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圣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認識徐兆正應該是因為阿丁。那時候我與張進和阿丁做一個文學App“果仁小說”。徐兆正大約應邀與阿丁見面,就在果仁工作室阿丁的辦公室,我與張進作陪。他來之前,阿丁便與我們說:“今天會來一位非常好的‘九〇后批評家,做研究很厲害?!辈⒄f,尤其是??思{研究頗深,當下我便留心起來。因為,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對福克納非常喜歡,可以說我很多小說的創(chuàng)作,都是有跡可循地跟隨著??思{小說。
當時具體的聊天內(nèi)容和細節(jié),我大多忘記,只記得他給我的印象便是老成、持重,很有批評者的嚴謹。
我是如此喜歡??思{,收羅了目之所及所有譯本,包括當時只有中國臺灣譯本的《不敗者》,豆瓣上臺灣譯本《不敗者》的條目也是我在徐兆正的建議下建立的。后來,燕山出版社翻譯為《沒有被征服的》,不過譯者都是同一人——王義國先生。
后來,在不同場合,我們見過多次。不過,論起熟悉他,還是先從他寫的關于??思{的專論開始。
那篇文章叫作《現(xiàn)代主義的神祇——??思{論》。這篇文章以《野棕櫚》為切口,談及??思{文體的變化,引出他最重要的四個長篇,并且給出了驚人而且準確的判斷。他說:“總的來看,在??思{最重要的幾部作品中,《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八月之光》《押沙龍,押沙龍!》稱得上‘最好?!倍笏又f:“細說,則《喧嘩與騷動》最精致,《我彌留之際》最獨特,《八月之光》最博大,《押沙龍,押沙龍!》最雄渾?!?/p>
雖則這也是我心目中的“四佳”,但很長一段時間,這只是我的一種模糊的感受,直到讀到這四樣詞匯,我才有了清晰的認知,并一再將這四樣詞匯與四個作品對應。
然而,在論及《八月之光》時他說:“《八月之光》始于短篇《伊萬杰琳》和《黑屋子》,始于作家頭腦中閃現(xiàn)出的一個畫面:一位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懷孕少女?!蔽耶a(chǎn)生了疑慮,我的印象并非如此。
《八月之光》的原名確實是《黑屋子》。我的印象里,這部小說的源頭應該來自這樣一幅畫面:午飯過后,??思{坐在門前,看到遠處下午的陽光,那時正好是八月。
為了驗證我的想法,我特意找來福克納傳記再看一遍,??思{在1931年8月17日拿起一張稿紙,在紙上寫下“幽暗之宅”(便是前文所說《黑屋子》)這個標題。有一天,正餐沒開始前,??思{和艾斯特爾(福克納妻子)坐在門外,艾斯特爾說:“八月的光線跟一年里的其他時候都不一樣?!备?思{迅速意識到這句話的絕妙之處,并且聯(lián)想到他小說中寫到的“在夜幕即將完全降臨之前,八月的天際懸浮著閃爍而柔和的光線”。是此,??思{便將這部小說的名字改作了《八月之光》。
很顯然,是我弄混了。我記憶的場景只是書名的來源,而非這部小說的來源。而這位“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懷孕少女”既是這部小說令人難以忘懷的開端,也是這部小說的動力所在。
徐兆正對??思{的了解比我要全面許多,包括但不限于對他早期《士兵的報酬》和后期的《寓言》的理解。我也是聽了徐兆正所言,不如先前提到的四部,鑒于精力所限,我便沒再閱讀。
不過,??思{那部不太重要的《沒有被征服的》我卻莫名喜歡,可能因為相較之前,??思{這部開始回歸傳統(tǒng)。
直到看到徐兆正另外一篇關于??思{的文章《從〈士兵的報酬〉到〈寓言〉——??思{的戰(zhàn)爭書寫》我才確信我為什么會喜歡。文章精準地指出:“在這部系列小說中,福克納已開始表露一種不同尋常的態(tài)度:他終于意識到了沙多里斯家族所代表的那種傳統(tǒng)道德的癥候所在。”
其中沙多里斯家族人物的開端便是這部小說顯而易見的主人公。
文章指出,正如喬治·馬里恩·奧唐奈在《福克納的神話》中所說:“從沙多里斯的觀點來看,反傳統(tǒng)的斯諾普斯們是不道德。……沙多里斯與斯諾普斯的沖突,實質上是一場人道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的沖突?!弊詈笪恼抡f:“也正是在1939年,盡管此時斯諾普斯三部曲的第一部(《村子》,1940年)尚未問世,??思{已將沙多里斯的道德指認為一種神話?!?/p>
文章通過層層遞進,精準引出了以斯諾普斯為主角的??思{后期重要的代表作《村子》,這也是除了前面四部以外,更令我反復閱讀的小說。
到這會兒我才明晰我喜歡《沒有被征服的》的緣由,因為正是這部小說在回歸傳統(tǒng)以及傳奇敘事的過渡上,勾連出來了這樣一部《村子》?!洞遄印返膭?chuàng)作與壯年的??思{截然不同,除了傳統(tǒng)性,增強了一種向十七世紀文學《堂吉訶德》靠攏的傳奇性之外,也強調了更深的民間性。
后來據(jù)徐兆正說,他是看過??思{的小說以后才對文學批評感興趣的,進而觸發(fā)他寫出??思{的專論。殊途同歸,??思{也是第一位真正引領我走向小說寫作的外國作家。在與阿丁一起工作的幾年,我經(jīng)常聽到他說這么一句話(并深度認可):“??思{是我們所有人的師父?!?/p>
??思{可以說是美國南方文學的主要作家,涉及的人性殘酷以及鄉(xiāng)村人物都令人難忘,這也是“精英分子”納博科夫揶揄他寫的是“玉米棒子編年史”的原因。不可否認,我是喜歡這種“底層敘事”的,可能與我農(nóng)村出身和讀書不多有關。
談及??思{種種,也讓我想起阿乙的創(chuàng)作,與??思{有著不少相通之處。
在徐兆正剛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拒絕想象》里有一個篇章專門論及阿乙,精準地指出了阿乙小說里多種主題中不可或缺的“逃離”性。
文章在第二章第一節(jié)首先說:“在阿乙的小說里,具體的行動首先是逃離?!卑⒁业牟簧傩≌f確實如此,《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早上九點叫醒我》以及《模范青年》都是“作者關于自身逃離經(jīng)驗最完整的書寫”。阿乙多次論及他逐漸逃離的過程,從村到鎮(zhèn),到縣,到市,到省再到北京,甚至國外的紐約,這是他自身經(jīng)歷的部分,也是他逃離的過程,而非目的,他并不是非要逃到哪里去,盡管最后可能也是悲觀的。誠如徐兆正所說:“如果說不逃離便沒有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那么逃離之后,這種可能性依舊在飽受著市場的嘲弄?!?/p>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偶合,除卻真實的細節(jié),徐兆正在他那本《拒絕想象》里對當代許多作家文本里的日常性做了梳理。
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近幾年,我非常重視小說對日常生活的處理。因此,他的這種梳理無疑說到了我心坎里。
對王咸的《去海拉爾》他說了極為精彩的一句話:“巴爾扎克需要為故事發(fā)生‘自述出一個細節(jié)繁復的前廳,王咸卻不需要這樣做,他承接的是福樓拜的傳統(tǒng)?!辈坏隙送跸痰膭?chuàng)作特點,也精準地道出了文學發(fā)展的流變,緊接著,在下一段他強化了這個句子:“誠如福樓拜以自覺的現(xiàn)實主義取代收藏癖式的匯總?!币驗檎歉前菀慌e將文學拖進了另一種樣式,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說:“小說家感謝福樓拜,應像詩人感謝春天一樣:一切從他重新開始。確實得分成福樓拜前和福樓拜后兩個時期?!?/p>
在寫阿丁的篇章里,文章說:“是我在這本書里發(fā)現(xiàn)的歧義性。但它們是真實的,而阿丁忠實于這一真實。他忠實于自我內(nèi)心的分裂。”很顯然這種真實,已經(jīng)不限于阿丁在日常中發(fā)現(xiàn)的文學性,那是一種“真實”,徐兆正并在最后說:“很多時候,文學中的阿丁所以讓我感動,正是由于我無意地窺探到了那些褶皺……事實上,唯獨在藝術中我們才能做到這一點。一種含混的寫作同時也就是對世界的澄清?!?/p>
“褶皺”這個詞來自阿丁《無尾狗》的最后:“把那些褶皺翻過來”,我想正是徐兆正敏銳的洞察,才更深入地探究了阿丁內(nèi)心的真實。
寫到魯敏的《奔月》時,他抓住的是日常生活的失蹤?!笆й櫋边@個激烈的行為固然是“反日?!?,而魯敏在具體的敘事處理上卻是日常的。正如文章所言:“《奔月》沒有提供任何結論,它沒有一面激昂慷慨地詛咒城市,一面在歌頌完畢之后手持一張車票興盡而返。”
“沒有結論”便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徐兆正給到這個篇章的題目是“《奔月》:日常生活的失蹤”,說白了便是日常生活的沒有結論,聽起來令人沮喪,實則是我們生活的真相。
契訶夫那個著名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帶小狗的女人》,拋開文本的意義,之所以被我們反復討論,也是因為他沒有給我們結論。正如羅伯特·弗爾福德在那本薄薄的《敘事的勝利——在大眾文化時代講故事》里提到的:“在短短幾頁之中,契訶夫引領著我們走近了一個復雜苦惱的困境核心,然后在那里將我們棄之不顧?!?/p>
緊接著,羅伯特說:“在那些制作電影和電視節(jié)目并且想要為大眾市場打造小說的人中有一種傾向,就是讓每一個故事把自己解釋清楚,并得出清晰的結論?!?/p>
很明顯他的意思是,不但是現(xiàn)在的電影電視,也許很多直達結果的小說也助紂為虐,跟著慣壞了讀者。
在徐兆正專論劉震云的那篇《劉震云創(chuàng)作脈絡辯》里,關注到了劉“關注‘被損害的人的寫作母題”,經(jīng)過這一句,我一下子便對劉震云小說里的各色人物有了提綱挈領式的認知,比如《我不是潘金蓮》,比如《一句頂一萬句》等等。
徐兆正另一篇文章《人文性與文學性的和解》結尾,意外提到了劉震云的另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文章說:“劉震云的小說里麇集了生活中那些瑣碎不堪的細節(jié)(而沒有任何僭越的議論),但小說在將生活經(jīng)驗轉化為審美經(jīng)驗的同時,其價值判斷并不因此缺席?!?/p>
這段話雖則沒有提到“日常性”這樣的詞匯,卻準確道出了劉震云小說里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迷戀,這也是劉震云小說被冠以“新寫實小說”的原因。
以上,除卻有關??思{的細節(jié),關乎其他作家的重新閱讀和感受,也基本來自徐兆正的新書。
正如他在《我的批評觀》中所言:“批評不是謀篇在先的論證,也不是由于作家的缺席而要將此變?yōu)橐粓鲂揶o游戲;它是帶領讀者踏上的旅途,尋找那雖然危險卻能賦予生命以唯一重要性的東西。”
因此,每次讀到他的文章,我都有很多欣喜和新知。
寫到這里,我想起來有一次,應該是徐兆正來北京師范大學考博士。我們相約去了一趟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那是我們從認識到相熟的一次見面,起碼在我的印象里,他也不像之前那樣訥于言,也可能是熟悉了的緣故。正是暖和向炎熱過渡的季節(jié),我們走在紅色的跑道上,不大一會便有人從我們身邊跑過。我記得那次我們沒有停下歇息一次,回到家我的腳疲憊不止。半途我感到了炎熱,脫下了外套,搭在了肩上。而兆正依舊興致勃勃,談興正濃,好像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
我記得我們走到后來,要過一座長長的鐵橋。那時我已是很累了,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頭。他前面是西落的太陽,和柔和的金光。很是奇怪,那些金光搭在他頭發(fā)的邊緣,卻顯得異常鋒利。
徐兆正依然走在前面,這樣的場景,使我莫名冒出一句話:“你將走向那柔和的光?!焙髞恚也乓庾R到這句話來自狄蘭·托馬斯那句著名的“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而我肩上還搭著外套。我剛剛撒謊了,我之所以脫下外套是因為我不小心一個舉手,弄破了衣裳,腋下扯爛了一個口子。為了避免難看,我才偷偷脫下外套。時隔多年,當我第一次見到徐兆正第一本書的封面時,無端想起了這次經(jīng)歷,因為封面是在“想象”兩個字上面劃出了一個鋒利的口子,名之曰《拒絕想象》,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創(chuàng)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