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平,邸曉平
(1.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2.首都圖書館歷史文獻中心,北京 100024)
后晉(936-947年)是五代僅僅持續(xù)了兩帝十二年的中原王朝,契丹-遼(916-1125 年)則是持續(xù)了九帝兩百余年的塞上王朝。前者對后者崛起與強盛具有重要意義,為了報答契丹在取代后唐戰(zhàn)爭中的幫助,石氏后晉不僅提供了契丹踏入中原的地理基礎(chǔ)——燕云十六州,更繼續(xù)提供了遼樂崛起的契機和物質(zhì)基礎(chǔ)。
契丹具有禮儀性和政治意味的國家音樂的形成,在與政治體制相比在時間上要滯后得多。從五代后梁太祖開平元年(907 年)耶律阿保機成為契丹部族首領(lǐng),到后梁末帝貞明二年(916 年)他在上京臨潢府(今內(nèi)蒙古巴林左旗南)稱帝建契丹國,契丹音樂一直保持原始味道,政治禮樂意味也不濃。直到太宗耶律德光幫助石敬瑭擊敗后唐建立后晉,取得燕云十六州,在與后晉的交往中不斷獲得中原音樂與文物,才奠定了契丹國家音樂的基礎(chǔ)。而后947年耶律德光入汴,①滅亡后晉,并于汴京稱帝,改國號“大遼”、年號“大同”,期間所用禮樂多就地取自石晉,其后耶律德光北歸,所攜帶的戰(zhàn)爭虜獲使遼的國家以及全民音樂獲得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這種基于中原禮樂的音樂大發(fā)展,也為“北面官以契丹舊制治契丹人、南面官以漢制治漢人”②的政策提供了禮樂上的合法性,并鞏固了遼國胡漢分治改革的成果。試詳論之。
幫助石晉建國并與之建立密切關(guān)系、開始獲得中原樂之前,契丹音樂是比較原始的,其內(nèi)容與功能距離嚴格意義的國家層面,還有很大的距離。早期契丹音樂,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曲調(diào)到樂器,簡樸單純,充滿了原始部落意味,國家意識不強,在宋人的視野中,不過“吹葉成曲”而已:
胡人吹葉成曲,以番歌相和,音韻甚和。[1](P270)
契丹本土音樂,后來稱為“國樂”,其所控制下的國家、部落之樂則稱“諸國樂”,即便是后來國家禮樂完備,眾人在國事禮儀活動中往往也不脫素樸本色。如清人王文清所論:“遼之未有古樂也,地限之也,然獨能自成其樂,不如宋樂之紛更也。……遼制,上壽日,親從雙岐樹下過身,象母生時苦狀也,是日撤樂,此制殊令人生感。”[2](P868)遼國正朔日朝賀、元會,用雅樂、大樂,晚上皇帝燕飲,則用國樂;春飛放杏堝,皇帝射獲頭鵝,薦廟燕飲,也不過是用“樂工數(shù)十人執(zhí)小樂器侑酒”。[3](P881-882)
諸國樂使用的例子舉不勝舉。太宗耶律德光會同三年(940 年),接見后晉和其它國家使者,直接在便殿飲酒歌舞,后晉宣徽使楊端、王朓親自起身表演;這一年端午,百官與各國使臣朝賀,大家宴飲之余,回鶻、燉煌兩國使臣被命表演本國舞蹈;即便在遼國末年,天祚帝耶律延禧時期,頭魚筵上,參與的各部落首領(lǐng)還是次第歌舞,天慶二年(1112 年)混同江頭魚酒筵上,女直阿骨打拒絕歌舞為樂,甚至引起了耶律延禧的殺機:
諸國樂太宗會同三年,晉宣徽使楊端、王朓等及諸國使朝見,皇帝御便殿賜宴。端、朓起進酒,作歌舞,上為舉觴極歡。
會同三年端午日,百僚及諸國使稱賀,如式燕飲,命回鶻、敦煌二使作本國舞。
天祚天慶二年,駕幸混同江,頭魚酒筵,半酣,上命諸酋長次第歌舞為樂。女直阿骨打端立直視,辭以不能。上謂蕭奉先曰:“阿骨打意氣雄豪,顧視不常,可托以邊事誅之。不然,恐貽后患?!狈钕茸啵骸鞍⒐谴驘o大過,殺之傷向化之意。蕞爾小國,又何能為?!盵3](P882)
契丹祭祀類樂舞更具原始宗教色彩,甚至有排他性,如早期皇族受冊立,漢人不得參與,只有本族人歌舞于現(xiàn)場“聒帳”;祭祀拜謁契丹圣地木葉山,其儀式也不過騎射唱歌,所用樂器僅僅胡琴而已:
凡受冊,積柴升其上,大會蕃人其下,已,乃燔柴告天,而漢人不得預(yù)。有諢子部百人,夜以五十人番直。四鼓將盡,歌于帳前,號曰“聒帳”。每謁木葉山,即射柳枝,諢子唱番歌,前導彈胡琴和之,已事而罷。[4](P2561)
契丹本土音樂這種質(zhì)樸原始風格,既是與生俱來,也是契丹貴族有意識避免浮華的結(jié)果,據(jù)說耶律阿保機時期,樂官人數(shù)也很多,但后唐莊宗李存勖因為沉溺伶官而亡國,阿保機因之大生警惕之心,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 年)一月戶部尚書葉夢得《奏應(yīng)詔大詢狀》中談到這段歷史,說:
昔后唐莊宗父事契丹阿保機,及莊宗之難,阿保機謂其使者姚坤曰:“吾聞此兒有宮婢二千人、樂官千人,放鷹走狗,嗜酒好色,任用不肖,不惜人民,此其所以敗也。我自聞其禍,則舉家斷酒,解放鷹犬,罷散樂官。我亦有諸部樂官千人,非公宴不用?!盵5](P89)
阿保機因為莊宗李存勖的悲劇而“舉家斷酒,解放鷹犬,罷散樂官”,客觀上延緩了遼樂向原始質(zhì)樸向豪華風格發(fā)展的進程。
契丹日常樂舞活動,往往隨游牧移動遷徙而行,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構(gòu)成其獨特魅力,宋詞人姜夔曾在都城臨安聽降宋的金國將領(lǐng)蕭鷓巴講契丹風俗,蕭氏原為契丹人,他所描述的契丹風俗,歌舞表演與車馬、漁獵生活融為一體,顯示出實用、狂野的風貌: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牡丹相間紅。大兒牽車小兒舞,彈胡琵琶調(diào)美女。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平沙軟草天鵝肥,健兒千騎曉打圍。皂旗低昂圍漸急,驚作羊角凌空飛。海東健鶻健如許,鞴(bèi,臂上架鷹)上風生看一舉。萬里追奔未可知,劃見紛紛落毛羽。平章俊味天下無,年年海上驅(qū)群胡。一鵝先得金百兩,天使走送賢王廬。天鵝之飛鐵為翼,射生小兒空看得。腹中驚怪有新姜,元是江南經(jīng)宿食。(姜夔《契丹歌·都下聞蕭總管自說其風土如此》)[6](P13)
即便是到了遼國后期,契丹樂依舊保持適應(yīng)性強、便于移動演奏的特點。宋人江萬里《宣政雜錄》載,宣和年間,宋金合作攻遼,流落到汴梁的遼國百姓,所進行的擊鼓歌、投竿等表演,即是如此。其表演非常流行,以致于被視為稍后北宋滅亡的預(yù)兆:
宣和初,收燕,遼民居汴者,夜有臻蓬蓬歌,詞曰:“臻蓬蓬,外頭花花里頭空,但看明年正二月,滿城不見主人翁。”此本遼諺,為宋北轅之讖。又有伎者投竿,念詩曰:“百尺竿頭望九州島島,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歡喜,更有收人在后頭?!币噙|人作,竟成宋讖。[7](P139)
契丹傳統(tǒng)音樂形式內(nèi)容簡略,節(jié)奏旋律明快急驟,與傳統(tǒng)的中原音樂頗不相同,因此契丹音樂往往被禁止外傳,據(jù)宋人說是自愧不如在作怪,但有魅力的音樂是無法抗拒的,宋朝之時,以橫笛、拍鼓、拍板為主力伴奏樂器的契丹歌舞,最終還是流傳到宋朝和其他部落,并且得到極大歡迎,風靡于軍中和宋朝士大夫之家:
臣觀契丹視他戎狄最為強桀,然所用聲曲皆竊取中國之伎,但不能和闡婉諧、彈絲擫管、趨于成音而已。恥其本俗所翫,禁止不傳,而中國第得其蕃歌與舞,其制:小橫笛一,拍鼓一,拍板一,歌者一二人和之,其聲嘍離促迫,舞者假面為胡人衣服皆効之,軍中多尚此伎?!唤裉煜虏柯湫榇思空呱醣?,非特無知之民為之,往往士大夫之家亦喜為之。[8](P727)
這是最正宗的契丹本土音樂,大約也是最有誘惑力的契丹國樂了。但是依舊被建國遠遠晚于遼的宋人瞧不上。
后唐末帝李從珂清泰三年(天福元年)九月,契丹耶律德光助石敬瑭擊敗后唐軍,石敬瑭與耶律德光約為父子,十一月石敬瑭即皇帝位,改元“天?!?,國號“晉”,將幽、涿、薊、檀、順、瀛、莫、蔚、朔、云、應(yīng)、新、媯、儒、武、寰州入于契丹。
得到燕云十六州之后,隨著石晉贈送各種音樂,遼樂有了國家屬性的基礎(chǔ),并不斷發(fā)展。
遼最先得到的是散樂。散樂主要以橫笛、拍板、腰鼓樂器來進行伴奏或烘托渲染氣氛的歌舞、雜耍,又稱百戲,《舊唐書·樂志》描述其大概說:
散樂者,歷代有之,非部伍之聲,俳優(yōu)歌舞雜奏。漢天子臨軒設(shè)樂,舍利獸從西方來,戲于殿前,激水成比目魚,跳躍嗽水,作霧翳日,化成黃龍,修八丈,出水游戲,輝耀日光。繩系兩柱,相去數(shù)丈,二倡女對舞繩上,切肩而不傾。如是雜變,總名百戲。[9](P1072)
五代時候的散樂表演歌舞雜耍紛呈,繼承的是漢唐遺風,后晉天福三年劉煦帶到契丹的伶官,開了契丹人的眼界,也為契丹散樂打下了基礎(chǔ),《遼史·樂志》說:
今之散樂,俳優(yōu)、歌舞雜進,往往漢樂府之遺聲。晉天福三年,遣劉昫以伶官來歸,遼有散樂,蓋由此矣。[3](P891)
天福三年劉煦一行人是以為契丹皇帝和皇太后行冊禮的使節(jié)身份去的契丹,所帶散樂應(yīng)該是為冊立宴飲娛樂之用。
散樂恐怕是劉煦一行人所攜帶音樂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應(yīng)該是雅樂與大樂。因為劉煦使團是去參加遼皇與皇太后的冊禮大典的,既然帶了音樂,僅僅是散樂恐怕是不夠的。薛居正《舊五代史·高祖紀》言及使團的構(gòu)成和目的:
八月戊寅,以左仆射劉昫為契丹冊禮使,左散騎常侍韋勛副之,給事中盧重為契丹皇太后冊禮使。[10](P1017)
是年為遼太宗會同元年(938 年),《遼史·太宗紀》記其事則直接說是給遼皇與太后上尊號:
九月庚戌,……邊臣奏晉遣守司空馮道、左散騎常侍韋勛來上皇太后尊號,左仆射劉昫、右諫議大夫盧重上皇帝尊號,遂遣監(jiān)軍寅你已充接伴。[3](P44)
劉煦一行人既然是上尊號行冊禮,以遼國當時的狀況,相關(guān)禮樂器契丹不可能完備,而剛剛兩年前耶律德光剛與石敬瑭約為父子,前者幫助后者滅唐建國,兩者關(guān)系正處于史上最好時期。一應(yīng)禮樂器、鹵簿、禮儀工人大部當是后晉所帶,用完之后,直接留給契丹,《遼史·樂志》記其事說:
晉高祖使馮道、劉昫冊應(yīng)天太后、太宗皇帝,其聲器、工官與法駕,同歸于遼。[3](P885)
這些聲器、工官與法駕,又成為契丹太常禮樂的基礎(chǔ)。
劉煦一行人所帶去的,還包括大樂,大樂是用于帝王祭祀、朝賀、燕享等典禮的典雅音樂,有別于通常所言的太常宮懸雅樂。③唐代大樂有“七德樂”“九功樂”“文舞”“武舞”“景云樂”,中唐之后僅余景云樂舞,歷經(jīng)唐末五代之亂,遼國即存有大樂,且是晉代所傳?!哆|史·樂志》解釋契丹大樂器說:
大樂器:本唐太宗七德、九功之樂。武后毀唐宗廟,七德、九功樂舞遂亡,自后宗廟用隋文、武二舞。朝廷用高宗景云樂代之,元會,第一奏景云樂舞。杜佑通典已稱諸樂并亡,唯景云樂舞僅存。唐末、五代板蕩之余,在者希矣。遼國大樂,晉代所傳。[3](P886)
據(jù)《遼史》說明,用于雜禮的坐部樂工二百四人,都用景云遺工來代替:
雜禮雖見坐部樂工左右各一百二人,蓋亦以景云遺工充坐部;其坐、立部樂,自唐已亡,可考者唯景云四部樂舞而已。[3](P886)
后來契丹一直使用石晉帶來的大樂,如遼圣宗耶律隆緒朝,冊立皇太后儀式上就用了童子、女子隊樂:
圣宗統(tǒng)和元年(983年),冊承天皇太后,童子弟子隊樂引太后輦至金鑾門。[3](P885)
要知道那時候立國不久的宋朝,朝會時候根本還湊不齊一套禮樂,只能找些教坊樂工湊數(shù)。
后晉送往契丹的樂工,來源廣泛,不僅僅限于京城一地,比如天福三年八月戊寅,劉煦使團出發(fā)之后,辛丑,河北三州就奉詔送六十七名樂官去契丹,這應(yīng)當是使團帶給契丹音樂的一部分:
(天福三年八月)辛丑,鎮(zhèn)、邢、定三州奏,奉詔共差樂官六十七人往契丹。[9](P1018)
散樂、大樂的進獻為契丹樂的建立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但真正使契丹樂突飛猛進的,則是耶律德光滅晉入汴的劫掠。
晉高祖石敬瑭之后,石重貴即位,對契丹稱孫不稱臣,契丹三次南下,最終于開運三年(946 年)攻入開封,俘虜石重貴。是年為契丹太宗會同九年。契丹入汴梁,大肆擄掠,人口財貨之外,禮樂器物是最大的收獲。第二年,耶律德光改國號“大遼”,年號大同。大同元年(947 年)在汴梁的耶律德光即用中原皇帝的鹵簿儀仗,并習以為常:
大同元年正月朔,太宗皇帝入晉,備法駕,受文武百官賀于汴京崇元殿,自是日以為常。[3](P907)
后來他的繼承者更將所獲唐、晉文物,全部拿來使用:
是年北歸,唐、晉文物,遼則用之。[3](P907)
該年四月,耶律德光離開汴梁北歸,提前于三月份首先擄掠而去的是后晉所用的太常雅樂一應(yīng)器物:
自漢以后,相承雅樂,有古頌焉,有古大雅焉。遼闕郊廟禮,無頌樂。大同元年,太宗自汴將還,得晉太常樂譜、宮懸、樂架,委所司先赴中京。[3](P883)
當然,整體而言,擄走的幾乎是后晉或者說中原的精華:
三月丙戌朔,以蕭翰為宣武軍節(jié)度使,賜將吏爵賞有差。壬寅,晉諸司僚吏、嬪御、宦寺、方技、百工、圖籍、歷象、石經(jīng)、銅人、明堂刻漏、太常樂譜、諸宮縣、鹵簿、法物及鎧仗,悉送上京。[3](P59-60)
對于這場搬空后晉朝廷的遷移,《契丹國志》記錄得更大氣,說是“盡載府庫之實以行”:
帝發(fā)大梁,晉文武諸司、諸軍吏卒從者皆數(shù)千人,宮女、宦官數(shù)百人,盡載府庫之實以行。[1](P45)
如此,太常樂譜、諸宮縣、鹵簿、法物及鎧仗,再加上天福三年劉煦使團所帶冊立禮樂,契丹已經(jīng)幾乎擁有當時中原雅樂的全部。
耶律德光當年死于北歸途中,但是他對于中原禮樂的使用這種習慣卻在契丹保持下來,契丹漢官輿服,后來就是以石晉遺制為標準:
五代頗以常服代朝服。遼國自太宗入晉之后,皇帝與南班漢官用漢服;太后與北班契丹臣僚用國服,其漢服及五代晉之遺制也。[3](P900)
契丹擁有了完整的中原雅樂,可以將中原禮樂用于治理漢人的漢制中,這強化了其會同元年耶律德光(938 年)實行的南北兩面胡漢分治改革,使得“北面官以契丹舊制治契丹人、南面官以漢制治漢人”更具有禮樂上的合法性,也更加穩(wěn)固。遼漢兼治,又使得契丹在與后來的中原政權(quán)交往中也更具法理性,姿態(tài)上也更顯自信。
耶律德光入汴導致的中原音樂人、物的南遷,這種擄掠遍及各階層,而不僅限于官方行為。出帝石重貴家族北遷,其樂工歌伎散播的過程,可以作為一個考察個案。耶律德光入汴第二年正月,石重貴即被押送黃龍府安置,耶律德光還算照顧他的面子,配備了全套侍從人員:
遼降出帝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尉,封負義侯,遷于黃龍府?!谑翘笈c馮后、皇弟重睿,子延煦、延寶舉族從晉侯而北。以宮女五十,宦者三十,東西班五十,醫(yī)官一,控鶴官四,御廚七,茶酒司三,儀鸞司三六,軍士二十人從,衛(wèi)以騎兵三百。[1](P42)
有意思的是,所攜帶人員中的五十名東西班禁軍樂隊,先后被瓜分。到了遼陽,先是被阿保機長子耶律倍的兒子永康王耶律兀欲奪走十五人,剩下的又被永康王妻兄搶走:
漢乾佑元年(948)四月,永康王至遼陽,帝與太后并詣帳中,帝御白衣紗帽,永康止之,以常服謁見。帝伏地雨泣,自陳過咎,永康使左右扶帝上殿,慰勞久之,因命設(shè)樂行酒,從容而罷。永康帳下從官及教坊內(nèi)人望見故主,不勝悲咽,內(nèi)人皆以衣帛藥餌獻遺于帝。及永康發(fā)離遼陽,取內(nèi)官十五人、東西班十五人及皇子延煦,并令隨帳上陘,陘即蕃王避署之地也。有綽諾錫里者,即永康之妻兄也。知帝有小公主在室,詣帝求之,帝辭以年幼不可。又有東西班數(shù)輩善于歌唱,綽諾又請之,帝乃與之。后數(shù)日,永康王馳取帝幼女而去,以賜綽諾。[9](P1126)
引文中描述“永康帳下從官及教坊內(nèi)人望見故主,不勝悲咽,內(nèi)人皆以衣帛藥餌獻遺于帝”,可見石晉皇室的歌妓樂工,遠在耶律德光大規(guī)模擄掠之前,也已經(jīng)有被掠至契丹的了。
如此,耶律德光滅晉的擄掠,等于中原的樂工、歌妓、樂曲精華移至遼地,為契丹所用,并融合生長,遼樂藉此得到了迅猛發(fā)展,同州合陽縣令胡嶠,在契丹南下戰(zhàn)爭中做遼將蕭翰的掌書記,后居契丹七年,于后周太祖郭威廣順三年(953 年)逃歸中原,他對遼國上京情形的記錄反映了后晉滅遼之后的各行各業(yè)包括音樂的迅猛發(fā)展,以及這其中顯著的中原因素:
又行三日,遂至上京,所謂西樓也。西樓有邑屋市肆,交易無錢而用布。有綾、錦諸工作,宦者、翰林、伎術(shù)、教坊、角抵、秀才、僧尼、道士等,皆中國人,而并、汾、幽、薊之人尤多。[1](P266)
胡嶠說上京市集,各行各業(yè)多為中國人,且以并、汾、幽、薊之人為多,這很程度上是世宗入汴所帶來的戰(zhàn)爭福利。
960 年北宋建立,其音樂基礎(chǔ)遠不如已經(jīng)獲取中原音樂精華的遼,但是北宋據(jù)中原地理優(yōu)勢,又獲得了西蜀、南唐、吳越、南漢諸國的音樂,很快就建立了自己的音樂體系。宋、遼音樂于是形成了交流與競爭的關(guān)系,兩者的交流在“澶淵之盟”后進入高潮,在這一交流中,遼世宗入汴所獲取的中原音樂無疑為遼人提供了強大的禮樂自信,禮樂也同樣在這一交流中更加完善,走上其高峰。
宋遼音樂交流而影響于遼,使節(jié)間的來往是主要途徑。宋對于遼使臣的接待,音樂表演是中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且表演內(nèi)容豐富,宋皇生日大宴中的教坊樂的宏大表演,契丹等鄰國使節(jié)是重要嘉賓和觀眾,《東京夢華錄》中有詳細描述,茲不贅述。此外,專門接待契丹使節(jié),根據(jù)從不同場合,既有教坊散樂,又有胡部諸樂:
圣朝宴契丹使于紫宸殿,敎坊應(yīng)奉惟作小兒伎舞及雜劇而已,未嘗專待以胡部之樂也。然用胡部樂以宴蕃使,宜于國門外玉津園作之,或在殿庭當一用雅樂焉,斯得古人內(nèi)中國外夷狄之意也。[7](P924)
而遼接待宋使的歌筵,觀其曲宴宋國使樂次,則正式得多,幾乎是宋朝大宴的精簡版,而且還多了宮懸雅樂,這可看出前者對后者的有意學習,或者者說后者對前者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酒一行觱篥起,歌。酒二行歌。酒三行歌,手伎入。酒四行琵琶獨彈。餅、茶、致語。食入,雜劇進。酒五行闕。酒六行笙獨吹,合法曲。酒七行 箏獨彈。酒八行歌,擊架樂。酒九行歌,角觝。[3](P892-893)
遼接待宋國使臣的燕樂,比起遼皇生辰樂次還繁復,飲酒多了三巡,分別是兩次歌唱、一次擊架樂:
酒一行 觱篥起,歌。酒二 行歌,手伎入。酒三行 琵琶獨彈。餅、茶、致語。食入,雜劇進。酒四行 闕。酒五行 笙獨吹,鼓笛進。酒六行箏獨彈,筑球。酒七行歌曲破,角觝。[3](P891-892)
如此看來,在使節(jié)的招待上,增加歌唱內(nèi)容的比例,又用上了宮懸架樂,遼人對于接待宋使的重視程度之高可想而知。這里邊除了國事之外,顯然又有音樂的交流和競爭了。
遇上特別的使臣,遼人往往還有特別的優(yōu)待,這種特別優(yōu)待不僅體現(xiàn)在物質(zhì)上,還體現(xiàn)在樂舞招待上。如宋仁宗至和元年九月(1054 年),三司使、吏部侍郎王拱辰使遼,一行人于第二年即興宗耶律宗真重熙二十四年二月(1055 年)被邀請參加了契丹頭魚宴。王拱辰使宋朝狀元,且任職翰林十五年,耶律宗真不僅親自勸酒,而且親自彈琵琶為拱辰侑酒:
辛巳,三司使、吏部侍郎王拱辰為回謝契丹使,德州刺史李珣副之。拱辰見契丹主于混同江,其國每歲春漲,于水上置宴釣魚,惟貴族近臣得與,一歲盛禮在此。每得魚,必親酌勸拱辰,又親鼓琵琶侑之。謂其相劉六符曰:“南朝少年狀元,入翰林十五年矣,吾故厚待之?!盵4](P4281)
國家之間的物品交換,則是音樂交流的又一途徑。宋贈遼的物品中,音樂是其中之一,凡契丹皇帝生日,宋朝必送禮物,如“宋朝賀契丹生辰禮物”單中,“紅牙笙笛,觱栗,拍板”這些常用樂器赫然在目,且排在禮單前列:
契丹帝生日,南宋遺金酒食茶器三十七件,衣五襲,金玉帶二條,烏皮、白皮鞾二量,紅牙笙笛,觱栗,拍板,鞍勒馬二匹,纓復鞭副之,金花銀器三十件,銀器二十件,錦綺透背、雜色羅紗綾縠絹二千匹,雜彩二千匹,法酒三十壺,的乳茶十斤,岳麓茶五斤,鹽蜜菓三十罐,干菓三十籠。其國母生日,約此數(shù)焉。正旦,則遺以金花銀器、白銀器各三十件,雜色羅紗綾縠絹二千匹,雜彩二千匹。[1](P226)
如此的交流發(fā)展,到契丹末期,遼樂的發(fā)展已經(jīng)蔚為大觀。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 年),遼國為金所滅之時,宋著作郎許亢宗為賀金主吳乞買登位使,他在金國上京會寧府所見金人所用契丹教坊四部,已經(jīng)有兩百余人,其歌唱水平之高,以許亢宗的眼光,也認為“聲出眾樂之表”,他在《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寫道:
虜主所坐若今之講坐者,施重茵,頭裹皂頭巾,帶后垂,若今之僧伽帽者;玉束帶、白皮鞋,薄髯,可三十七八許人。……食余,頒以散三節(jié)人。樂如前所敘,但人數(shù)多至二百人,云乃舊契丹教坊四部也。每樂作,必以十數(shù)人高歌以齊管也,聲出眾樂之表,此為異爾。酒五行,食畢,各賜襲衣袍帶,使、副以金,余人以銀,謝畢,歸館。[11](P40-41)
許亢宗見到吳乞買的第二天,又有百戲表演,這是當時水平很高的散樂,考慮到金人剛從白山黑水出來,這樣先進、繁復的表演,不像是他們原本具有的,應(yīng)該也是滅契丹的收獲:
次日,詣虜庭赴花宴,并如儀。酒三行則樂作,鳴鉦擊鼓,百戲出場,有大旗、獅豹、刀牌、砑鼓、踏索、上竿、斗跳、弄丸、撾簸旗、筑球、角抵、斗雞、雜劇等,服色鮮明,頗類中朝;又有五六婦人涂丹粉,艷衣,立于百戲后,各持兩鏡,高下其手,鏡光閃爍,如祠廟所畫電母,此為異爾。酒五行,各起就帳,戴色絹花,各二十余枝。謝罷,復坐。酒三行,歸館。[10](P41)
許亢宗所說的熱鬧百戲,與宋朝相似;持鏡婦人為百戲表演提供背景和舞臺效果,鏡光閃爍,如祠廟所畫電母,這應(yīng)當是契丹樂中的西域樂舞成分。則中西融合,也是成熟遼樂的一個特征。
概而言之,遼樂的發(fā)展與完備,是在與中原、尤其是石晉政權(quán)交往中完成,并最終以國家音樂的姿態(tài)卓立于諸國之間,但歷經(jīng)百余年的演進,最終不脫歷史循環(huán),遼樂又為金所奪取,“楚人弓,楚得之”,隨著金滅宋,遼樂又與宋樂在金樂的背景下又進入了一個百年融合循環(huán)。
注釋:
①張其凡.五代都城的變遷[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4).五代政權(quán)更迭頻繁,都城屢經(jīng)變遷,后梁朱溫以汴州為開封府,稱東都,以唐之東都洛陽為西都,東都、西都又稱東京、西京。后梁先都開封,兩年后遷都洛陽,末年又遷開封;后唐都洛陽,改東京開封府為汴州宣武軍;后晉初都洛陽,后建東京于汴州,復以汴州為開封府。詳參張其凡《五代都城的變遷》。開封有汴州、東京、東都多種稱呼,因其為戰(zhàn)國魏都城大梁故地,故又稱大梁、汴梁,這些稱呼從五代開始,直到后來的北宋,一直混用,并不隨時局變化而進行嚴格更改,后晉人亦如此。
②(元)脫脫.遼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契丹漢遼分治,一國兩制,起于太宗耶律德光:“契丹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不以名亂之,其興也勃焉。太祖神冊六年,詔正班爵。至于太宗,兼制中國,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遼國官制,分北、南院。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保ㄔ┟撁摰?遼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③遼的大樂,即是由石晉傳入的唐張文收所制《宴樂》四部樂舞,遼稱其為“大樂”,是為了與“散樂”區(qū)別;宋宮廷則稱雅樂為“大樂”,以與燕樂相區(qū)別;南宋民間則稱宮廷教坊所奏燕樂為“大樂”,以與民間流行的、使用樂器少的細樂相區(qū)別。詳參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第十八章“宮廷的鼓吹樂和燕樂”,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