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詩佛漢詩創(chuàng)作中對“性靈說”的接受

曹 磊 范海珊

日本江戶時期（1603—1868年），漢詩創(chuàng)作迎來繁榮，正好對應(yīng)中國明清時期，受中國文人的影響，日本江戶中后期的漢詩家開始接觸性靈說這一思想，且出現(xiàn)了大批反古文辭派的漢詩人，旗幟鮮明地提倡作性靈之詩，大洼詩佛（1767—1837年）就是江戶后期提倡性靈說的漢詩人之一，其《詩圣堂詩話》是日本江戶時期反古文辭的代表之一。袁宏道所提倡的性靈說表現(xiàn)為重視作者的獨立人格與個性，強調(diào)抒發(fā)各自的性情。同時將“性”與“靈”相結(jié)合，“要求作家不僅要在詩中表達真實性情，同時要表現(xiàn)出天生的靈氣，用其創(chuàng)作的靈氣為真性情潤色?！辈痪幸桓竦男造`說體現(xiàn)為作家自由靈活的寫作，且隨筆直接抒發(fā)自己的情感。

大洼詩佛是江戶后期的職業(yè)詩人，其一生以詩為業(yè)，創(chuàng)作漢詩數(shù)量多達2300余首。以其所著的《詩圣堂初編》為開端，后續(xù)以《西游詩草》《北游詩草》《再北游詩草》《詩圣堂二編》《詩圣堂三編》等2261首漢詩來窺探其漢詩中所體現(xiàn)出的性靈思想。大洼詩佛性靈說在其漢詩創(chuàng)作中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四個方面：（1）情感真摯，涵泳不盡；（2）語言清新，自然曉暢；（3）描述意象，渾然天成；（4）選材廣泛，體味生活。

一、感情真摯，涵泳不盡

感情真摯指情感深厚，真誠坦率，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不會為了取悅或欺騙他人而偽裝自己的情感。涵泳不盡指的是使人沉浸其中，深入領(lǐng)會其情感的抒發(fā)。大洼詩佛是一個性情中人，其漢詩在抒情方式上表現(xiàn)為隨筆之抒，真實地傳達出自己的感受。詩佛既寄情于自然，在山水之中獲得個性的解脫與舒展，同時亦聚焦于生活，即興記錄自己的所見所感，表現(xiàn)為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時詩佛漢詩中也有對女性的描寫，傳達出對女性的尊重與同情。

首先，大洼詩佛寄情于自然。詩佛喜愛山水，且一生常年游歷在外，與江山風(fēng)月為伴，其詩歌中表現(xiàn)出其寄情自然、閑適自得的一面。在其《北游詩草》的《閑游》中：“喚取奚童攜錦囊，閑拖拄杖訪風(fēng)光。觀音院里看霜葉，愛宕祠前踏夕陽。山郭炊煙鍾始動，市橋燈火酒新香。灞陵醉尉久知面，侵夜帰來無不妨?！痹姺饐巨赏瘮y帶錦囊，閑適地拖著拄杖去訪風(fēng)光，觀音院里賞霜葉且愛宕祠前踏夕陽，伴隨著山郭村炊煙的裊裊升起與市橋燈火的亮起，直到入夜才歸家。語言清新明快，直接表現(xiàn)出詩佛心情的閑適舒暢。

大洼詩佛常年在外游歷，其部分漢詩中亦表現(xiàn)出孤寂思鄉(xiāng)之情。詩佛寫客心、枯木、寒鴉、家書、月、鴻雁等表現(xiàn)了其孤寂思鄉(xiāng)之情。部分詩句如“不須秋風(fēng)起，千里思故鄉(xiāng)”（二編《紫莼蕩》）、“如今開卷翻惆悵，兩眼朦朧欲看難”（二編《題勢州一瀨鸚鵡后圖》）、“病來嫌暑又嫌寒，兩腳蹣跚行步難”（二編《士御門公賜螢火丸恭賦二絕句奉謝》）等亦是直接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

其次，大洼詩佛漢詩感情真摯且隨筆直抒還表現(xiàn)在生活中的小事中，即興記錄自己的所見所感。如《詩圣堂二編》中的《午睡起》：“午倦加時書懶看，睡魔誘我到槐安。醒來初覺心多事，冠向南柯郡里彈?！贝嗽娊淮嗽娙宋缇氩辉缚磿?，睡鄉(xiāng)之中夢到自己到了槐安，醒來之后覺得心事繁多，好似南柯一夢，通過記錄生活中的小事來實現(xiàn)情感的自然流露。

此外，大洼詩佛之情還體現(xiàn)在男歡女愛及其對女性的尊重與同情上。男歡女愛表現(xiàn)在，詩佛在其詩圣堂二編的《卓文君》中，歌頌了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故事，“琴聲一曲夜私奔，此事鄉(xiāng)人猶愧聞。伹為相如乘駟馬，不妨今日畫文君”。對女性的尊重與同情，也是他真實性靈的體現(xiàn)。詩佛漢詩中除了描寫與妻女相處的一些場景外，還表達了對妻子的相思之情。

二、語言清新、自然曉暢

語言清新意為用語新穎別致，不落俗套，給人一種清新美的愉悅。自然曉暢是指語言通俗，無一字難解，不事雕琢且簡樸曉暢。詩佛常年在外游歷，他的山水詩歌是普通描山畫水又充滿情趣的風(fēng)俗畫。詩佛在其《詩圣堂二編》的《致堂大夫寄似新詩數(shù)卷，再有作見贈次韻謝之》中明確表明“清新語自性靈得，平淡功從鍛煉生”，明確自己是作清新性靈之詩。大洼詩佛在回應(yīng)市村適齋如何作詩的問題上是這樣回答的，“各各不相襲。此謂之清新”（二編《又問此書法與之》）。由此也明確了詩佛的清新詩論觀。

大洼詩佛清新語言主要體現(xiàn)在其寫景詩中。詩佛在描景畫物之時，詩風(fēng)較亮麗，且包含著詩人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讓人讀完感覺神清氣爽?！对娛ヌ贸蹙帯分械摹稏|壑山觀花三首》其二：“雨后輕煙欲結(jié)嵐，五分春色已過三。山王廟里花如雪，天女祠前水似藍?！贝嗽娒枥L出一幅晚春之圖，雨打花瓣如雪一般紛紛掉落，水深莫測，山勢峻峭，山間蔥蘢草色的映襯，使天女祠前水色蔚藍。描述眼之所見，呈現(xiàn)出一幅清新自然的畫面。

大洼詩佛語言自然曉暢體現(xiàn)在部分詩語的運用接近于生活中的口語表達，語言通俗且不事雕琢。在《伊賀侯席上作》中寫道“幾回微命及詩狂，今日初欣陪畫堂”；在其《偶成》中寫道“世間誰可語行藏，身是吟狂更醉狂”；在其《春日閑居》中寫道“清閑養(yǎng)得嫩為性，辛苦吟來詩亦魔”；在《觀櫻五首》中寫道“何人會得顛狂意”。大洼詩佛在詩中稱自己為“顛狂、詩魔、詩狂、吟狂”和“醉狂”，用語任情恣意，毫無虛飾，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心跡，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另外，其漢詩中還有“懶睡、偏怪、莫怪、不妨、十分、真多味、忍凍、真快活、頓訝、快活年”等一些詞語，亦是接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口語表達，也是其真實性靈的體現(xiàn)。

大洼詩佛為人任情恣意，隨性灑脫，其詩歌語言表達上體現(xiàn)出其自然灑脫、不事雕琢的特點。部分詩語的運用接近于生活中的口語表達，突破了復(fù)古派堅持儒家詩教，崇尚格律的禁錮，富有一定的趣味性。

三、描述意象、渾然天成

描述意象是指詩人帶著情感對物與景進行描繪、摹寫而產(chǎn)生的意象。情感被描繪的景物滲透，物象表現(xiàn)出情感，故而作者所表現(xiàn)的對象，均為客觀情景與主觀情感的融合。渾然天成指的是自然形成的整體，無雕琢的痕跡，形容詩文結(jié)構(gòu)嚴密自然。在這里是指詩人的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完美契合?！肮盼霓o派”追求古意，提倡復(fù)古，主要是對唐代及其以前的詩歌意象和詞句進行摹仿，“性靈說提倡者反映當(dāng)下真實的內(nèi)容，多用直接描述性的詞語”。對大洼詩佛漢詩意象進行整體性分析歸納，其詩歌意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取材于自然界的自然意象，另一類是取材于人文社會歷史中的人文意象。這兩類意象中，自然意象占比較大，且大洼詩佛漢詩中的意象多為描述性意象。

首先，大洼詩佛漢詩中月意象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共出現(xiàn)501處?！肮盼霓o派”倡導(dǎo)復(fù)古，在詩歌意象方面多沿襲唐詩，如寫月常用“明月”“夜月”“落月”“孤月”“殘月”等。而大洼詩佛漢詩中對月意象的描述，富有一種動態(tài)感與具體感，賦予月意象自身當(dāng)時的一種感受，表現(xiàn)為詩人帶有自己的情感偏向?qū)υ乱庀筮M行描述。如在其《詩圣堂二編》中的《瘦梅庵》中有“三冬寒月苦，瘦影橫簾櫳”之句。月作為自然中的客觀物象，自然不會感到寒冷和苦，詩人將自己的主觀情感賦予客觀意象之中，達到一種渾然天成之感。

其次，大洼詩佛漢詩中的描述性意象還體現(xiàn)在云意象上，詩佛漢詩中的云意象共計325處，主要從色彩和感受出發(fā)對云意象進行描述。大洼詩佛所描述的不同顏色的云意象不僅折射出時間因素，其中也暗含著天氣狀況。而從感受出發(fā)所寫的“冷云”“閑云”，則是自己內(nèi)心主觀情感的映射。如在其《詩圣堂三編》的《送觀海上人還山》和《秋空雁影》中，“閑云野鶴去無痕”“掃盡閑云晴正宜”，此兩首詩中皆寫了“閑云”這一意象，亦表達出作者內(nèi)心的閑適自得。

此外，大洼詩佛注重對意象的描述還體現(xiàn)在日、雨、雪、霜、霧、煙、霞等意象上，寫有夕陽、紅日、紅雨、綠雨、白雨、黃雪、紫雪、霜紅、翠霧、輕煙、紫煙、紫霞等。綜上，大洼詩佛漢詩中的描述性意象是作者感覺中的直接現(xiàn)實，一定程度上直觀地反映了生活。

四、選材廣泛、體味生活

大洼詩佛作性靈之詩還體現(xiàn)在其廣泛的詩歌題材上，大洼詩佛的漢詩主要取材于自然與生活。其漢詩不僅描述了島國獨特的自然風(fēng)光，同時也體現(xiàn)了自身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記錄出行郊游、喬遷新居、風(fēng)雨掀屋、與好友唱和、交代其致仕，也包括一些與妻女相處的天倫之樂，亦有平日感懷、表達時序的變化之作。

首先，大洼詩佛詩歌選材廣泛，體現(xiàn)在詩歌中，記錄了其生活的方方面面，與現(xiàn)實生活非常貼近。如其出行郊游的時間與地點在漢詩中均有所體現(xiàn)，通過梳理其漢詩可知，大洼詩佛一生載筆周游天下，曾一次北游秩父、中道山；兩次北游加賀；兩次西游到達尾張和紀州；常陸水鄉(xiāng)及筑波之游；仙臺松島之游等。在其行游途中與好友互相唱和作有大量互相酬唱之詩，亦描繪了沿途的景色，作有大量詠物詩，其漢詩還原了現(xiàn)實的生活風(fēng)貌。

其次，大洼詩佛也善于觀察生活、體味生活，表現(xiàn)在對生活細節(jié)的刻畫方面。其所作漢詩與生活的貼合度很高，大多是即事所做，寫自己的所見所感，皆言之有物、言之有感。大洼詩佛以即事為題的詩有11首，以偶成為題的詩有12首，同時大洼詩佛還會描述自己當(dāng)時的一些生活場景，如《早起》《睡起》《病起》《蹴鞠》；亦有突出節(jié)日的一些詩作，如《元旦試筆》《中元》。這些詩與生活的貼近度很高，皆取材于真實的場景，來記錄抑或是表達自己當(dāng)時的心境。

此外，大洼詩佛還關(guān)注生活中的一些極小事物，如對蚊、蟲、蠅的刻畫。在其《遇雨快涼》中就有對蚊的刻畫：“涼風(fēng)陣陣知何力，驅(qū)盡讒蚊十萬軍”。其漢詩中還有對侯蟲、蝸牛、蟋蟀等小動物的刻畫。如“絡(luò)緯聲中欲暮秋，夜寒蟋蟀入床頭”；“何事渠儂饒舌甚，一生無語是蝸?！?；“浴后追涼池水頭，侯蟲相喚報新秋”（三編《聞蟲得牛字》）。大洼詩佛對這些小動物的取材從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其擅于觀察生活。大洼詩佛的漢詩作品緊扣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注個人的情感抒發(fā)，取材真實，記錄了生活中的很多小事，即興表達自己的所見所感，帶給人一種日記體的感覺，具有日記性。這恰恰與袁枚論詩主張相契合。袁枚論詩標(biāo)舉真性情，主張“著我”，提倡詩要寫出個人的“性情遭遇”。只要是自己所遇所感，任何題材都可入詩。

五、大洼詩佛性靈說成因

大洼詩佛性靈說成因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是對中國明袁宏道、清袁枚性靈說思想的接受；第二是受其師山本北山的影響，提倡作性靈之詩；第三是大洼詩佛自身性格使然，在作詩方面天賦異稟。

首先，大洼詩佛受中國明代袁宏道及清代袁枚的影響，作性靈之詩。大洼詩佛所作性靈之詩根源上是對袁宏道和袁枚性靈說的接受，對其詩歌題材、語言、意象、情感等方面有直接影響。且山本北山在大洼詩佛《詩圣堂初編》序文中寫道，大洼詩佛“倣袁才子才號詩佛”，而這里的袁才子指的就是袁枚。由此可見大洼詩佛是以袁枚作為榜樣的。

其次，大洼詩佛作性靈之詩還受其師山本北山影響。詩佛在《詩圣堂詩話》中提道：“余初作詩，獨立無倚……引余謁北山先生，余之受知于先生，職詩之由”。此段文字交代了大洼詩佛的作詩之由，大洼詩佛起初作詩無所依靠，因得高蒙士的推薦，進入市河寬窄先生的江湖詩社，交到了諸多好友，又得以好友引薦受知于山本北山先生，以北山先生為師，故而開始有了明確的詩學(xué)指導(dǎo)思想。

另外，大洼詩佛做性靈之詩，還與其自身性格有密切關(guān)系。大洼詩佛為人率真磊落，任情恣意，且好酒豪飲，是個多情真率之人，且從小就有賦詩的天賦。其中山池桐孫在其《詩圣堂初編》的序文中寫道：“余與詩佛相交幾二十年，其人灑脫，毫無驕傲之氣?！背ㄎ宥υ谄洹段饔卧姴荨返男蛭闹袑懙溃骸袄先孙L(fēng)流灑落，無一點塵俗氣，其與人交，不設(shè)城府，不脩邊幅，一團和氣，坐人春風(fēng)之中?！贝笸菰姺鹗莻€多情之人，詩佛曾兩次北游加賀，朝川善庵在其《再北游詩草》序文中描述道，加賀國的風(fēng)景十分秀美，大洼詩佛曾兩次跋山涉水北游加賀，因不忘情于家人和舊君，晚年受邀致仕，故而不能三游之。由此可見詩佛注重情分，是個多情多義之人。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大洼詩佛在漢詩創(chuàng)作中以性靈說為指導(dǎo)思想，提倡作清新性靈之詩，改變了江戶中期偽詩盛行的詩壇風(fēng)氣。詩佛重視自己的獨立人格和精神世界。其詩歌表現(xiàn)出其生活的方方面面，詩歌情感上多表現(xiàn)為隨筆直抒，詩歌語言不事雕琢，清新自然且善于描述意象，達到一種渾然天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