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 雪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隨著英國多元文化的建構以及英國猶太歷史學家對英國猶太史的日益重視,英國猶太作家通過創(chuàng)作發(fā)出自己獨特的關于當代英國猶太人的聲音。露絲·吉爾伯特(Ruth Gilbert)認為,英國猶太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近些年來獲得了新的可見性、勢頭和自信,猶太作家們開始在作品中考慮“21 世紀既是英國人又是猶太人意味著什么”的問題,這些問題越來越具有挑戰(zhàn)性,表達出當代英國猶太人的聲音和態(tài)度,一反以往英國猶太作家的沉默和道歉態(tài)度。[1](P394-406)霍華德·雅各布森(Howard Jacobson)憑借書寫當代英國猶太人問題的小說《芬克勒問題》(The Finkler Question)獲得布克獎,這既肯定了雅各布森的創(chuàng)作成就,也體現(xiàn)了英國文化主體對當下英國猶太族裔的重視。布萊恩·切耶特(Bryan Cheyette)將雅各布森與其他英國猶太作家進行對比,認為雅各布森作為一位激進的男性作家勇于直面棘手的“英國性”問題。[2](P97)雅各布森是當代英國猶太文學的重要代表作家,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J》于2014 年再次進入布克獎決選名單。學者大多從空間、精神分析、創(chuàng)傷、異托邦書寫等角度來探討大屠殺對猶太人造成的傷害以及猶太身份與空間的關系等問題,但鮮少有學者從遺忘的有效性及猶太人的尊嚴這一點來探討《J》。筆者擬從大屠殺視角進行解讀,透過主人公愛琳和凱文在集體遺忘的社會處境中被反猶主義者利用的悲慘遭遇,結合當代英國反猶主義現(xiàn)狀,深入探討當代英國猶太人的生存境遇,對猶太人的尊嚴及猶太人存在的意義作深入的分析。
德國著名文化記憶理論家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對納粹大屠殺中加害者、犧牲者、見證者的記憶與遺忘問題的研究表明,二戰(zhàn)結束之后,面對納粹大屠殺這一歷史事實,在戰(zhàn)后的第一個十五年里,以色列和西德都采取沉默的態(tài)度,以封鎖創(chuàng)傷性的過去重建一個新的國家。然而隨著1960年代對艾希曼的審判,以及1970 年代《大屠殺》等電視系列片的制作,這種沉默的狀態(tài)漸漸被打破,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大屠殺。到1980 年代,一方面由于加害者對大屠殺的完全否定,另一方面由于見證者的逝世,大屠殺漸漸被遺忘。因此,保持沉默越來越遭到否定性評價,在犧牲者一邊于是出現(xiàn)了見證者文學,而在西德也出現(xiàn)了所謂的父親文學。在大約五十年的潛伏期之后,社會政治空氣發(fā)生了根本改變,記住大屠殺的戒律具有了準宗教的色彩。[3](P180)在這樣一種強調大屠殺記憶的國際政治氛圍下,英國對大屠殺的沉默態(tài)度越來越遭受到英國猶太人的質疑。英國歷史學家托尼·庫什納(Tony Kushner)認為,直到20 世紀70 年代,對歐洲猶太人的種族滅絕在英國缺乏重要的公眾認可,這與歐洲大陸和美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4](P703)英國長期對大屠殺歷史缺乏重視以及進入21 世紀以來英國反猶主義事件的不斷發(fā)生,是雅各布森創(chuàng)作小說《J》的現(xiàn)實出發(fā)點。
雅各布森在小說《J》中虛構了一場類似納粹大屠殺的屠殺事件,以該事件為背景,故事時間設定在大屠殺幸存者第三代后裔生活的年代,地點為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村莊——魯本港?!禞》講述的是一個構想的反烏托邦世界的故事,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魯本港正是作者基于在康沃爾郡居住時的所見所聞構想出來的。雖然雅各布森聲稱自己無意描述某個真實的地方,魯本港都是腦中想象出來的,但他同時表示所有地方現(xiàn)在都是這個樣子,常年被謠言、懷疑和盲目的恐懼撕扯著。[5]《J》中的當局采取了類似于現(xiàn)實中西歐國家戰(zhàn)后對納粹大屠殺采取的遺忘態(tài)度。阿斯曼認為:“在政治舞臺上,遺忘有一種作用不只在心理機制基礎上發(fā)揮,而且在有意識策略和指令的基礎上發(fā)揮”,她把這后一種遺忘稱為“指令性遺忘”,并劃分為“除名毀憶”和“特赦”兩種形式,其中除名毀憶是通過抹去名字而實施的一種迫害形式,抹去一個人的存在痕跡,或者把他從歷史書寫、社會記憶中清除。[3](P181)在《J》中當局采取了類似于除名毀憶的“以實瑪利行動”即改名行動,但不同于抹去猶太人的名字,當局為所有人重新起了一個猶太姓名,以達到在相似性中對差異性的遺忘。在當局看來,這樣的行動是一種有效地對受害者的贖罪,然而本質上卻是另一種形式的再屠殺。
小說的主人公愛琳和凱文,是具有猶太血統(tǒng)的猶太后裔,祖輩或曾祖輩曾遭受過大屠殺的迫害,父母親是大屠殺幸存者或犧牲者的后裔,在當局集體遺忘的指令下,愛琳和凱文生活在表面平靜無差異的魯本港。雖然愛琳與凱文沒有經(jīng)歷過大屠殺,但對大屠殺的恐懼卻一直存在于他們的心中,他們都同時模糊感受到與“出事”之間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精神疾病。愛琳的心臟總是時不時地悸動,按照她原來居住地的說法,當你愛著的某個人死的時候,你的心臟就會顫抖,而凱文則表現(xiàn)出強烈的被害妄想癥,對外在世界充滿懷疑與恐懼?!懊刻?,在出門之前,凱文都要調高循環(huán)播放的閉路電視音量,沏茶——要努力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將杯子擱在門廊桌子上——要反復檢查兩次,確定公用電話是通著的,燈在閃。而后,還要弄皺那塊中式絲綢門毯——一件珍貴的傳家寶——用他的鞋踩皺掉”。[6](P8-9)兩人都在模糊的身世處境下表現(xiàn)出異于其他人的病態(tài)特征。
在這種因對自己家族的歷史、身世以及外在世界感到模糊而產(chǎn)生的病態(tài)焦慮與恐慌之下,在一次涉及凱文的兇殺案之后,愛琳和凱文決定離開魯本港躲避“亞哈的追蹤”。但當他們離開之際,“亞哈”——古德金探長闖入了凱文那不對外人開放的家。但古德金并不是來追查有關兇殺案的證據(jù),而是在搜查其他東西。到底古德金把他當成了什么這一問題迫使凱文思考他曾經(jīng)害怕思考的問題,“為什么,他逼迫自己提出了問題,為什么如此憂慮?為什么這些年來,一直強迫性地從信箱里窺探?為什么要反復地檢查門鎖?”“為什么我永遠這么患得患失?我究竟以為自己做過些什么,如此迫切地需要彌補?我究竟害怕自己可能再度犯下什么錯誤?”[6](P227-228)在這一連串的疑問之下,凱文開始了對往事的追憶,記憶中最清晰的事情就是他與父親之間的一個約定,就是每當碰到以字母“J”開頭的詞時,都要把兩根手指放在雙唇上。“J 是一個字母,代表一個無論是作者還是書中的人物從書的開頭到結尾都沒有說出口的一個詞,但它卻像一個雄辯的沉默一樣在敘事中尖叫著”。[7](P1337)這個未說出的詞就是Jew(猶太人)。凱文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恐慌與警告中度過的,而那時他還不知父母為什么會表現(xiàn)出如此怪異的行為,現(xiàn)在從種種歉意、懺悔、掩蓋以及對過去的事件的回憶之中,凱文漸漸明晰掩蓋的事實。
阿斯曼在探討回憶和身份認同的聯(lián)系時說:“回憶不僅位于歷史和統(tǒng)治的中心,而且在建構個人和集體身份認同時都是秘密發(fā)揮作用的力量”,[8](P63)小說中的凱文和愛琳正是通過回憶,重新建構了他們的猶太身份。凱文在模糊的記憶中嘗試明確自己的身份,愛琳則通過家族殘存的信件重新建立起了與過去的聯(lián)系。小說中遺存下來的關于愛琳家族的信件主要講述了愛琳的外婆離開自己的猶太父母,嫁給一個基督徒,得知父母在“出事”中遇難后,外婆尋找父母,在途中也遭遇劫難,拋下女兒科伊拉,然后在多年之后科伊拉像她的母親一樣拋下自己的女兒愛琳的故事。通過信件,愛琳明確了自己的猶太身份,不管她的父親是不是猶太人,因為正如外婆對信奉基督教的丈夫弗雷德弗所說:“它(洗禮)改變不了我的內(nèi)在,我的血源,我的出身”,“根據(jù)我們的法律,科伊拉還是家族的一員,而我身為我媽媽的女兒,也是一樣”,[6](P328)因此,按照猶太人的法律,愛琳也是純正的猶太人。在小說整體的消除關于猶太人的一切記憶的語境下,雅各布森讓埃斯米保留了這一珍貴的信件,不僅為揭示愛琳的猶太身份留下了一絲線索,更諷刺了下文將要談到的反猶主義者恢復敵對狀態(tài)的計劃。作為一個反猶主義者,埃斯米保留這些信件,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找對了實施計劃的對象,作為愛琳的監(jiān)護人她只是將愛琳當作實現(xiàn)自己計劃的工具。
身份的確定,解釋了愛琳和凱文病態(tài)的特征。就大屠殺造成的創(chuàng)傷,阿斯曼認為:“雖然我們否定第一代加害者創(chuàng)傷的說法,但是我們的確可以在加害者和犧牲者的第二代中發(fā)現(xiàn)某些無可爭議的相似性,并識別出類似的心理傷痕。父母在關鍵經(jīng)驗上的沉默觸發(fā)了無意識的傳遞機制(經(jīng)驗向下一代傳遞),包括加害者和犧牲者的子女”。[3](P181)這種無意識的經(jīng)驗傳遞,在《J》中延續(xù)到了第三代,作為犧牲者的后裔,雖然愛琳和凱文生活在遺忘大屠殺的時代,但他們身上仍然體現(xiàn)出類似經(jīng)歷過迫害的心理傷痕。大屠殺給猶太幸存者后裔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一種因身份而產(chǎn)生的疏離感、恐懼感、空虛感?!蔼q太人仍然活在大屠殺重演的恐懼中,這種恐懼使他們無法過正常的生活,使他們在感受到大屠殺的重演帶來的殘暴后果后,在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上陷入癱瘓”。[9](P6422)集體遺忘可以掩蓋外在的損害,達到表面的修復,但不能抹除受害者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是一種自我欺騙式的道德催眠,更是一種通過遺忘對猶太人進行的第二次屠殺。
集體遺忘不僅不能修復受害者后裔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反而在集體遺忘之后營造出的“說抱歉”語境下造成加害者后裔內(nèi)心的扭曲。在《記憶還是忘卻:處理創(chuàng)傷性歷史的四種文化模式》一文中,阿萊達·阿斯曼區(qū)分了四種對待過去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模式:對話式忘卻、為了永不忘卻而記憶、為了忘卻而記憶以及對話式記憶。[10](P88)這四種處理創(chuàng)傷的文化模式,通過加害者與施害者之間的調和,協(xié)商出一種新的、關于過去的共同觀念或記憶,都是有效地處理創(chuàng)傷性過去的策略。然而,在《J》中,雖然當局想采取遺忘的方式來解決大屠殺造成的傷害,但這種遺忘不是對話式的忘卻,并不是遭受暴力的雙方自愿加諸于自身的遺忘,而是被強加的不平等的命令。小說中,在“出事——如果真的出事”之后,國家通過電臺每日宣傳“說抱歉”的思想,力圖改變?nèi)藗兊乃季S方式,把人從回憶和悔恨造成的精神崩潰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而人人都“說抱歉”卻絕口不提為什么抱歉,就是為了根除指責的概念,讓愧疚得以麻醉,讓受害者忘記仇恨,讓施害者擺脫愧疚從而達到一種和諧相處的狀態(tài)。小說中權威的媒體哲學家瓦萊里安·格羅森貝格爾在演講時說:“‘說抱歉’將我們所有人從相互指責的過程中解放出來,去往一個無可指摘的未來時代”。[6](P43)然而官方的態(tài)度,并不能全然代表個體的聲音,“說抱歉”并不能真正化解仇恨,反而會因為這種不明緣由的“說抱歉”帶來的壓抑給社會造成新的扭曲。阿斯曼認為:“一個國家并不能直接影響其國民的記憶,但卻可以禁止怨恨的公開表達,而后者容易重新激發(fā)曾經(jīng)的仇恨,從而引起新的暴力”。[10](P88)《J》中的加害者后裔在長期的壓抑狀態(tài)下,被限制了仇恨的表達,被壓抑的仇恨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消逝得到化解,而是通過新的暴力形式得到發(fā)泄。
在小說中,受雇于“當下”(Ofnow),作為一所非法定的公眾情緒監(jiān)管機構的調研員,年輕的埃斯米·努斯鮑姆在監(jiān)控全國的情緒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持續(xù)不斷的怒火?!霸谶@個國家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城鎮(zhèn)的每一所房屋里,怒火以及不幸都會從每一扇門廊的下頭滲出來”。[6](P283)努斯鮑姆的發(fā)現(xiàn)挑戰(zhàn)了“當下”的立場,揭示了“當下”自我欺騙、粉飾太平、不敢正視“出事”的虛偽。
時間證明努斯鮑姆的觀察是正確的,二十年后,人們開始公開談論努斯鮑姆關于暴力的言論,而暴力也日漸以實際的事件暴露于眾。小說中的登斯戴爾·克羅普利克,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僥幸逃脫摒棄歷史的命令,成了魯本港各種隱秘傳聞的非官方保存者、敘述者,在他的《魯本港簡史》中,過去的魯本港就是一個暴力橫流的地方。“那些年月里,丈夫和情人、農(nóng)夫和漁夫、海難客以及走私客,都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解決他們的怨憎,有如他們在遠古時期的所作所為,他們并不求助于法律或者其他外來的指手畫腳”。[6](P97)阿萊達·阿斯曼在論述文化的功能記憶的去合法化形式時表示:“官方記憶只能和支持它的政權存在的時間一樣長。在這之前,它還會催生出一個非官方的對立記憶,扮演批判的、顛覆性的功能記憶的角色?!盵8](P152)小說中克羅普利克的《魯本港簡史》無疑扮演著對官方記憶的批判性角色,是官方想要在公眾面前掩藏的反面回憶,這種回憶與官方回憶一樣具有政治性,它在未來尋求自身的合法性和權力。在小說中,暴力事件的不斷呈現(xiàn),證明了這種反面記憶的合法性,使得官方不得不做出改變,接受遺忘策略的無效性,正視暴力的存在??肆_普利克對最近一次發(fā)生在洛溫娜·摩根斯頓與她的丈夫和情人身上的兇殺案作出評價,他認為:“洛溫娜·摩根斯頓案件的發(fā)生,是令人快活的恢復原狀,一個像魯本港這樣的村莊,本就擁有令人自豪的勇士史,人們就應該互相殺戮……”。[6](P96)
彼得·勞森(Peter Lawson)認為“出事——如果真的出事”顯示了人們對大屠殺的懷疑和否認,[11](P188)小說中,在集體遺忘意識形態(tài)下成長起來的第三代人開始對這種“說抱歉”的態(tài)度表示懷疑?!皩嶋H上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真的以為我們有什么可抱歉的。然而一個機構能運行的方式就是附和無中生有、人人都這么說的話”。[6](P42)雅各布森借此實際上說明了在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之下,每個人都淪為維護國家利益的工具,服從當局“說道歉”的態(tài)度,而喪失了表達自我的權利?!坝幕黧w似乎因二戰(zhàn)期間歐洲猶太人的種族滅絕而受到了集體創(chuàng)傷”,[11](P189)在這種集體創(chuàng)傷之下被壓抑的民眾因無從發(fā)泄憤怒造成病態(tài)的犯罪行為,暴力是他們對當局采取集體遺忘策略消解矛盾的質疑。
對英國文化主體造成的集體創(chuàng)傷不僅表現(xiàn)在重大的謀殺事件,也通過每一個家庭內(nèi)部的婚姻關系表現(xiàn)出來。在小說中,每一個看似和諧的家庭都表現(xiàn)出毫無理由的爭端。澤曼斯基教授與其妻子德米爾扎無端的爭吵,古德金探長對妻子的惱火,埃茲的父母羅達·努斯鮑姆與康普頓·努斯鮑姆之間的對抗等。為什么會出現(xiàn)如此病態(tài)的狀況,在集體遺忘所造成的模糊認知下,人們無從得到答案,只能以“事理超出了我們的掌控”來做不可知的解釋。暴力在集體遺忘的掩蓋下仍然潛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而這種被壓抑的暴力只針對猶太人,是其他族裔所不能取代的。揚·阿斯曼認為:“如果說要與過去告別,那我們應該告別的是暴力,而不是記憶,并且只有通過記憶,我們才能告別暴力”。[12](P24)小說中,官方采取的恰恰是與此相反的道路,忘卻記憶,助長暴力。這種暴力是毫無理性的對猶太人的仇恨,沒有確切的理由,只是潛藏在每一個反猶主義者心中的不言自明的選擇。弗洛姆對德國普通民眾在不贊成納粹政權的政治原則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支持納粹的心理做出分析,認為:“對孤立的恐懼和道德原則的相對削弱,有助于任何政黨贏得大批大批群眾的效忠,只要這個政黨已經(jīng)掌握國家政權”。[13](P146)小說中每一個仇恨猶太人的人對反猶主義的支持,是懼怕被孤立的盲目選擇,是在群體處境下對道德原則的遺棄,是一種“群體感情的狂暴”。[14](P36)這種毫無理性的感情狂暴正是雅各布森所要批判和擔憂的。在一次談及對未來的最大的恐懼的采訪時,他說:“我懼怕流行文化、缺乏獨立主見、輿論一邊倒、烏合之眾、暴民,以及這些人追隨的各種大眾傳媒上的表達。這個世界已變得危機四伏,無論到哪里,總聚集著一群烏合之眾”。[5]反觀當下英國猶太人的處境,“雖然英國猶太人普遍享有溫和的容忍,但他們越來越多的人在街上受到零星的身體威脅以及對他們的墓地的褻瀆。對猶太人的人身攻擊和言語攻擊在二十一世紀初有所增加”,[15](P282)在表面的遺忘之下仍然潛藏著無法消解的仇恨。
《J》以一則寓言故事開篇,講述一匹狼和一只狼蛛比賽誰是更好的獵手。為了證明自己更優(yōu)秀,狼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將所有獵物捕食殆盡,最后贏得狼蛛的尊敬,但狼也因此陷入沒有獵物而不得不捕食自己的老婆、孩子,最后只能自己吃自己的下場。該故事寓意永遠不要趕盡殺絕。整個敘事就在這樣一則寓言故事之下展開,通過互為指涉、互相補充的文本,敘事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來回切換,最后隨著故事主人公愛琳和凱文身世的明晰,揭示出大屠殺之后作為捕食者的反猶主義者對獵物猶太人存在的需要。
與“當下”的對立造成的車禍給埃茲留下了思考的時間,在她看來“我們不能用一個假設就讓過去靜悄悄地消失,我們必須要正視出事,而不是讓人們分攤其咎——況且現(xiàn)在為時已晚——而是要去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沒能治愈”。[6](P282)當局與努斯鮑姆都希望一個和美的社會,他們的分歧只不過在于,在當局看來,忽略掉矛盾、抵觸、爭議以及多樣性,你就能獲得和美,而努斯鮑姆認為只有海納百川,將一切囊入其中,才能得到和美。努斯鮑姆將當局稱為假設論者們,站在了“當下”的對立面,設想出了恢復國家和美狀態(tài)的方法,就是對后裔的重組,“我們,換句話說,活下來的人還活著的后裔。這個意義上的重構:把我們當初失去的全還給我們”。[6](P292)而她所要索取的就是當局所極力掩蓋的敵對狀態(tài)?!拔覀兪サ氖且环N深刻的敵對體驗,不是指偶發(fā)的,家庭的或鄰里間的敵意,不是這種要么迎面上去要么就置之不理的敵意——而是究其總體而言,不是那么隨機偶然、主觀臆斷的一種,一種業(yè)已形成、需要長期消化的文化間的敵意。在這樣的敵意之下,所有的一切,從我們用以崇拜的、到我們拿來果腹的,都能找到緣由,并且能夠井井有條、一清二楚。我們之所以是我們,正因為我們不是他們”。[6](P292)而他們則特指“出事”中的猶太人,猶太人作為特定仇恨對象,對猶太人所秉持的仇恨是任何其他族裔的人所不能替代的,具有獨特的猶太特質。
為了恢復這種敵對體驗,埃茲與她領導的“恢復重建委員會”寄希望于尋找已經(jīng)融入表面和諧的大家庭中散落的猶太后裔,像追尋化石一樣,只要一個純正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就行。具有猶太血統(tǒng)的愛琳和凱文被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然后兩人在隱秘的計劃下,被推向彼此,來實現(xiàn)埃茲想要他們完成的更新未來的計劃。薩特在《反猶份子與猶太人》一書中基于二戰(zhàn)后法國猶太人的處境對反猶份子與猶太人的關系做出了分析,他說:“如果猶太人不存在,反猶太主義者就會發(fā)明他”,[16](P8)因為“如果通過一些奇跡,所有的猶太人如反猶份子所愿都被滅絕,那么反猶份子將發(fā)現(xiàn)他除了是等級森嚴的社會中的看門人或店主之外什么都不是,在這個社會中‘真正的法國人’這一特性將具有低的價值,因為人人都擁有它”。[16}(P19)在魯本港這樣一個被集體遺忘消除了差異的社會中,所有人都具有了相同的特質,而這些特質因為普遍存在所以在埃茲等人看來也就失去了價值。所以,在本質上,埃茲以及倡導恢復敵對狀態(tài)的人都是反猶主義者。他們期望通過恢復這種敵對狀態(tài)來恢復自己的價值。
面對這樣一種操控,愛琳與凱文表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凱文唯一關心的問題就是在他人眼中,他們到底是什么,而他努力尋求他人眼中的自己,并不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缺陷以迎合他者,而是基于一個人終歸要了解自己的敵人的原則,以便其更好地恰如其分地恨他們。不妥協(xié)、秉持仇恨可以說是凱文堅持的立場。但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僅僅保持仇恨的態(tài)度,而不能做出實質性的反抗?!拔腋静幌敫淖兯?,我想它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我們能留給他們的唯一報復就是——拒絕與他們?yōu)槲?,要我說,就把勝利給他們吧,讓他們看看這有多空虛”。[6](P408)斗爭在他看來已經(jīng)毫無意義,空虛感滲透進他的整個思想,讓他對自己、對自己的父母、對猶太人感到恥辱,“他們的整個生活就是躲躲藏藏,的的確確,就是恥辱”“一代代人都被人踐踏?恥辱”“我?在這一切中,我就是最大的恥辱”。[6](P379-380)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奠基》中論及人類的絕對道德律令時曾說:“你要如此行動,使得無論是你的人格中的人性,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人格中的人性,你在任何時候都同時當作目的,絕不僅僅當作手段來使用”。[17](P49-50)把每一個人都當作目的,而因此賦予每一個人以尊嚴。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凱文會具有深深的恥辱感,因為作為一個理性存在者,在他看來,猶太人都淪為了反猶主義者的工具,而喪失了人格尊嚴。因此,在這樣一種無法做出反抗而又感到恥辱的處境下,他選擇了自殺。“但他與生俱來的權利,就是與生俱來的權利。他想,沒有人可以操縱我”。[6](P409)自殺可以說是他為自己的尊嚴做出的最后的抗爭。
而在愛琳看來,即使處于這樣一種操控之下,仍是可以做出改變的,“有這么多的事我們可以做,我們可以改變”,[6](P408)在她的眼中仍有希望。她并不認為她懷了凱文的孩子就意味著埃茲計劃的實現(xiàn),相反,她認為這代表著她心中期盼的她與凱文的未來,代表著光明的前景。斯米塔·戴維(Smita Devi)等學者認為:“雅各布森也提供了像愛琳這樣典范的人物形象,知道作為孤兒的痛苦以及生命的價值。因此,不像科恩,她選擇生養(yǎng)孩子”。[9](P6421)愛琳期望通過愛及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種敵對狀態(tài),然而竭力希望恢復敵對狀態(tài)的埃茲卻渴望仇恨,故事在愛琳與埃茲如下的對話中結束:
“這不是個好開始。”愛琳說,“我們之間有怒火?!?/p>
“恰恰相反?!卑F澊鸬?,“這可能是個最好的開始?!盵6](P410)
愛琳的話語中透露出希望通過和解的方式來消解猶太人與反猶主義者之間的仇恨,但反猶主義者埃茲只希望看到怒火的存在,這樣他們就可以按照他們的原則恰如其分把憤怒發(fā)泄在猶太人身上,而避免對同類造成傷害。反猶主義者對猶太人的仇恨在新的生命之中又找到了復活的曙光,對猶太人的仇恨在可見的未來又會恢復到大屠殺之前的狀態(tài),雅各布森為我們預示了下一場可怕的大屠殺。人們沒有從大屠殺慘痛的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而尋求理解一直是雅各布森的追求,他曾說:“災難之后我們所期望的是對它的認知——既包括各種文字、信息,也包括深層的理解”,[5]《J》反映了雅各布森在反猶主義情緒無法消除的社會狀況下對猶太人的擔憂。
作為英國猶太裔作家,雅各布森大部分涉及猶太主題的作品都以英國猶太人為主人公,反映他們作為少數(shù)族裔在與英國文化主體相處中的種種問題。彼得·勞森認為,在雅各布森的作品中,大屠殺被想象為是無國界的,盡管它起源于歐洲大陸,但為盎格魯-猶太人的集體焦慮提供了反烏托邦的邊界。[11](P191)《J》構想的反烏托邦世界中大屠殺給加害者和受害者后裔造成的傷害,體現(xiàn)了當代英國猶太人的集體焦慮。英國長期對大屠殺不予關注的事實,以及近年來英國反猶主義的重新出現(xiàn)使得人不得不思考集體遺忘是否真能消解仇恨、英國所倡導的多元融合是否真能實現(xiàn)和諧。通過構想一個集體遺忘的社會,雅各布森將日記、信件、寓言故事、題詞等多重文本糅合在一起,在多重敘事線索之下揭示出了愛琳和凱文的猶太身份,進而揭示出最后兩個猶太人被反猶主義者用來恢復敵對狀態(tài)的計劃。通過魯本港過去與現(xiàn)在的對比以及兇殺案件,雅各布森呈現(xiàn)了在集體遺忘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下,社會中潛藏的暴力。雅各布森在反映猶太人的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反猶主義者對猶太人的強烈需求。特里·伊格爾頓評論稱:“《J》是一種罕見的道德幻象和微妙的情感智力的結合。這本書深刻洞察了愛與恨、吸引與排斥、親和與對抗的扭曲邏輯”。[7](P1337)反猶主義者企圖通過繁衍新的猶太后裔,以恢復敵對狀態(tài)的行為損害了猶太人的尊嚴,而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猶太人面對強大的敵人要么選擇死亡,要么選擇相信通過愛消除仇恨,但反猶主義者不尋求對話式和解的單向暴力發(fā)泄讓猶太人的希望破滅,反映了雅各布森對猶太人在如此敵對的環(huán)境下的生存狀況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