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格邁因哈特
離羅迪奧和萊斯特沖回來把我們?nèi)由弦呀?jīng)過了大概一小時了。整輛車上都是黑的,公路上偶爾有車開過時,我們的車才會被搖曳的車燈照亮。我撿來的貓伊凡坐在沙發(fā)上,在我和薩爾瓦多中間。我倆輪流撫摸著它。
薩爾瓦多聳聳肩,“最起碼,我們不是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兒。我們要去圣路易斯市,大概吧。至少要去密蘇里州?!?/p>
“你們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我挑起眉毛學(xué)他剛剛說的話,“密蘇里州可大著呢,老兄?!?/p>
“我姨媽會告訴我們該去哪兒的?!彼_爾瓦多皺著眉,含糊地說,“她朋友的表親在一個旅館還是什么地方有熟人,不過我姨媽也不知道具體的地址。我只知道這些。她一弄清楚,就會打電話告訴我們的,然后我們就知道該去哪兒了。就是這樣,沒問題的?!?/p>
“好吧,好吧。”我舉手投降,“我不問了。我和羅迪奧也不知道我們在往哪兒去,嗯,都五年了,所以我也沒資格說你們。最起碼你們有個目的地。最起碼,理論上是有的。”
薩爾瓦多的背包就放在他腳邊,我注意到其中一根綁帶上掛了個小牌子,上面寫著“此物屬于薩爾瓦多·彼得森”。
“這上面為什么寫著彼得森?”我問,“你不是姓維加嗎?”
薩爾瓦多咬緊了牙關(guān)。
“彼得森是我爸的姓。”他說“我爸”這個詞的時候就像是在罵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那個姓了?!?/p>
“哦。為什么?”
薩爾瓦多咬著上唇,瞇起眼睛,鼻孔都大張著。我可不是個笨蛋。我撞上過太多不靠譜兒的事,我知道現(xiàn)在就是這樣。
“算了,”我很快就說,“不關(guān)我事,對吧?”
“對?!彼ь^看向車頭,用下巴指了指駕駛座,“那你為什么叫他羅迪奧?你為什么不叫他爸爸?”
“因為他想讓我叫他羅迪奧?!?/p>
“行吧。但他是你爸,對吧?”
“噓,”我把聲音降到最低,“小聲點兒。他會聽見的?!?/p>
薩爾瓦多垂下了眼睛?!罢l在意?”
“我在意。他會不開心的,他很不喜歡這樣。”
即使在這輛昏黑的車上,薩爾瓦多臉上困惑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
“好吧。對,他本來有另一個名字。還有,對,我不叫他爸爸。這兩件事背后的原因是一樣的。”我停了一會兒,想了想怎么解釋比較好。有時候生活是一個難解的結(jié),而想解開羅迪奧這個結(jié),可真是難之又難。
“呃,我以前有個姐姐,有個妹妹,還有媽媽?!?/p>
“以前有?”
“對。她們死了,大概五年前?!蔽矣糜喙饷橐娝_爾瓦多驚訝地張大了嘴,但我繼續(xù)說了下去,免得他還要使勁想些表示關(guān)心和同情的話?!澳嵌螘r間對羅迪奧來說真的很難熬。我覺得,他都快難過死了。他……他……”我回憶著,有那么一分鐘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想起之前,那件事剛發(fā)生的時候,羅迪奧的樣子和那時候我們生活的樣子。我搖搖頭?;叵脒@些事情沒有任何用處?!八晕⒄褡髌饋碇?,就說不能忍受留在那里——我們之前住的地方。我想,因為那里有太多回憶吧。所以我們把房子和所有的東西都賣了,買了這輛車。從那以來,我們就一直在路上了。我們不回頭看。這是我們的大冒險。”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高昂些,話說出口卻很不對,又沉又低,像放了一星期的癟氣球。所以我在車燈的照耀下使勁咧開嘴,強撐起一個笑容。
薩爾瓦多只是一直看著我,表情很嚴(yán)肅。
“還好啦?!蔽蚁胱屗残?,“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一直沉浸在悲傷里也沒有用。所以我們從不談起那件事,也不談起她們。只要這樣,我們就不會傷心,羅迪奧也會好好的。這就是我該做的。還好啦?!?/p>
然后一切都沉默了。薩爾瓦多,這條路,伊凡,夜晚,還有我,都不出聲。
最后是薩爾瓦多溫柔地打破了這份寂靜。他的聲音又低又輕又溫暖,讓我想起手凍僵時握住的裝著熱飲的馬克杯。
“那,你為什么不叫他爸爸?”
“就是不要回頭看的意思,懂吧。如果我叫他爸爸,他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我是說,想起她們——我姐姐和我妹妹。他不喜歡那樣。所以,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就說好了,要把‘爸爸女兒那一套拋在腦后。我們給自己取了新名字。他成了羅迪奧,我成了凱歐提。我們做了全套程序,連身份證上的名字也改了。我們的姓也改了,改成了標(biāo)志著我們新人生開始的森萊斯(Sunrise,在英文中的常用義為“日出”)。新開始?!?/p>
“等等。所以你真叫凱歐提·森萊斯?”
我咧嘴一笑:“對啊?!?/p>
“你爸爸就叫羅迪奧·森萊斯?”
我噘起嘴唇,點點頭。
“哈?”薩爾瓦多還是有點兒懷疑,他聳聳肩,“其實,還挺合適的。但是……你們靠什么生活呢?我是說,如果你爸沒有……呃……工作之類的?”
“錢不是問題。有那么一筆賠償金。我是說,因為那場事故。我們得到了賠償,從那家公司……呃,就是那家公司的卡車造成事故的?!?/p>
有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應(yīng)該有好幾分鐘,然后薩爾瓦多又用一個問題打破了沉默。
“他們叫什么名字?”
“誰?”
“你姐姐和妹妹?!?/p>
我抬頭看他。他正看著我,靜靜等著。他的眼睛很好看,真的。那是一雙安靜的眼睛。我知道說眼睛“安靜”很奇怪,畢竟我也沒見過有哪雙眼睛很吵。但這是真的,薩爾瓦多的眼睛很安靜,不知道為什么,那份安靜可以給人一種說下去的勇氣。
我瞄了一眼前面,確認(rèn)了一下羅迪奧沒有在偷聽。我感覺自己手里拿了什么滾燙的東西,現(xiàn)在必須趕緊把它放下。我把臉湊到薩爾瓦多的耳朵旁,我離他太近了,近得可以聞到他身上體香劑的味道,有點兒像松樹的味道,令人分心。
“艾娃,”我低聲說,“和羅絲?!?/p>
那一秒,她們的名字就像我嘴里的一顆糖。當(dāng)然,那顆糖馬上就變酸了,但我嘴里余留的甜味還是讓我有好一會兒都沒法開口說話。
我退回剛剛的位置上。
“她們的名字都很好聽?!彼_爾瓦多說。我只是點了點頭。
然后他問:“你本來叫什么?你以前用的名字?”
我張開嘴,快速閉上,又張開嘴。薩爾瓦多只是安靜地等著,說實話他這樣反而令我有些火大。
我用盡全力控制自己,才能對他保持笑容。當(dāng)我終于說出答案時,我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不關(guān)你事?!蔽艺f。
他淡淡地笑了,因為我用了他剛才說的話來反駁他,但也許,那也算不上是真笑。
“行吧?!彼f。我也學(xué)他那樣笑了一下。
他搖頭,“天啊,我們可真是一團糟?!?/p>
“誰?”我問。
“我們?nèi)咳??!彼p輕笑著說,“我和我媽正為了一份不能確定到底存不存在的工作,朝一個我們都不知道是哪兒的地方去。而你和你爸現(xiàn)在,開著車到處跑,還有,呃,假裝——”
“我們沒有假裝什么?!蔽艺Z氣冷漠地打斷他,“而且我們才不是一團糟。羅迪奧和我,我們挺好的,我們非常好,比任何人都好。我們倆堅不可摧,像落基山脈一樣堅不可摧?!?/p>
薩爾瓦多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隨你吧。你們把這叫作什么?”他擺擺手,指了指這輛車。
“我們把這叫作……我們把這叫作……生活。自由。我們把這叫作互相照顧,還有向前看?!彼_爾瓦多盯著我,還是一副沒有被說服的表情,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安靜,讓我很惱火。
“我們這樣挺好的?!蔽艺f。
“是嗎?”他問,“我是說,可能對他來說挺好的。但是你也覺得挺好的嗎……凱歐提?”
他說我名字的語氣略帶諷刺,就像人們做引號手勢時那樣。他那樣說,就像我的名字是一個笑話,就像那是一個搞笑段子,就像是在用手肘狠狠地頂我的肋骨。
我的喉嚨生疼,胃也攪成一團。
我不是一團糟。我不是一個笑話。我不脆弱。我沒有受傷。
我起身,彎腰抱起伊凡。就算被擾了清夢,它也只是弱弱地叫了一聲以示抗議,就軟著身子讓我抱了。
“我要去睡了。”我對著空氣說,沒管誰能聽見、誰聽不見,就帶著我的貓走了。我把身后的房間簾子拉上,然后睡得挺香。就是這樣。
對我來說,積怨是這么一回事:我之前都沒怎么和別人生過氣,所以我可能根本不擅長一直怨著別人。不過,我得盡力試試。
所以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起了床,踉踉蹌蹌地穿過房間門簾時,我本來打算要一整天都冷落薩爾瓦多這個笨蛋,無視他安靜的眼睛,無視他那帶著松樹香味的胳肢窩。我的意思是:早起之后,我的心情一向不太好,而那天早上出房間前,我還再三確認(rèn)自己已經(jīng)端好了十足冷酷的架子。
我們的車“雅格兵”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金光閃閃。萊斯特打著呼嚕,大大地攤在沙發(fā)上睡覺。羅迪奧的腳從毯子窩里伸了出來??粗贸脸恋膬蓚€人,我搖了搖頭。如果我一睡,他們也睡,那要兩個司機有什么用呢?
薩爾瓦多的媽媽還坐在昨晚的那個位置上,看著窗外。我正想著自己怎么沒看到薩爾瓦多,旁邊就有個東西突然動了,嚇得我差點兒跳起來。然后我看到了薩爾瓦多,他靠著車廂,半躺著,睡眼惺忪地朝我眨眼。伊凡蜷在他的大腿上,睡得香極了。
薩爾瓦多,和我的貓一起,在我家睡覺?伊凡不和我睡,反而和薩爾瓦多這個笨蛋睡?他倆的膽兒還真肥!
“早上好?!蔽艺f。雖然理論上來說,這是一句挺好的問候,但我的語氣非常冷,把它放進一杯牛奶里攪拌攪拌,都能做出冰激凌了。但是薩爾瓦多一秒都沒有猶豫,就認(rèn)真地抬頭直視著我,用沙啞的嗓音小聲說道:“對不起?!?/p>
這么說吧,我可從沒聽過有人用“對不起”來回應(yīng)“早上好”。我承認(rèn),我有些被弄糊涂了。我還有些沒睡醒,以為要不就是他沒聽清我說了什么,要不就是我沒聽清他說了什么。所以我說:“我剛才說的是早上好?!?/p>
薩爾瓦多點點頭。
“我聽見了啊。我只是想在今天的第一時間和你說對不起?!?/p>
我對著他眨眼。
“我昨晚,嗯,太混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有時候會這樣,想逞強之類的。我也說不清,就是假裝我不在乎什么的,其實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他拖長了聲音,皺起眉頭,然后才重新開口說,聲音還是非常輕,“我知道惹你生氣了。我知道是我做錯了。我昨晚都睡不著。我不想……嗯……打擾你,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等著,等著跟你道歉?!?/p>
我深吸一口氣,拼命地端著自己的架子。
“你看起來睡得挺香啊?!?/p>
“呃,可能睡了一小會兒吧。”他揉著眼睛嘟囔。
“你為什么要那么小聲地說話?”我問。
他指著那只背叛了我的,在他腿上熟睡的貓。
“伊凡還在睡覺?!彼媚欠N惹人煩的語氣說著,就像這是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大概,原諒他也不是不可以??丛谒敲从谢谶^心,又對我獨一無二的伊凡那么體貼的份兒上。大概,當(dāng)他輕輕說著伊凡的名字時,我的架子就已經(jīng)徹底端不住了。但是我又想,等會兒再說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也挺好。讓他知道一下:可不是輕松地說句“對不起”就萬事大吉了。我這么做,沒什么毛病。
“我要去上廁所?!蔽疫呎f邊高傲地抬起下巴,從他旁邊走了過去。
“等等……”薩爾瓦多壓低聲音說,“所以,我們算是和好了嗎?你原諒我了嗎……凱歐提?”
這時他偏要叫句“凱歐提”?真是挺聰明的。他本來可以只說“你原諒我了嗎”,但他小聲地加上了“凱歐提”三個字。而且,他叫我名字的語氣變了。他沒把我的名字當(dāng)成一個搞笑段子說,他把它當(dāng)成真正的名字了,把它當(dāng)成一個好名字了。而且,他說的時候,就像不單單是用聲音說,而是用眼睛和聲音一起說。他說:“這是你的名字,我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叫你的,而且從今以后,我都會這樣叫你?!?/p>
“哎呀,”我對他說,甚至可能沒忍住露出了一點點笑意,“這么說吧,我沒有不原諒你,薩爾瓦多·維加?!?/p>
然后我就走開了,留他和我的貓一起坐在那兒,因為是時候叫醒羅迪奧,繼續(xù)趕路了。還有,我可沒開玩笑,我是真的趕著去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