沿著后河沿行走

于博

王偉不知道營口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把遼河河南岸統(tǒng)一稱呼為“后河沿”的。打他記事起，爺爺就這么叫，爸爸也這么叫。小時候，王偉光著屁股在遼河里洗澡、撈魚、摸蝦，瘋夠了，他便順著后河沿奔跑。爺爺說，早年后河沿滿是大豆，山一樣堆積著。后來，王偉長大了，后河沿邊上立起高樓大廈。五十多年的光景過去了，誰也沒有料到，退休兩年后的王偉竟然坐上了輪椅。跑也跑不成了，走也走不成了，但王偉依然經常來后河沿，觀河水流淌，看楊柳婀娜，送鷗鳥遠翔。一艘輪船的遠航，一葉扁舟的悠閑，一聲汽笛的婉轉，都會讓王偉心潮澎湃，甚至兩眼潮濕。

早晨，后河沿很是熱鬧。當?shù)厝隋迯潈旱?，外地人觀景的，三五成群，不時有人健步如飛地跑過，有車友騎著賽車呼嘯而過。七點多一點兒，后河沿的人慢慢散去，王偉顯得有點兒孤單和落寞，但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變化，顯得非常平靜。他用雙手慢慢滾動著輪椅，沿著后河沿向前行走。

最初，王偉坐著輪椅來后河沿，他的心情是亢奮的。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再加上身體機能的恢復訓練又耗去了半年多，王偉覺得自己和大遼河分別得太久了。可是重回后河沿僅僅十余天，王偉的內心便焦躁起來，像有無數(shù)只河蟹伸出爪子在撓他的五臟六腑。突然升起的無名之火，沖破王偉皮膚的包裹，且源源不斷地蒸騰著。王偉莫名地討厭起遼河來，他知道自己萌生這個念頭是卑鄙的，骯臟的。他想把身體的水分都擠出來，但他沒有辦法，無論怎么克制，也澆不滅這股無名之火。從那一天起，有一段時間，王偉躲進小樓里，他不敢出來了。

等王偉再出現(xiàn)在后河沿時，他心里的火確實熄滅了。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沒有誰會一帆風順，也沒有誰會一輩子一帆風順。有些時候，不招災不惹禍，災禍離你也許真的就遠一些，但那樣注定是碌碌無為的。自己能坐到輪椅上，不是命里注定的，但確實是性格所決定的。王偉愛打抱不平。在船上當水手長期間，因為壓載艙維修保養(yǎng)的事，他差一點兒動手打了大副——一個被行業(yè)通稱為老大且飛揚跋扈的人。結果他被航運公司調離了那條船，做內河運輸。雖然還做水手長，但內河運輸與遠洋運輸在待遇和工資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王偉一點兒也不后悔。退休后，他本該享受天倫之樂，本該沒事沿著后河沿行走，觀水看景。他和遼河打了一輩子交道，哪里有彎，哪里有暗流，他都一清二楚。他一時半刻也離不開遼河，也不允許任何人做對不起遼河的事。因此，王偉做了一名志愿者，天天沿著后河沿行走，哪料想有一天坐在了輪椅上。

王偉在治療和恢復時期，他差一點兒憋爆炸了。終于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后河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看到大小輪船“嗚嗚”經過時，他的身體猛地收緊了。人們經過他的身旁，向他投去無論是好奇的、關切的，還是同情的目光，都如同一把利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即使人們在遠處對著風景指指點點，他也認為是在嘲笑他。于是，王偉對著天天把他背下樓推著他到后河沿的兒子王鐘琦大發(fā)雷霆。王鐘琦說，你不愿意出來，明天咱就不出來，正好我省了力氣和時間。但王偉在樓里憋了不到二十天，又命令兒子把他送到后河沿，他說他寧愿被人們的目光殺死在遼河的岸邊。他死了，他的骨灰一半埋在祖塋，一半撒進遼河。

王偉天天在后河沿“行走”。時間長了，他的心平靜了，他也習慣了人們的好奇與同情。甚至人們遠離后河沿的時候，他也把目光拉扯得老長老長。每當這個時候，王偉耳邊總是想起兒子的話——爸，你在后河沿行走，你是光榮的。這句話給了王偉很大的力量，他挺直著身子坐在輪椅上，迎著陽光，迎著清風，他有些理直氣壯，有些豪情萬丈。

王鐘琦在一家銀行工作，是部門的負責人。他業(yè)務能力很強，又有上進心，一門心思撲到工作上，平時則擠時間去參加護鳥志愿者行動。王鐘琦發(fā)出倡議，組建保護飛鳥志愿者服務隊，簡稱“護飛隊”，現(xiàn)在已有幾百人參加了。王偉是第一個支持他，也是第一個參加“護飛隊”的隊員，王偉也因此坐上了輪椅。這讓王鐘琦很內疚，但也更加堅定了他愛鳥、護鳥的決心。

王鐘琦每天把爸爸王偉推到后河沿，便急忙往單位趕。接下來王偉只能形單影只地自己操控輪椅，沿著后河沿“行走”。許多人對他產生好奇，他這樣高位截癱的人為什么沒有陪護？曾瑩就是這樣想的。她也因此一連三天早早來到后河沿，站在一棵柳樹下靜靜地觀察著。曾瑩以為她來得很早，但前兩天還是沒有看到送王偉來的人。第三天，曾瑩又往前趕了40多分鐘，終于看到了推著王偉走來的人。但由于距離百米開外，曾瑩看不清推輪椅那個人的面目。曾瑩已經不愿意看了，甚至在心底里生出一絲憎惡來。對于轉身而去的這個人，雖然外形高大，走路的樣子也透著英俊，但曾瑩認定他是個卑鄙的小人。如果與輪椅上這個人有血緣關系，那么他連卑鄙都不配了。他這么忙嗎？就算他真的忙，家里沒有其他人了嗎？就算家里只有他一人，他不應該雇傭一個陪護的嗎？想到這里，曾瑩快步向王偉走去。

這是初春的早晨。城市在溫暖的陽光中醒來，開始展現(xiàn)它的繁華，它的美麗。遼河伸展著腰肢，唱著歡快的歌。后河沿的柳樹隨風擺動長長的秀發(fā)，又仿佛在向遼河招手。營口這座城市有太多的柳樹。柳樹婀娜多姿，也讓這座城市平添了風韻。曾瑩從小生長在營口，遼河的水給了她溫婉，柳樹給了她嫵媚；遼河讓她學會了堅強，柳樹讓她懂得了堅韌。

曾瑩就像一棵柳樹一樣出現(xiàn)在王偉面前。她的微笑讓王偉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像黑嘴鷗一樣可愛。黑嘴鷗？王偉眼前出現(xiàn)了數(shù)萬只黑嘴鷗。太陽羞紅著臉緩緩下沉，海天一色的幕布前，如同潮水一般的黑嘴鷗忽而聚起，忽而散開，似云如浪，姿態(tài)萬千。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營口“鳥浪奇觀”。

營口地處遼東灣北端，是東亞至西太平洋沿線候鳥遷徙的重要通道。綿長的海岸線上，有豐富的魚、蝦、蟹、貝類等，為候鳥提供了休息和補給之地，于是營口有了獨特的“鳥浪奇觀”。王鐘琦建立“護飛隊”即緣于此。王偉坐上了輪椅，也是緣于此。

王偉的眼前，鳥浪翻滾。突然，一張大網張開，十幾只黑嘴鷗突然落網。幾雙黑手貪婪地抓起黑嘴鷗的同時，王偉出現(xiàn)了。一沓鈔票在王偉眼前晃動。王偉如同柳樹一樣，巍然屹立。接下來，一雙雙魔爪向他伸來，王偉像被伐倒的柳樹一樣倒在了柔軟的海灘上。過了許久，王鐘琦他們趕到了，王偉被送進了醫(yī)院，但非法捕獵者的棍棒和刀讓王偉失去了站立的權利。

那些歹徒的結局呢？

沒幾天就落網了，法律饒過誰？！

送您來的人是誰？

我兒子。

王偉的語氣讓曾瑩一愣，她聽出了王偉的語氣里明顯地釋放著滿足與自豪。

姑娘啊，我兒子叫王鐘琦。他是“護飛隊”的隊長。他二十多歲沒了娘，但我們爺倆生活得很好。他在銀行上班，還是個領導。單位的事、志愿者的事，忙得他腳不著地。再說，我自己殘廢了。我不能連累他呀！

那為什么不請一個陪護呢？

請兩個我的工資都夠。但我現(xiàn)在不是可以自理嗎？鐘琦忙完了就會陪我。自己的骨肉陪護是天底下最好的。王偉說完，竟樂出了聲。

曾瑩的眼里卻有些咸澀。她輕輕擦拭了一下，堅定地推起輪椅，慢慢地向前走去。王偉連說使不得呀姑娘，這從哪里說起呀？曾瑩說，沒關系，王叔，我是王鐘琦的同事，單位派我來的。王偉想了想，搖搖頭，他不信。真有這事，鐘琦應該告訴他呀。再說，他和銀行沒有工作關系，憑什么銀行派人照顧他呀？想著想著，王偉突然樂了。他說，姑娘，你先停一下，你可以站在我面前嗎？讓大叔看看你。曾瑩停住腳步。王偉擺擺手，笑著說，不用了姑娘。曾瑩有點兒納悶，王偉為什么想看她卻又不看了呢？她想不明白了。

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推著王偉沿著后河沿走了近一個小時，讓王偉莫名地感動了一回。當王偉把這件事講給王鐘琦，并說這個姑娘是本地口音的時候，王鐘琦笑了。他說營口是座雷鋒城，好人到處都是。推你沿著后河沿行走，不足為奇。然后，他說他要干活兒了，明天行里招聘職工到了面試這關，需要他做準備工作。躺在床上的王偉點點頭，閉上了眼睛。王偉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鳥浪奇觀——太陽羞紅著臉緩緩下沉，海天一色的幕布前，如同潮水一般的鳥兒忽而聚起，忽而散開。突然，一只黑嘴鷗沖出來，有力地扇動著翅膀，向站在岸邊的他翩翩飛來。王偉欣喜地望著，望著望著，這只黑嘴鷗竟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

第二天，晨曦初露，王鐘琦就把父親推到了后河沿，因為他今天必須早一些趕到行里。他剛走，曾瑩就來了。她也有一個重要的事情要辦。為了這件事，她起早貪黑忙了半年。今天，最關鍵的時刻到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有這樣的神奇魔力，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了后河沿。但曾瑩沒有料到，命運和她開起了玩笑，也給了她一張頗為煎熬的考試卷。

這個真實的故事到了這里突然有灑狗血的感覺，但事實就是如此。曾瑩算計好了時間，推著王偉走了一段路，說再見的時候，王偉“啊”地一聲，忽然說不出話了。曾瑩彎下身子，低頭一看，王偉的腦袋栽歪到一邊，眼睛透著焦急，嘴角嚅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曾瑩猜到王偉可能突然得了腦梗塞或者急性腦出血。

怎么辦？曾穎的腦海里頻頻閃現(xiàn)著“銀行”兩個大字，但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曾瑩便大聲地呼喊起來。她的喊聲和她揮舞手臂的動作馬上吸引了行人。大家迅速向她奔來。在眾人的幫助下，王偉被小心地抬上車，送進了醫(yī)院。

銀行三樓一間會議室里，王鐘琦把一沓材料依次分發(fā)給幾位面試官，然后他低聲對行長耳語幾句。行長說，能進入面試很不容易，要想盡一切辦法把她找到，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參加面試，我認為是符合我們招聘條件和規(guī)定的。王鐘琦點點頭。行長把王鐘琦反映的情況和其他幾位領導進行了溝通。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有的人臉上露出遺憾和惋惜的神色。

王鐘琦走出會議室，返身輕輕地將門關好。銀行招聘員工的面試便開始了。

送王偉的車駛進醫(yī)院的大門。醫(yī)護人員已經在焦急地等待。王偉從急救通道被抬進了手術室。曾瑩則在導診人員的指引下去辦理手術和住院手續(xù)。在護士工作站，曾瑩在“家屬關系”一欄里，毫不猶豫地填上了“女兒”兩個字。

手術室的指示燈在閃爍著，曾瑩的手機響了。曾瑩接起電話，平靜地回答說您好，我是曾瑩。對方長出一口氣，說她已經打了好幾遍電話了，你怎么不接呢？你應該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曾瑩點點頭，說沒關系，我知道，今天是決定我命運的日子。那你怎么對自己的前途這么不負責任？曾瑩微微地笑了一下，平靜地說，我還年輕，我的前途和命運還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選擇。但是，曾瑩停頓了一下，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繼續(xù)輕聲地說道，當你遇到一個人就要從這個美好的世界去另外一個冰冷的世界，而你又可以拉他一把，盡力幫他關上死亡的大門，請問，您會作何選擇呢？曾瑩提出的問題一時讓對方語塞。靜音幾秒鐘后，聽筒那端傳來了有些激動和贊許的聲音。我明白了，你在挽救一個人的生命。我只能說你的品德已經通過了我們銀行的考試。但你能不能盡快趕到面試現(xiàn)場，把今天遇到的情況詳細地向主考官說明可以嗎？我還有機會嗎？有，我想你肯定會有機會的！

曾瑩走進考場時，面試的時間恰好結束。曾瑩把遇到王偉以及王偉突發(fā)腦出血的經過復述了一遍。在場的銀行領導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微笑著鼓掌。行長說，你的面試合格了，因為救人就是對你最好的考試。但是你遲到了，按照規(guī)定，我們領導班子會對你的情況進行調查核實，也會專門研究并向上級銀行進行匯報的。說完，行長喊道，王鐘琦、王鐘琦。話音剛落，辦公室主任推門進來，說，行長、各位領導，曾瑩救助的老人是王鐘琦的父親。王鐘琦去醫(yī)院了，臨走讓我向各位領導請假。行長一愣，說我們都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王鐘琦同志父親的情況我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呢？都別愣著了，走吧，我們都去醫(yī)院吧！

后河沿，溫婉的風從遼東灣吹來，一排排柳樹迎風起舞。王鐘琦和曾瑩推著出院后的王偉，慢慢地向前走著。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八點，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后河沿。突然，一陣鑼鼓聲響過，幾輛宣傳車在不遠處的街道上駛來，候鳥保護春季行動拉開序幕。王鐘琦說，曾瑩，你已成為我們銀行的一員，我更希望你成為“護飛隊”的主力隊員。曾瑩把目光投向遠方，使勁兒地點點頭。遠處，藍天如洗，白云悠悠。突然，一大團墨色的云從天際翻滾過來。王偉激動地用手比劃著，吃力地說，鳥……鳥……王鐘琦和曾瑩停下腳步，向西海岸望去。曾瑩大聲地說道，隊長同志，銀行職工曾瑩自愿加入愛鳥、護鳥志愿者服務隊！王鐘琦握住曾瑩的手，高聲地說道，歡迎你，營口歡迎你，遼河歡迎你。今后，我們除了干好本職工作以外，還要為候鳥營造天堂。對呀，我們就沿著后河沿行走，踐行我們的諾言。

嘩嘩——遼河翻卷著浪花。唰唰——柳樹舞動著枝椏。啾啾——鳥群掠過遼河，掠過柳樹，掠過人們關注的目光，向西海岸飛去?？炜矗@鳥浪多美呀！在后河沿行走的人們紛紛駐足，他們的目光隨著鳥群飛向遠方。王鐘琦和曾瑩推著王偉沿著后河沿也走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