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簽

霍龍龍

1

下午兩點，準時把愛人送到補習(xí)機構(gòu)門口。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可以獨處。

我喜歡這樣的獨處，把車停在附近一條小巷子。沒有車位也不要緊，大多時間我都是坐在車上，點一支煙，開一瓶水，無憂無慮刷手機，把每一個視頻應(yīng)用的主播盤點一遍。再無聊時，我會盯著不遠處公交站臺上那些忙忙碌碌的身影。

運氣好的話，也可以遇到一個車位，當然得是免費車位，開車送她已經(jīng)花費不小了，再搭上停車費成本就高了。

今天運氣好，遠遠就看見車位上一輛紅色汽車亮著尾燈。我緊緊地貼在它左后方，等它邁著老態(tài)龍鐘的步伐，挪出車位。一眼望去，亮出來的這個精致白色方格，像是馬路缺掉的門牙，我剛好將它補上。

有了車位，我的活動范圍就擴大了，附近幾公里都可以是我的地盤。在路對面的便利店買打火機，店員問我要什么煙，我說兜里有。她問要多少錢的，我說能點火就行。一塊一個，不算貴，店家很良心，它沒有讓犯煙癮的癮君子太過破費。

離這三四百米遠有所大學(xué)，大學(xué)附近有個叫三木書屋的書店。書店挺有名氣，在網(wǎng)絡(luò)上火過一段時間。不過那段時間我還沒遇到過合適的車位，一直沒有去看看。

今天剛好有時間，剛好有車位，我便掐了煙頭尋到書店門口。書店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它在網(wǎng)上火不了多長時間，大家看看新鮮也就算了，尋找別的熱鬧去，能持續(xù)關(guān)注的往往是附近的學(xué)生。像我這樣無聊打發(fā)時間的社會人士，很少會來這樣的地方。

順樓梯往下走，便進了閱讀區(qū)。旁邊放有桌椅，兩個女學(xué)生在埋頭抄寫，耳里塞著耳機，能聽見沙沙的聲音。

店里沒什么人，店員伏在吧臺上玩手機，淡淡的咖啡味讓我有了些許不安。這樣精致的書店里，只一味免費看書，不點一杯咖啡，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要是點一杯咖啡，我瞥一眼價格，覺得有些冒失了。

店員見我停在書架旁，起身走過來。

“你好，請問你是在找什么書嗎？”

我一時語塞，大腦里閃過愛人推給我的一個微信讀書鏈接，她說只需我?guī)兔c一下，便可以免費閱讀，書名叫《生活的藝術(shù)》。

我假裝在書架上搜尋，順便問，“有《生活的藝術(shù)》這本書嗎？”

“林語堂的？”她很迅速地回答，同時身體已經(jīng)挪動到我左手邊的書架旁。

我不確定林語堂是否寫過這樣一本書，店員已經(jīng)從書架上取了一本，雙手捧著遞到我面前。我看到封皮有些眼熟，趕緊接過，略帶感激地說道，“謝謝，就是這本?！?/p>

店員說，“這本書很不錯，我剛剛也在看?！彼钢鴦倓偲鹕淼囊巫?，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椅子上也是同樣的書，紅色的書簽插在書里，很顯眼。

我說，“真巧?！?/p>

“好久沒遇到志同道合的書友了，坐下來喝杯咖啡，一起聊聊唄?！彼臒崆榕c咖啡味混合在一塊，加劇了我的不安。

我姑且認為她是在和我套近乎，只是難以分辨，她是為了向我推銷與書店氛圍很般配的咖啡，還是這本在她看來我不得不付賬的熟悉又陌生的書。我不是那種特別會撒謊的人，剛剛為了擺脫她的糾纏，隨口應(yīng)承了一句，已經(jīng)是很為難了。如果接下來她還要和我聊書的話題，那我豈不是要暴露了。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讀書了，自從前些年拼命地把身邊的人和故事寫了一遍，投出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后，我便打消了成為一名作家的荒唐想法，以至于把堅持了十幾年的閱讀也給戒掉了。

我沒有再與她糾纏，合上書便去門口的書桌旁找了個位置。兩個女生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耳機里溢出的勁爆節(jié)奏讓我忍不住探頭看她們筆記本上書寫的內(nèi)容，是化學(xué)公式，這種高考過后就再沒見過的魔咒，原來是得搭配勁爆音樂才能在大腦里運行。

我翻開手中的書，齊白石的幾幅小畫很有趣味，再讀里面的幾段文字，便覺得林語堂與齊白石都是有趣之人。

“你好，請喝杯咖啡?！钡陠T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身后，緊接著一股濃濃的咖啡香味從身后繞進我的鼻腔。我回頭看時，店員端著托盤站在身后，面帶微笑。

“我沒有點咖啡。”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氣中不規(guī)則地抖動。

“我請你喝的。”店員將咖啡輕輕放在我面前攤開的書旁。又說，“林語堂很懂生活，他說茶有助于我們的社交。可惜我這沒有茶，只有咖啡，就以咖啡代茶吧?！?/p>

我趕忙起身致謝?！斑@怎么好意思，只是因為一本書，就喝你一杯咖啡。”

“多奇妙的事情啊，因為一本書，咱就算認識了。你要不介意，咱還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彼踔斜P，笑得很開心。我也看清了她的容貌，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眼睛里閃著亮光。

“別光看我，喝咖啡?！彼焓质疽馕易拢滞笊蟽蓚€銀鐲子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好的，非常感謝?！蔽抑匦伦?，看著眼前潔白的咖啡杯，覺得自己黯淡了許多。翻到目錄頁，找到了店員說的那篇關(guān)于茶的文章，讀罷才覺得以咖啡代茶的妙處。

“要不咱去那邊聊聊吧？”店員拍拍我的肩膀，指著書架下一個偏僻的角落，那有兩把藤椅。

我合上書，跟著她走過去。她又返身把我喝了一半的咖啡杯端走，續(xù)了滿滿一杯放在新桌子上。

我倆面對面坐著，每人面前擺放著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shù)》，她不說話，左手捏著紅色的書簽，右手在書頁里尋找著什么。

“林語堂是個有趣的文人，和蘇東坡、陶淵明一樣，我簡直太喜歡這樣的人了?！彼χf。

“比起現(xiàn)在的流量男神，他們的顏值可是差遠了?！蔽液仙蠒摚氚言掝}引向這本陌生的書以外的方向。

“你是說網(wǎng)上的那些男明星還是網(wǎng)紅小哥哥？”她說到小哥哥時，神情有幾分戲謔的成分。

“都一樣，萬眾矚目的，癡情少女熱捧的。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不都在這一行列嗎？”我說。

“你也是那種輕浮的？關(guān)注美女主播，瘋狂刷禮物的油膩大叔？”她收起了微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

我一時語塞。她卻噗嗤一聲笑了，“我覺得你不像，就從這本書來看，”她指指我手中的書，繼續(xù)說，“能欣賞得了這本書的人，一定是懂生活，有高級趣味的人。”

我笑而不語，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觸動了一下，一種久違的感覺。所以又翻開書頁，假裝翻看書里的內(nèi)容，此刻我希望那兩個女孩能夠站起來點一杯咖啡，讓這個自以為是的女店員離我遠一些。

“我喜歡結(jié)交有趣的朋友，特別是熱愛閱讀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加個微信，方便探討閱讀心得。”她已經(jīng)把手機從圍裙兜里拿在手上。

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樣一位年輕女孩的主動請求，更何況就在剛剛她還主動送我一杯價值三十八元的咖啡。我掏出手機，她已經(jīng)舉著手機要掃碼，我劃開屏幕，一個女主播的直播畫面正在加載，我臉上一陣滾燙，手指急速上劃，將她隱藏起來。我不知道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奇怪的反應(yīng)，在一個陌生的少不經(jīng)事的女孩面前，我的行為異常拘謹。

加過微信，有幾個客人點咖啡，等她忙完，我便匆匆拿了書和她結(jié)賬，她操作掃碼槍的動作很流暢，準確地瞄準我的手機屏幕，她肯定沒想到還有個美女主播在后臺搔首弄姿。

主動買一本她心儀已久的書的行為，是絕對出乎愛人意料的。她一直覺得，在我心里她就是個賺錢的工具。當然，這是在我辭掉工作以后的事情。不過僅此而已，在她面前，我也僅僅是一個賺不了錢，卻會燒菜，會做家務(wù)，會開車，任勞任怨地從不撒謊的好男人。

不過我還是學(xué)會了撒謊，我沒有將下午的窘迫事件告給她，而是在走出書店后，將這個叫靜靜的女店員的備注改為書店推銷員。

2

三木書店離我家不算太近，開車得36分鐘，坐公交車得24 站，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對于這樣一個北方小城市而言，這段路程就顯得愈加漫長，足以隔斷一個人和一條街道的往來。如果愛人不在這上課，我甚至沒有踏足這條街道的機會，也不會因為一次偶然的闖入，結(jié)識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

在那次添加微信后，靜靜倒是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我，偶爾刷到朋友圈，會看到她和他的書友一起在書店泡著或是在球場打球、在公園拍照。我的朋友圈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來這么多陽光，周圍死水一般的人脈圈，似乎被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攪動得冒了個泡。我像給女主播點紅心一樣，給靜靜的每一條動態(tài)都點了贊，更是破天荒地在籃球場的視頻下方評論一句，“青春的時光永遠值得珍藏?！睕]想到靜靜很快在后面跟了信息，“大叔，有機會一起約球唄！”文字后跟著一個黑胡子老頭的表情，又跟了個籃球。本以為她會忘了我，和在單位時新入職的年輕人一樣忽略我的存在，她的回復(fù)讓我有些驚喜，看到一旁書桌上批改作業(yè)的愛人，我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給她回信息，“老了，玩不動了。”在文字后加了個黑胡子老頭的表情。她又回，“有時間來書店，一大幫書友，很有意思的?！币粋€懇求的表情，顯得有些調(diào)皮。我回了句，“好的，有時間一定去?！?/p>

周內(nèi)愛人要在學(xué)校代課，培訓(xùn)班的課就集中在休息天。在三木書屋附近的那節(jié)課是在周六下午兩點到四點，下課后是愛人僅剩的休息時間，周日還有滿滿一天課要上。我曾勸過她可以適當?shù)販p少幾節(jié)課，給自己騰點時間休息休息。她總笑著說，“不用擔(dān)心我，下課間隙能看看書就很好，也沒別的可干。你應(yīng)該適當?shù)厝ネ饷孀咦?，等我的時候別老在車上坐著，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放松放松心情?！彼龔奈幢г刮覟槭裁床徽曳莨ぷ鳎晕以趧裾f時，態(tài)度也就不那么堅決，現(xiàn)在家里是她一個人撐著。

這一次沒有空車位，本打算就在路邊瞇一會，心里又想起那天與靜靜在朋友圈的約定。我便把車往三木書屋附近開過去，正好就在離書店不遠處，空著一個車位，這使得我睡意全無，心情還更好了些。停車時發(fā)現(xiàn)愛人把看過的《生活的藝術(shù)》放在副駕駛座位上，我便拿著書往書店里走去。靜靜正與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圍坐在書桌旁聊天，看到是我，高興地揮手，示意我加入他們。男孩女孩們也一齊看向我，我感覺自己好像暴露在大街上的老鼠，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靜靜起身將停在原地的我推到眾人身邊，我只好強忍著尷尬，和他們打招呼。

“大叔，你就別這么客氣了，這都是附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愛好文學(xué)，標準的文藝青年，特別好相處?！膘o靜給我拉一把椅子，又添了咖啡。年輕人對我的加入很感興趣，想必靜靜也早已將和我的相識添油加醋地告給了他們。戴黑框圓形眼鏡的年輕人問我最喜歡的作家，我說曹雪芹、賈平凹、余華?！斑€有林語堂。”靜靜笑著補充道。我抿一口咖啡說，“算是算是?！?/p>

他們顯然對于我這樣一個害羞的中年人只是短暫的好奇，在得知我并沒有特殊的可以供他們參考的文學(xué)方向后，他們又回到了自己對世界文學(xué)的看法。靜靜說她對海明威的《老人與?！窅鄣煤芡笍兀矚g那種能讓她正視苦難的文學(xué)作品。她在發(fā)表自己意見時，眼神堅毅。

兩個小時過得很慢，愛人的電話打破了我一直難以融入的尷尬境地。我和大家分別，又替大家結(jié)了咖啡的賬單。靜靜把我落在書店的書送出來時，表示以后絕對不允許請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說，“和大家第一次見面，總得做點什么，你不也送了我咖啡嗎？”她將嘴巴湊到我耳邊說，“老板才不知道呢，我想送誰送誰?！蔽业亩淅锵袷倾@進了一只調(diào)皮的小梅花鹿。

愛人在副駕駛座位上翻看那本書時，發(fā)現(xiàn)了紅色的書簽，她遞給我看，書簽上用隸書寫著一個“靜”字。我第一直覺是，靜靜送書時誤把自己的書給我了。好在“靜”字很符合普遍讀書人的氣質(zhì)，并不難解釋，愛人倒是很開心地將它接受為自己的禮物，只是我不知不覺，學(xué)會了編故事。

3

過完星期天，我在周一的早晨收到靜靜的消息，有個朋友在書店辦了個生日聚會，她說讓我也一起去。我想起了上一次還未散去的尷尬氣味，推脫說，“你們都是年輕人，我去了不太合適 ，晚上我還得接愛人下晚自習(xí)?！蔽覀冎暗牧奶靸?nèi)容里，我還未提及過我的婚姻，這次不得不將它拿出來當一次擋箭牌。手機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卻遲遲沒有信息，這個過程中，我似乎能感覺到對方的復(fù)雜情緒。我反問自己，她不會是把我當成單身漢了吧，之后狗血一般的劇情在我腦海里肆意滋生起來。終于，靜靜的回復(fù)將我拽回了現(xiàn)實，“不好意思，剛剛接待客人，你可以帶嫂子一起過來?！蔽一貜?fù)說，“她明天還有早自習(xí)呢，得早些休息?！泵鎸ξ覉詻Q的態(tài)度，靜靜只能將此事作罷，還說下次挑一個周末的晚上，邀請我去。

與她結(jié)束聊天，我的思緒又雜亂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朋友們聚過了，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年輕的異性的邀請，可是我拒絕了。

愛人的學(xué)校離三木書屋有五六站的距離，八點十分下晚自習(xí)，我一般八點左右就會等在學(xué)校門口。晚上從家出發(fā)早，便繞道去三木書屋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我把車停在路邊，坐在車里望著從書店出來的學(xué)生們。沒有看到靜靜的身影，也沒有看到她所謂的朋友聚餐，想必是換了場地，或是時間尚早。我在車里抽了兩支煙，就開車去了學(xué)校門口。

靜靜的信息在周三早上突然發(fā)來，我剛把愛人送到學(xué)校上早自習(xí)。她說，“朋友的劇本殺店倒閉了，需要搬點東西，周圍朋友都沒車，就想到了你?！蔽宜坪跄芨杏X到這個女孩使用的某種執(zhí)著且稍顯幼稚的行為，因為當年我追我愛人的時候也同樣執(zhí)著與幼稚。作為過來人，我只能先依著她，經(jīng)驗告訴我，有些敏感的詞匯用在恰當?shù)臅r候才能彰顯它的效果，冒失的拒絕會引起無盡的麻煩。我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反正白天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

我在三木書屋外等靜靜，換掉工作服的她像是換了個人，一身淡灰色運動服，搭配高蹺的馬尾，讓這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更顯活潑。按照她的指引，我們進入了一條商業(yè)街，這該是這個城市最為繁華的一條街道了，這也是我們年輕時候常來的地方，記得和愛人第一次見面也是這里。那時候她也扎著馬尾，很愛笑，第一次從電影院出來，我們就手牽著手。如今那個電影院繁華不再，門頭發(fā)黃，周邊的設(shè)施也破損嚴重。

靜靜一直指引著我到一棟舊寫字樓的后院，院門口有保安崗?fù)?，一個白頭發(fā)老大爺，正坐在一旁的破沙發(fā)上挑逗一條黑色的大狗。系統(tǒng)顯示外來車輛 ，老大爺像是聽到了殺敵指令，犀利的目光像箭一般射過來。靜靜趕忙下去應(yīng)對，“大爺，我們來找個朋友?！贝鬆斊鹕韺⒐窢窟M崗?fù)ぃo靜也跟著進去。她在里面指手畫腳說著什么，時不時回頭望向我，我沖著她笑，知道這無非就是得朋友下來接罷。大爺無動于衷，又出來坐在破沙發(fā)上，大黑狗從崗?fù)ご翱谔匠瞿X袋，看看我又看看一旁開始著急打電話的靜靜。不一會，靜靜回到車上，嘟囔著說道，“六子太不靠譜，他竟然沒給物業(yè)交水電費，還說要把那套高腳凳留給我，現(xiàn)在倒好，門衛(wèi)要批條，沒有批條不準往外搬東西?！?/p>

我只能把車倒出來，盤算著如何下去與老頭子周旋，靜靜突然看向我說，“要不咱偷偷往出搬吧。”聽到這兩個偷字，我的神經(jīng)突然緊張起來。我說，“這不合適吧?！彼f，“東西是咱自己的，水電費是他們和小六子的事情，你聽我的，保證沒事?！?/p>

跟著她步行進院門時，靜靜朝著老大爺攤攤手，大爺沒攔著，黑狗在窗口探著腦袋吼叫，整個大院都是它的吼聲，我的耳根一直硬著。劇本店就在一樓幽深的樓道盡頭處，門上貼著物業(yè)的封條，靜靜將它輕輕揭開，輸密碼推門進去。五把實木高腳凳排在墻邊，發(fā)著幽暗的光。我問，“這么大的凳子，咱咋搬。”靜靜說，“你一次搬兩個，能行不？”我試著提了提，雖有些重，倒也能行。我說，“就這樣明晃晃往出搬？”靜靜回頭盯著我說，“你傻呀，咱是偷著搬，六子說9 點之前只有這老頭在，一會我上六樓把消防警報搞開，等老頭上去了，你就往出搬?！蔽铱纯词掷镞@兩把沉甸甸的高腳凳，看不懂它們有什么樣的魔力，能讓這么一個溫文爾雅的女文藝青年瞬間變化為這般狡詐女匪。靜靜從門縫溜出，不一會樓道里果然警鈴大作，接著便是后院里黑狗的咆哮聲，我后背涼嗖嗖的都是汗，上一次有這樣的體驗還是在高中翻墻出去上網(wǎng)的時候。

老頭子果然提著警棍朝六樓去了，我抱起兩把椅子就往外跑，行進中能感覺到耳旁的風(fēng)在呼嘯，經(jīng)過崗?fù)r，黑狗探著腦袋，停止了咆哮，與我對視。

待我將椅子塞進后備箱往回走時，老頭已經(jīng)罵罵咧咧提著警棍朝崗?fù)ぷ邅?。他看我兩手空空，惡狠狠地問道，“多會出去的？”我說，“剛剛，你的狗看見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狗的眼睛，低著頭向里沖。這時樓道里警鈴又響起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響。大爺從我身后追來，超過我又朝樓上去了。我撕開封條，進屋又拽了兩把椅子往外跑，大黑狗停止咆哮，我與他對視，步子卻愈發(fā)沉重。我們沒想到的是，三個凳子已經(jīng)將車塞滿，第四個如何也放不下。為了盡快完成任務(wù)，我把椅子放在車旁，扭頭又往回走，這時我看見有幾個穿保安制服的人拎著早飯悠悠閑閑往院子里走去，我跟在他們身后，大黑狗朝他們吼叫，其中一個人把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撇進窗子，黑狗縮了腦袋找包子去了。我跟著保安進樓，沒想到在大廳里看見靜靜，她坐在那最后一把高腳凳上，老頭子氣呼呼站在她一旁。老頭見來了一大伙保安，趕緊喊捉賊。

我和靜靜被扣押在物業(yè)辦公室時，靜靜堅決還坐在她隨身攜帶的高腳凳上，只是看我的眼神里充滿歉意。那一刻，她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她的眼神在我心里勾起憐憫的情緒來。我說，“沒事，等他們領(lǐng)導(dǎo)來了，咱好好道歉就行。我年輕時也這么干過，那會我們?nèi)シ瓑ι暇W(wǎng)，在保衛(wèi)室等班主任來，就是這副德行，只不過沒有坐高腳凳罷了?！彼坂鸵宦曅α?，眼里有了淚花，我也笑了。旁邊正吃早餐的保安看我們莫名其妙地笑，拉著臉說了聲，“等領(lǐng)導(dǎo)來了，有你們哭的時候?！?/p>

領(lǐng)導(dǎo)沒為難我們，只要把剩下的水電費一共五百八十元交齊就行。靜靜在電話里把六子狠狠罵一通，等我把交款的單子遞給她時，她又眼含淚水。從物業(yè)辦公室出來，我們提著最后一個高腳凳經(jīng)過崗?fù)?，老頭坐在破沙發(fā)上抽煙，不看我們，黑狗朝我們吼叫，他硬生生將它的腦袋掰向另一邊，黑狗喉嚨里嗚嗚地委屈。

接下來我們的任務(wù)是想辦法把所有高腳凳塞進車里，我從后備廂找了螺絲刀，準備拆卸凳子。此時街道上人多了起來，靜靜擰不了螺絲，坐在高腳凳上拿手機給我拍照，過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不知為什么，此刻我沒有了羞恥感，也許是剛剛那一場神偷大戰(zhàn)，讓我的臉皮變厚了吧，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4

也許是一場荒唐的鬧劇讓我找回了感覺，暫且放下了盤旋在內(nèi)心的中年陰云，我也覺得自己有必要改變一下長時間窩在家里的陋習(xí)。直覺告訴我，我得走出去，便順其自然地走進了三木書屋。新鮮的油墨味混雜濃郁的咖啡，讓我頭腦清醒了不少，我就坐在第一次與靜靜談話的藤椅上，翻翻別人寫的書，也翻看自己以前寫的東西，覺得還是有一些有意義的東西。比如一篇未寫完的回憶錄，那時我和愛人剛成家，她說她喜歡錢鐘書和楊絳的婚姻生活，所以我在一旁寫東西時，她就伏在一邊，或是看我寫字，或是自己讀書。那時候我的文字盡量浪漫婉約，為的是她審稿時能露出幸福的笑容。神仙眷侶的生活終被生活的忙碌擠壓殆盡，事業(yè)的不順心讓我失去了對文字的耐心，這支筆一擱就是三年。

坐在三木書屋，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拿起筆，準備續(xù)寫那種溫柔，而不知何時，靜靜依偎在我身邊，看著我寫下的文字，眼里閃動起淚花。我被我們之間消失的距離嚇得往后一躲，靜靜漫不經(jīng)心地走開。這時我感覺到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巡視一周卻未發(fā)現(xiàn)。

接下來在三木書屋的日子里，我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盯著我，直到一個下午，靜靜送我出門返回書店后，一個小伙敲我的車窗，他的聲音不高，“大叔，借個火?！蔽铱戳搜勰请p稚嫩的閃爍的眼睛，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遞給他。他點了煙說，“下來聊聊？”莫名其妙的邀請讓我有些惱火，我說，“我認識你嗎？聊什么？”小伙子冷笑一聲，“我是六子，這就算認識了，至于聊什么，關(guān)于靜靜，下來吧?！毙』镒拥恼Z氣像秋天的風(fēng)，無緣無故的冷，顯然是反復(fù)斟酌過得，簡短的句子顯得更有殺氣。

我下車，他背對著我，我說，“聽她說過，你開劇本殺店。”他說，“店倒閉了?！蔽艺f，“知道，我去搬過高腳凳?！彼f，“我們分手了?！蔽艺f，“你們？你和靜靜？”他轉(zhuǎn)過身，眼里寫滿了憤怒，“是因為你?！蔽亿s忙說，“小伙子，這中間肯定有誤會，現(xiàn)在呢，我要去接我愛人下班，我是有家的人，你應(yīng)該去找靜靜，多哄哄她?！闭f罷我便上了車，他沒有追過來，還僵在原地，后視鏡里他越變越小，直到消失在黑夜里。

在車廂里，我竟然聽到了自己強勁的心跳聲，我點了支煙，依舊無法平息。這是一種很久沒出現(xiàn)過的跳動節(jié)奏了，難道就因為這么一個黃毛小子？我該回去給他兩拳，可這是在證明什么，我和一個黃毛丫頭的戀情？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愚蠢。

接下來的一周，我找各種理由推辭了靜靜的邀請，故意找些事情去做?；亓颂死霞遥瑤图依锇岩划€六分地里的玉米收回家，今年大豐收，一共裝了一百三十八個化肥袋子，父親將玉米一顆顆壘在院子里，像一垛垛金黃的碉堡。母親知道了我辭掉工作，一直不理我。搬完玉米我就回到城里，依舊送愛人上班下班。

又是周六下午，我躲在雨里抽煙，等愛人下課。靜靜給我打電話，電話里哭得很傷心，我按照她發(fā)的位置去接她。她在學(xué)校的操場中央站著哭，雨水在她腳下聚成一個水洼，水洼里應(yīng)該還站過一雙腳，那雙腳正躲在籃球架子后面。我給靜靜撐傘，將她放在副駕駛座。她說，“謝謝，送我回書店。”我看到后視鏡里，一個黑影越來越大。她說，“還等什么，趕快走?！蔽乙荒_油門，將黑影甩在身后，直到雨水將他淹沒。

路上愛人打來電話，我說和朋友辦點事，讓她自己打車回家。掛斷電話，靜靜放聲哭起來。我沒有安慰她，我沒法插手別人的青春。

經(jīng)過培訓(xùn)機構(gòu)附近的公交站時，我看見雨中愛人等公交的身影。她在公交站的椅子上坐著看書，還是那本《生活的藝術(shù)》。她左手托著書脊，右手捏著紅色書簽，懸在臉的一側(cè)，一動不動。似乎讀到了最精彩的部分。

我的車從她身邊開過，靜靜縮在座椅里癡癡地望著后視鏡。

這時我腦海里閃過愛人結(jié)婚那晚給我講的話，她從小就想著將來一定要擁有自己的車，因為那時候她必須得走兩個小時的夜路才能到學(xué)校。來省城讀書時，她就想著下班后能有人開車接她，她就可以在車上看書了。所以婚后我們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了一輛白色的車，她說那是她的白馬。

靜靜下車后，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公交站趕，一輛回家方向的公交車剛剛駛出站臺。遺憾中，我發(fā)現(xiàn)副駕駛座位上遺落著一本濕漉漉的書，《生活的藝術(shù)》，我翻開看時，一張紙條滑落，是一份線上心理診斷書，咨詢?nèi)耸菒廴?，患者是我。診斷結(jié)果為，中度抑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