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

□文／王雨

一

伍鶷仰頭飲盡杯中茶水，咂嘴說，嗨，安逸，色綠、香郁、味甘、形美。我也飲盡杯中茶水，享負(fù)“四絕”盛名的龍井工夫茶嘛。

其實(shí)山城沱茶也可以，清香養(yǎng)胃。他說。我點(diǎn)首。

伍鶷屬猴，長得像猴，發(fā)際至耳垂，條子臉上架副方框眼鏡，長腿猿臂，健走，說話手舞足蹈，極富表情。父母為他取名鶷，鶷有鳥字旁，是一種似烏鴉比烏鴉大的白頭烏。他喜歡畫鳥，成名作卻不是白頭鳥而是丹頂鶴。

參加市文史館的活動，我偶然與伍鶷挨坐，三次都偶然與他挨坐。喜言談的他找我說話，話少的我跟他熟了。他找我要小說書，我給了。我找他要畫，他給了。你的畫貴呢。我說。他說，書換畫。我說，那你虧了。他說，連兄，書無價。

他稱呼我連兄，其實(shí)他比我長一歲。

也是巧了，他的畫館跟我工作的單位近在咫尺，比鄰而居，偶爾見面有話便說，有事便做，簡捷明快，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

今日，在古色古香的市美術(shù)館看完他的丹頂鶴畫展，他邀我來他畫館的“九方齋”畫室喝茶。咋叫“九方齋”？我問。四面八方加我心中方即為九方，心納萬象，本人乃“九方齋”齋主是也。他呵呵笑。猴兒般起身，走到擺有文房四寶的畫案前，修長的十指鋪展開宣紙。提筆凝神，屏息靜氣，鏡片后的眸子放亮。筆端有意，落墨不羈，點(diǎn)撇潑捺，寥寥幾筆，逐水草而居百態(tài)千姿的群鶴便躍然紙上。草書落款，龍飛鳳舞、高峰墜石。

落款體現(xiàn)我的個性、命運(yùn)。他收筆搓手說。使力蓋上印章。

舉目可見壁掛的他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的巨幅照片，還有他的鶴畫與寫鶴的古詩書法。

照片是攝影家朋友為我拍的。他得意地說。又回到形似牛背的擺有工夫茶具的金絲楠木茶桌前，忙忙匆匆朝陶瓷茶壺里添茶葉沖開水，將熱氣騰騰的茶水斟滿兩個小茶杯。茶香四溢。他端給我一杯，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生津止渴，提神醒腦。我舉杯飲盡，神清氣爽。他說，茶飲不可少，酒肉不可多，沒得腳的可多。我納悶，沒得腳的？魚兒就沒得腳啊。他呵呵笑。我也笑。

茶桌上有煙缸，我抽煙，遞給他一根煙。他抽煙，說，你我摯友，這群鶴是專門給你畫的，送給你。我笑納，正好掛到客廳里。他高興，連兄，你問我為啥畫丹頂鶴，今天我跟你講……

善言談的他，總是津津樂道，總是興奮。講藝術(shù)，談文學(xué)，道人生，無所不說。給人的感覺是，博聞強(qiáng)識，有悟性，有哲理。說著，會突然跳去另外一個話題。我有時候會岔斷他的話。今日看了他獨(dú)具個性的畫展，得畫又得閑，屋窗外有悠悠嘉陵江水，畫室內(nèi)有香煙佳茗，就聽他說叨，竟被吸引，沒有岔斷他的話。

二

畫鶴，就得說繪畫。徐悲鴻先生有幅“巴人汲水圖”，把山城挑夫爬坡上坎的苦累情景畫得活靈活現(xiàn)。長條畫幅上，蜿蜒的梯坎望不到頭。衣衫襤褸的挑夫們吃力地攀爬，背脊弓起，扁擔(dān)壓彎。一位只穿黑色短褲的禿頂挑夫，撲身用大木桶從湍急的嘉陵江里舀水。他身邊一位衣衫襤褸的赤腳婦人，把舀滿的水桶吃力地提到岸邊；一位頭纏汗巾赤臂亮腿的挑夫弓身挑水攀爬。路邊，一位長衫挽腰挑空擔(dān)子的男青年謙恭讓路；三位挑夫擔(dān)水登頂，終于爬完艱苦的路程。這七位畫中人呼之欲出。那位讓路青年的頭面部是畫家的自畫像，畫家把自己融進(jìn)畫中，極具感染力。畫上有詩：“忍看巴人慣挑擔(dān)，汲登百丈路迢迢。盤中粒粒皆辛苦，辛苦還添血汗熬?！备型硎?，人生就是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我從一出生起就跌跌撞撞，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

相信命運(yùn)不？我信。

孫猴兒是高峰墜石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屬猴兒的我是防空洞里蹦出來的。日本鬼子侵略我國，我下江人的父母逃難來到重慶。日機(jī)來炸，輪番地狂轟濫炸。警報(bào)“嗚嗚”長鳴，大街小巷的人齊往防空洞跑。父親攙扶身懷六甲穿旗袍的母親隨人流跑。臨近洞口了，日機(jī)密密麻麻飛來，俯沖射子彈扔炮彈。洞口被慌亂的人群堵死。父親急了，抱起母親，顧不得斯文，拼命往人群里擠，嘶聲喊，我太太臨產(chǎn)了，拜托同胞們讓一下、讓一下……好心的人們讓開了一道窄縫，父母才擠進(jìn)洞里。日機(jī)的子彈噼里啪啦，炸彈轟隆隆響，團(tuán)團(tuán)火球在洞口燃燒，有人倒在洞口。柵欄門內(nèi)的母親出不贏氣，肚子絞痛，哎喲叫喚。父親手足無措，忙慌慌脫西裝罩住母親身子，俯身遮擋，老天保佑，保佑母子平安！“嗯哇，嗯哇……”我在防空洞里呱呱墜地。險(xiǎn)而又險(xiǎn)，死里逃生，倘若父母跑慢一步，倘若父母不是在洞口，也許就沒得我了。這就是命。

我沒有想過當(dāng)畫家，上學(xué)的人都上過美術(shù)課，都可以畫幾筆。我畫得比同學(xué)們好，有繪畫的天資吧。我是要上大學(xué)的，高中畢業(yè)連考兩次成績都好，卻沒考上，想?yún)④姛o緣。我成分不好。

小猴兒的我去當(dāng)搬運(yùn)工，掙些買紙筆顏料繪畫的錢。這城市的夏天熱死人，太陽好大，把天空烤黃，把江灘石梯鵝卵石烤燙，把樹葉子打蔫。碼頭上的下力人還得要“吭哧吭哧”挑煤炭爬坡上坎，僅穿的貼身腰褲水濕。我鼓足勇氣去挑煤。管事人咂著葉子煙說，你太瘦小，挑不動。我脫衣褲說，挑得動。挑起煤擔(dān)走，人影歪歪斜斜，咬緊牙關(guān)不歇?dú)猓顾舌舌?，腰褲被汗水濕透。管事人就不說話，晚黑收工，按約付工錢。數(shù)日下來，腰酸腿痛，紙筆顏料錢倒是有了。

我國畫油畫啥都畫。

只繪畫不行，糊口錢得要有。我去了幾所中小學(xué)當(dāng)代課老師，去了幾個單位做臨時美工。讀不成大學(xué)就每天抽空到圖書館看書，餓了吃饅頭啃燒餅。饅頭燒餅要得，綿軟硬實(shí)耐嚼，有咸甜味兒。遺憾沒有開水，那時候也沒有礦泉水，就喝自來水，落下了胃病。圖書館很大，敞亮，看書的人多，卻是安靜。老高的書架一排一排，書架間的空隙活像山城的窄街小巷。書架上擺滿了古今中外的美術(shù)、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理工、醫(yī)學(xué)等書籍。美術(shù)書多附有插圖。我在書海里遨游，感覺天下的書都讀遍了。

十年圖書館苦修，眼界心境打開，覺得繪畫不僅僅是繪畫，得要有知識有靈感有創(chuàng)造，得要觀察生活、感悟人生。

繪畫給我?guī)順啡ぁ?/p>

那年，石油局招工，開山筑路、平整井場、鋪設(shè)石油管線。我有幸應(yīng)招到機(jī)械化筑路處工作，好興奮。住工棚睡通鋪吃半飽戰(zhàn)天斗地，跟大家一起喊唱《石油工人多榮耀》，苦中得樂。我猴兒般瘦，體力弱，筑路是重體力活路，經(jīng)常累到爬不起來。所幸會繪畫，還寫詩，有時就要被抽去搞戰(zhàn)區(qū)壁報(bào)，就可以得幾天喘息。上級領(lǐng)導(dǎo)來工地視察，見我制作的壁報(bào)有畫有詩，甚是滿意，叫我到機(jī)關(guān)搞宣傳。

安逸了，不下苦力了。

機(jī)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叫我去采油工地現(xiàn)場寫生，這是我的拿手活路。篳路藍(lán)縷、蠶叢鳥道，我興致勃勃帶了畫具連夜趕去。夏夜悄無聲息，山野空曠無人，一切仿佛都睡去了。我摸黑走夜路，走了一個通宵。天色亮開，眼前的大山浩蕩綿延，山的肩頭挨著肩頭，山巔或禿或綠，山腰老林密布。朝陽像支巨大的畫筆，將這神秘的大山世界涂抹，一片褐色，一片翠綠，一片深藍(lán)，一片墨黑，遼闊的天宇從四面俯垂。啊，那片漫坡就是工地了，我快步走去。厚土墻大黑瓦的干打壘房子依山而建，重重疊疊，油井架、電線桿林立，一隊(duì)隊(duì)穿油垢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列隊(duì)上工，蔚為壯觀。我熱血沸騰，畫了《我們的工地》系列速寫，畫白天的工地，畫夜晚的工地。我為艱苦奮戰(zhàn)的石油工人自豪。有劇團(tuán)來演出芭蕾舞劇《白毛女》，我畫了《苦命的喜兒》素描畫：在風(fēng)雪中狂舞的喜兒白發(fā)飄飛，襤褸的白衣白褲貼身，尖蹬右腳，后盤左腿，伸出無助的雙手。

凄美動人的舞蹈，人間悲劇。

悲劇來了。說我把工地畫成了壘壘墳場，畫夜晚的星星跟美國星條旗上的星星數(shù)目一樣，把電線桿畫成了十字架，畫的喜兒近乎裸體。張貼了“向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伍鶷開火！”等大字報(bào)。平日里很熟悉友善的同志們陌生了。

孟軍晚黑來了，閃身鉆進(jìn)我窄陋的住屋。他成分好，是工人階級出生，比我小兩歲，喜好書法，是我的毛庚朋友。他跟我握手說話。同病相憐，成分好的他也挨過批判。不準(zhǔn)談戀愛的，他悄悄給女友寫信，被他女友同寢室的人見信揭發(fā)了。他給女友的信里有句話：“我愛你，我要從頭到腳吻遍你全身。”批判他下流，是資產(chǎn)階級腐敗情感。他不服，這話是外國一個名人寫給戀人的信上說的。女友跟他斷絕了關(guān)系。

我叫孟軍說話小聲些，拉他到后山老林里擺談。夜風(fēng)呼呼，林濤嘩嘩，掩蓋了我倆的說話聲。呃，我是奉命寫生，哪里錯了？我就一高中生，咋就成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了？孟君說，那些人打胡亂說。我攤手說，那跳芭蕾舞的喜兒，我是心有所感，現(xiàn)場寫生，咋就說近乎裸體了？孟君說，那些人個人想偏了，是裸體又啷個，那是人體藝術(shù)，徐悲鴻大師就畫人體。我點(diǎn)頭，法朗士說，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展現(xiàn)，展示人不敢暴露的東西，能把人的思想、性格、欲望微妙表現(xiàn)的是人體語言。孟君說，對頭。我說，宋朝以前對人體并沒有那么多禁忌，《詩經(jīng)》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膚如凝脂”就是裸體之意。孟君說，漢朝就有裸體浮雕，敦煌的裸體飛天壁畫是傳世佳作。我激動，大海是赤裸的，太陽是赤裸的，樹木花草是赤裸的。人一絲不掛而來，卻衣冠整齊而死，人們多數(shù)時間看不見自己。畫家們來做了些事情，讓人們看見人自己。羅丹用全身肌肉松弛的男人體象征在地獄之門前一切希望的喪失，邁約爾用豐碩的女人體象征地中海，用活潑的童人體象征塞納河……

我被遣送回筑路隊(duì)勞動改造，住豬圈，睡豬圈糞坑上竹子麥稈鋪成的床。豬糞的臭氣熏人，蚊子嗡嗡。人是可以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時間久了，豬糞的臭氣被惹人流口水的豬肉的香味替代?？粗允车拇笮∝i兒，我苦中得樂，蹺腳晃腦唱：“豬兒豬兒啰啰，肚子肚子拖拖，吃得飽呀睡得著，福氣福氣多多?！本彤嬃恕敦i兒快樂》的速寫。

我勤奮勞動。

“來了！……”工友們驚呼。

塌方了，山石嘩啦啦滾落。正在挖路溝的我驚呆了，一塊巨石砸落我跟前，差丁點(diǎn)兒被砸成肉餅。工友們說，我活像是貼在巨石上的驚嘆號。我在油燈下畫了蒼天茫地間《巨石與人》的素描畫，命懸一線呢。

命懸一線的事還有，筑路要用鋼釬挑石頭，石頭太重，鋼釬反彈，把我挑下山溝，上面的石頭隨之垮落。完了，我伍鶷完了。然而，仿佛有神靈護(hù)佑，我竟然毫發(fā)無損，又躲過了一劫。躲得過石頭躲不過病患，我得腦膜炎了。醫(yī)生說，要抽脊髓，抽出一點(diǎn)兒透明的液體。我想，要變成傻子了，卻沒有。后來，我因思考繪畫入神恍惚，腦殼短路。夫人說是抽了脊髓的緣故。我笑答，我本天才，因抽脊髓變成了地才。小小畫家而已，否則早成大畫家了。

三

后來的年代，有人說我畫裸體，是精神污染。經(jīng)受過風(fēng)雨的我不屑，將收集到的國內(nèi)外人體畫貼滿了自己的辦公室。同事們看到，驚愕、歆羨。有人的辦公室正對我的辦公室。我高聲說，我是搞美術(shù)的，畫人體很正常。男醫(yī)生檢查女病人，女醫(yī)生檢查男病人，要求脫衣褲，是工作的需要，一點(diǎn)兒也不奇怪，何況我從來沒有畫過裸體?，F(xiàn)在我宣布，本人從今天起要畫人體畫了，正常人看見是人體藝術(shù)，歪人看見是精神污染。

咳，繪畫也難。

孟軍有事無事都來找我，常在我的畫上題字，說是友誼合作。他說話有趣，當(dāng)兵的吃飯睡覺快，拉屎蹲下就起來。他當(dāng)過兵，說看不得我細(xì)嚼慢咽的吃相。我說有胃病。他就讓我?guī)ХQ畫去看一位名老中醫(yī)。是遮蔭蔽日的黃桷樹下的路邊診所，室內(nèi)皆白，醫(yī)案上擺有號脈的手枕、處方諸物。掛有字幅：“詩學(xué)百日通未通，字與各家總不同，平生喜弄紙和筆，多在望聞問切中?！薄疤熘詣?，地之所以靜，此機(jī)在心，萬古不移?！泵现嗅t(yī)白須飄逸，接過我贈送給他的鶴畫，一臉笑意。我與他握手，他那手軟綿溫潤。他為我開處方，說，肝屬木，胃屬土，木克土。心為萬法之源，眾妙之本。你要心靜，莫要過勞，你的胃病可治也。蹙眉盯我，伍先生，你今后的人生就是八個字，名高于權(quán)，貴倍于利。你的鶴畫隨意有寓意，可登大雅之堂成名。

我沒有想過成名，倒是出了點(diǎn)兒名。

我畫過德國人施拉普納，驚動了他本人。施拉普納這個一絲不茍的偏執(zhí)的足球教練，率領(lǐng)中國足球隊(duì)酣戰(zhàn)，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一心要沖出亞洲。球迷們喜愛他，稱呼他施大爺，一時成為家喻戶曉的風(fēng)云人物。菜油燈火晃動，施大爺?shù)囊羧菰谖已矍盎蝿?，?chuàng)作靈感上來，揮筆畫他的漫畫像：禿頂，卷發(fā)，濃眉下的方框眼鏡掛在傲氣的大鼻子上，八字胡須欲飛，肥碩的雙下巴。猶豫一陣，沒有畫他鏡框里的眼睛，卻無勝有，看得出他執(zhí)拗嚴(yán)峻的眼目。這幅畫被《現(xiàn)代足球畫報(bào)》的主編看中，刊登出來。球迷們歡喜，制作成巨幅畫像高舉到數(shù)萬人的球場上巡游，觀眾歡呼。我激動，半場休息時，拿了畫報(bào)去了球員休息室。施大爺正閉目養(yǎng)神，我輕輕拍他，他閃眼瞪我。我呈畫報(bào)給他，是我畫的，送給您。施大爺看畫報(bào)上他的漫畫像，二目放亮，眉飛色舞，讓翻譯對我說謝謝，說他想收藏畫的原稿。我犯難，婉拒。我已將原稿送給了畫報(bào)總編，他是我的伯樂。時隔多年，這位總編從朋友處得知我甚是懷念此畫原稿，就忍痛割愛還給了我。足球是圓的，轉(zhuǎn)了一圈，物歸原主。那陣，我的丹頂鶴畫有了名氣，就畫鶴贈送給他。

咫尺小，見大意。施拉普納的這幅漫畫像，是中國足球那個時代的一段記憶，是我人生中的美好記憶。

說到美，世人沒有不愛美的。沒有女兒的我收干女兒，我叫干女兒們小乖乖，她們叫我干爹，叫我夫人干媽。她們都有大的小的人生成就，干爹我高興，有她們，我童心常在。愛美珍惜美，愛花不損花，永遠(yuǎn)過兒童節(jié)。呵呵。

說到兒童，“臨江幼兒園”請我去給孩子們講兒童繪畫，我才第一次進(jìn)了幼兒園。這幼兒園坐落在嘉陵江邊的半山巖上，園子被一人多高的圍墻包繞，墻腳長滿灌木，墻頭爬著牽牛花。園中有幢小洋房子，房子很陳舊了，倒還完好。房前有塊三合土壩子，壩子里有蹺蹺板、梭梭板、秋千。壩子右邊是塊綠氈子一樣的草坪地，孩童們在上面打滾、嬉戲。這幼兒園是我資本家父親逃難來渝后開辦的，重慶解放初期，街道要辦幼兒園，父親主動捐獻(xiàn)出來。門口有黃桷樹，樹下有三百梯通往江邊。講完課，我和老師們帶領(lǐng)孩童們?nèi)サ浇?。嘉陵江水捧在手里是透明的，放到江中卻碧綠碧綠。孩童們奇怪。我說，孩子們，山青水便綠啊?？刹皇?，大江兩岸的山全是青青的。我說，孩子們，大自然制作了這幅美妙的山水畫，你們各自畫。孩童的畫充滿幻想，奇特夸張，成人畫不出來。

啊，說了恁么多，還沒有說我為啥畫丹頂鶴。

四

命中注定我畫鶴，畫丹頂鶴與我夫人有關(guān)。

我夫人年輕時漂亮。過去的都郵街現(xiàn)今的解放碑，十步之內(nèi)必有佳人。硬還是，我轉(zhuǎn)悠時遇見了她。就是她了。打探到她的住處，留下張字條：明日正午解放碑見，落款“我”。苗條清秀的她來了，穿大翻領(lǐng)陰丹藍(lán)上衣，露出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扎雙長辮。戴眼鏡的我穿中山裝，上衣的扣子多，四個口袋平平整整。她說我膽兒大。我說緣分來了躲不脫。中意，成了。其實(shí)那天孟軍約我去看書畫展的，他因事失約了，她來了，這不是命么？結(jié)婚是要辦婚禮的，婚后3年了，我還弄錯她名字中間那同音字，朋友們說該罰。是該罰，就又辦了一次婚禮。

扯遠(yuǎn)了，說轉(zhuǎn)來。

動物園附近的花溪河絕美，兩岸綠蔭碧翠，彎彎河水醉人。當(dāng)時在一家供銷社做臨時畫工的我，陪同當(dāng)小學(xué)老師的夫人去劃船游玩，恩恩愛愛。太陽云朵在水里竊笑，鳥兒飛，垂柳搖。夫人高興地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歌聲清脆悠揚(yáng)，好聽。劃船的我手舞足蹈，船身搖晃，夫人仰倒，腳穿的一只皮涼鞋掉進(jìn)了河水里。我們那時候窮，皮涼鞋可貴。我衣服褲子都沒有脫，就“噗通”跳進(jìn)河水里找鞋，人在水里撲騰，張嘴喝水。夫人驚叫，救命，救命……她曉得我是旱鴨子。岸邊有個戴眼鏡的小青年走過，脫衣服扔鞋子跳進(jìn)河水里，揮臂朝我游來。淹慌了的我死死抱住他不放，他怒推開我，從我背后摟住我，游水到船邊，推了我上船。夫人嚇得直哭，給我捶背，吐，快吐，把河水全都吐出來！我“哇哇”吐河水。落水的那只皮涼鞋扔上船來，是那個眼鏡小青年扔上來的。夫人忙著捶背叫我吐水，我吐水。那眼鏡小青年上岸穿衣服走了。有驚無險(xiǎn)，我和夫人都遺憾沒向救命恩人道謝。我至今感恩那個救人不留名的眼鏡小青年。夫人說，你個猴兒千翻，劃船也不老實(shí)，把你關(guān)進(jìn)動物園去。

夫人這一說，我進(jìn)了動物園。

孟軍來講，聽說動物園正招收一名美工，你的畫恁么好，去爭取一下。我去了。動物園領(lǐng)導(dǎo)盯我，說，大門口有道墻壁，你去畫。那道墻壁老高老寬，要搭腳手架爬上爬下忽左忽右畫，我汗流浹背畫了一個多月，畫的油畫，畫了熊貓、老虎、豹子、狼、鹿、鷹、猴兒等動物。動物園領(lǐng)導(dǎo)看了說，恁個，你明天來報(bào)到。夫人擊掌，耶，你硬還是進(jìn)了動物園。

動物園是動物的樂園，飛禽走獸啥都有。我是畫工，畫動物科普宣傳畫，注意觀察各類動物，觀察它們的生活習(xí)性舉止神態(tài)。動物安逸，有吃有喝有人觀賞不爭不鬧。動物園頂頭是鳥類動物，其中的丹頂鶴甚是可愛，可惜只有幾只籠中鳥?？匆妶?bào)上一則消息，鶴鳴村有大群的丹頂鶴。查閱地圖，好遠(yuǎn)，這對于吃過苦受過累的我不在話下，何況有綠皮火車、長途汽車。趕緊告假坐火車乘汽車邁長腿趕去。

早春三月，鶴鳴村一派新綠。

鶴乃“濕地之神”，自然多住沼澤地。背行囊過小橋走坡道一路打問前行，啊呀，好大一片水草茂盛的沼澤地，頓覺呼吸清新，沼澤是大自然的肺。未見到鶴，有散在的由蘆葦、草棵筑成的淺盤狀浮巢，是丹頂鶴的浮巢了。未必鶴群已經(jīng)北飛去了東北的繁殖地？飛來南方越冬的丹頂鶴是二月底三月初北飛的。完了，來晚了。還是抱有一線希望。早有準(zhǔn)備，就選高處搭起簡易帳篷，住下靜等。餓了，就吃罐頭啃餅干喝湖水。

第三天清晨，似有似無的“呵呵”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晨輝中，有白色物逆光移動，白色物在飛，漸漸近了。啊，紅頂黑脖黑尾，身子雪白，是鶴，是丹頂鶴！這鶴兒“呵呵”叫，跟著，一群丹頂鶴由遠(yuǎn)而近飛來，叫聲尖厲、粗獷，似銅管樂。更近了，約莫四五十只姿態(tài)各異的丹頂鶴如同一架架飛機(jī)呼嘯而來，下落，歸巢?？吹贸?，是按家族歸巢的。鶴兒還沒有北飛呢。是覓食或是拉練歸來？搞不清楚，不管啰，我親眼見到大自然中的丹頂鶴啰！手舞足蹈，立即安靜，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驚動了它們。有鶴出巢，有鶴進(jìn)巢，有老鶴帶了小鶴在淺水里覓食，有鶴獨(dú)腿站立，像是在思考。我慌忙取畫板畫速寫。丹頂鶴會舞蹈的，伸腰、抬頭、跳踢、展翅、鞠躬。哈哈，開眼了。我畫得手軟，還是不停地畫，尿脹了輕輕轉(zhuǎn)身撒尿。一直畫到日落。

次日，我繼續(xù)觀鶴畫鶴。微曦初透，漸亮，天空出現(xiàn)暖色的拉絲云，沼澤水波粼粼。一只老鶴正給兩只幼鶴喂食，我心生溫暖。突然，一只老鷹俯沖飛來。糟了，老鷹可是空中之王。就在老鷹的兩只利爪要抓住兩只幼鶴時，老鶴自衛(wèi)反擊，不可為而為之，左腿被老鷹啄傷。另一只老鶴飛出浮巢，突襲老鷹。幼鶴躲進(jìn)浮巢?！昂呛恰币蝗旱ろ旡Q飛來。老鷹不服地“啁啁”鳴叫，悻悻飛走。朝陽冒出臉來，霞光似錦，眾鶴各自歸巢或是覓食。左腿負(fù)傷的老鶴立在浮巢邊護(hù)衛(wèi)幼鶴，另一只老鶴為它舔舐傷口，這兩只老鶴定是夫妻了。丹頂鶴從一而終，不攻擊異類不傷害同類，敢于反擊來犯者。我畫了《丹頂鶴斗老鷹》的速寫，在畫上題詩：“千年境界尚鴻蒙，遍尋白鶴沼澤中，生生不息南北往，喜怒哀樂吾與同?！?/p>

下午，鶴群有紀(jì)律地呈人字形北飛，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超然空靈。領(lǐng)鶴“呵呵”高鳴，群鶴成串長鳴，漸飛漸遠(yuǎn)。

我展開雙臂目送。

此后，我專畫丹頂鶴，用水墨、彩墨繪畫。由繁而簡，簡得不能再簡，夸張超出常情。鶴頸濃淡水墨一揮，腹部留白，鶴面不畫眼睛，卻是傳神。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復(fù)雜也簡單，復(fù)雜乃是人心不古，心善如鶴則簡單。天地萬物有大美，常于簡單處獲得。簡單是生命留給世界的純美，是生命長卷中的幾筆線條。我找到了自己的畫法，恬淡自然超脫，隨心所欲。說我的《天心鶴影》吧，一輪朝陽，二三飛鶴，別無他物。我學(xué)中醫(yī)號脈，因脈象而“開方”畫鶴，將心意潑灑畫紙。有詩人留下墨寶：“隨君欲作太虛游，仙鶴飛天，形外得云，象內(nèi)求山?！庇信笥颜f，妙在似與不似間。有記者報(bào)道稱“神州一鶴”。

是伍鶷之鶴呢，呵呵。

這一天，靈感突來，心撞胸壁，我凝神潑墨：一只像在思考的朱紅頭頂長嘴殼的丹頂鶴，右腳獨(dú)立，踏地實(shí)在；左翅盤展如諸葛亮之羽毛扇；軀體曲線純美。我重筆寫下“鶴立圖”3個字，扔筆長噓。孟軍看畫后說，大作耶，此鶴無聲有聲，未思有思，安寧祥和。從力學(xué)角度看，獨(dú)立之右腿伸而有致，穩(wěn)如泰山。好，好，不可多得的絕美藝術(shù)！

諸多友人稱道，多家媒體報(bào)道。我高興，又畫此圖，卻再也畫不出這幅畫的神韻來?！靶臑槿f法之源，眾妙之本?！泵现嗅t(yī)的這話對。

《鶴立圖》成了我的成名作。

苦盡甘來，真有名了。就有人為我設(shè)畫館畫室，《巴蜀畫館》《桃花源畫室》《放鶴樓畫館》《鶴心園》等等。還有《千佛寺畫室》。我敬佛不信佛，千佛寺那法師喜好繪畫，拜我為師學(xué)繪畫。畫館畫室多了，更不得閑。我本怕閑，就吃住在畫館畫室里；尋找丹頂鶴的收獲使我酷愛云游?；丶业臅r候少了。夫人說，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鶴畫是你的第二夫人。

她有埋怨，我心安理得。

啊，那次畫展，說我畫裸體搞精神污染的已退休的那人來了，向我祝賀，跟我握手。我視而不見，重走幾步，還是回首朝他招手，都是過來人，一笑泯恩仇……

五

滿頭銀絲的孟軍匆匆進(jìn)“九方齋”畫室來，端了精巧茶壺倒茶水咕嘟嘟喝，抹嘴巴說，伍鶷老兄在呢。啊，連老師也在。對我一笑，他認(rèn)識我。

你個孟軍，早不來晚不來，這個時候來，硬是。伍鶷不安逸，他正講在興頭上。

我給你帶了個人來。孟軍說。

哪個？伍鶷問。

孟軍出門帶了個眼鏡老者進(jìn)來，你見過的。

伍鶷看眼鏡老者，你……

孟軍說，花溪河，你和你夫人的皮涼鞋落水……

伍鶷騰地起身，緊握眼鏡老者的手，啊，恩人，救命大恩人！快請坐！介紹了我。為眼鏡老者斟工夫茶。

眼鏡老者坐下喝茶，對伍鶷說，我，不是……

孟軍說，人家不是來討謝的。他今天去市美術(shù)館看了你的丹頂鶴畫展，自言自語，至高至遠(yuǎn)至純……我在旁邊聽見，遇到知音了，就跟他說起你來，說到了花溪河你和你夫人的皮涼鞋落水。他說，是畫家夫婦啊。我問，你們認(rèn)識？他才說了救你和你夫人那只皮涼鞋的事情。我就帶了他來。

伍鶷的身子發(fā)抖，猴兒般起身，走到擺有文房四寶的畫案前，伸修長的十指仔細(xì)鋪展開宣紙，鏡片后的眸子發(fā)濕，點(diǎn)撇潑捺，一只抬步走的丹頂獨(dú)鶴躍然紙上。揮筆草書“鶴留心聲，恩深義重”。落名，使勁蓋上印章。將畫畢恭畢敬捧送給眼鏡老者，請恩人笑納。

眼鏡老者接過畫，謝謝，謝謝！

等等，照相，照相！孟軍喊，舉手機(jī)為贈畫人得畫人拍照，拍了好多張。

我感動。

等哈兒，伍鶷說，匆匆出門找來個人，遞給他手機(jī)，快幫我們4人照張相。拉了我和孟軍入列。伍鶷與眼鏡老者居中舉畫，我和孟軍分站兩邊。

來人舉手機(jī)拍照，拍了好多張。

拍照畢，我看室內(nèi)壁掛的寫鶴的古詩書法：“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消?！薄苞Q鳴九皋，聲聞于天?！庇芍愿袊@，鶴，畫鶴，對鶴當(dāng)歌，鶴心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