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葉婕
1946年春天,我出生在泰順一個名叫東溪鄉(xiāng)的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出生時家里后山坡的新茶正露著尖尖的綠葉兒。滿山的淡淡清香似乎將春天都驚動了,喜出望外的父親當即為我取了個秀氣的名字,叫小葉。
那時的家鄉(xiāng)還很貧窮落后,我和哥哥姐姐常常穿著帶補丁的衣服,白米飯也是一年到頭都很少見到。但對于幼時的我來說,并不防礙我熱愛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我天生就喜歡唱歌,也有一副好嗓子,不管什么樣的歌謠,我只要聽一遍就能有模有樣地哼唱出來。我喜歡跟著母親去清清的小溪邊洗衣服,我會哼唱給魚兒聽;我也喜歡在春天的茶山上漫山遍野地瘋跑,大聲唱給春風聽;我更喜歡聞著綠芽兒吐出的淡淡清香,在葉子的清香里,我的歌聲也都帶著茶葉兒香。稍大一點兒,我便可以背著小小的背簍,跟著母親姐姐或者鄰居大媽姐姐們去山上采摘茶葉,與她們一起邊哼唱著歌謠邊采茶了。
鄉(xiāng)下的孩子上學遲,九歲那年我才開始上小學,小學設在山坡的另一邊。每天背著母親親手縫制的書包,我小小的身影穿過這碧綠的茶園,在清晨初升的太陽光下,葉子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暈,陪伴著我一路走過;那土黃色的縱橫的小路,遠遠望去,似乎是綠色綢緞上的一條條黃色花紋,它們穿過茶園,通向我不知道的遠方。小路上常堆滿了村里人砍下來的松枝,半干的松枝散發(fā)著氤氳的松香,讓人陶醉。遠處的菜花更是絢爛至極,仿佛哪個淘氣的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金黃色的油彩,一下子浸入了綠色的圖景中。山風陣陣,野花混合著泥土青草的香味在空氣中翻滾,時不時鉆入我的鼻孔。每次放學歸來,我就這樣邊蹦跳在這滿園的春色里,邊哼唱著那些不知名卻美妙的民間小曲,迎著遠處裊裊的炊煙一路小跑,歡快得像一片春天里小小的茶葉兒,那是我家的方向……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我就讀于東溪小學,因為是采茶農忙時節(jié),學校放了三天假,讓我們回家?guī)兔?。那天采摘完茶葉回來,在飯桌上,身為村支書的父親一反常態(tài),顯得特別激動,心思根本不在吃飯上,不時往村口看,嘴里老念叨著:“人什么時候會到呢?都等了兩天了?!倍赣H呢,居然也是同樣的神情,又激動又開心,拿了兩次筷子都沒拿穩(wěn),心不在焉地也總往村口瞧。這讓我充滿了好奇,一向穩(wěn)重的父親這是怎么了?我悄悄地問姐姐是怎么回事,姐姐笑著說:“村里要來大人物了呢,爸這幾天都沒睡好覺,就等著通知,去鎮(zhèn)里接人呢。”
那天中飯時,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從父親的嘴里,我慢慢聽懂了,有一位叫周大風的音樂家會帶隊來我們的家鄉(xiāng)體驗生活,按行程計劃這幾天就會到,縣里特別派人找到父親,千叮嚀萬叮囑,一定要解決好相關的住宿問題。那幾天父親放下所有的事情,跑了好幾處地方,最后決定將周老師的住宿安排在萬排鄉(xiāng)大隊部三樓,那里安靜,附近的茶園抬頭可見,又與村子相近,有什么事打聲招呼就可以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沒見到父親,哥哥告訴我,他是去鎮(zhèn)里接周大風先生的團隊了,而母親也一大早就與村里的十幾名婦女去大隊部準備被子等生活用品了。那天午后,村口擠滿了人。隨著一陣陣機器轟鳴聲,三輛拖拉機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父親神氣地開著第一輛拖拉機,盼了好幾天的浙江越劇二團藝術室的周大風先生及他的五十名隊員終于來到了我們的小山村。小小的村莊沸騰起來,而我滿懷驕傲與自豪地擠在人群中,心咚咚地跳個不停,跟著人群一起來到了大隊部。
縣里鎮(zhèn)里的領導和父親一直陪著周大風先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先生,他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精神很好,人也特別客氣,劍眉,高鼻梁,一雙眼睛格外炯炯有神,穿著干凈而又簡單。雖然山路彎彎似乎讓他一下子有點找不到方向,但他適應得很快,馬上就與幫忙的人交談起來。我擠到父親面前,叫了一聲爸爸,父親轉身看到是我,高興地向周先生介紹道:“周老師,這是我小女兒小葉。小葉,快叫周老師!”我害羞地抬頭叫了一聲:“周老師好!”接著便漲紅了臉,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周先生看出了我的緊張,蹲下身來,微笑著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和氣地說:“好秀氣的小姑娘?。÷曇暨@么清脆,長大了一定也是個歌唱家?!?/p>
有那么一瞬間,我被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擊中了,我那顆熱愛唱歌的心在那一刻達到了沸點。我之前的緊張與不安很快化成了一種自信,就那么甜蜜地站在那里,沒有人知道,一顆音樂的種子因為周老師的這句話,牢牢地種在了我心里。
隨后幾天,周大風先生和他的隊友都與我們村里的村民一道上山采茶??h里也特意派干部來,全村男女集合聽鎮(zhèn)里的干部講話:“婦女月光下也可以采茶,男人點著汽燈也可以做秧田、插秧,炒茶更要多一點時間,看看大家有沒有干勁?!庇谑?,那幾天村里人的采茶熱情高漲,村里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忙景象,炒茶的累得眼帶血絲、手掌起腫泡;采下的茶葉太多,炒都來不及;這邊炒茶需要技術性較高的勞動力,那邊插秧的人手就不夠了,但又要趕在立夏之前插完秧,于是又挑燈夜戰(zhàn)……
當然,當年的這些苦與累,在我這樣的小孩子的眼里并不算什么。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心目中最敬愛的人現(xiàn)在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我一有空就跟著周先生的隊伍跑,遠遠地看周先生與茶農交談,看他蹲在田頭記著筆記;看他與隊友一起仔細地察看茶葉;他們去哪采風,我就不聲不響地跟著,吃飯時間一到,我就馬上往家里跑。也不知周老師有沒有注意到身后那雙熱愛音樂的孩子的眼睛?與這位大師這么近距離的接觸,讓我如此快樂又如此激動,雖然那時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音樂家,但我知道,這一定是比唱歌還要重要的工作。
第三天晚上,父親很遲才回來,我與哥哥姐姐都已躺下睡著了,是母親將我從睡夢中叫醒的。父親在邊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母親說了半天,我聽懂了,大致意思是,這次周老師能選在東溪采風,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榮耀,經與村委會商議,決定在明天啟動十多年來未啟動過的民俗儀式。雖然采茶已過半,但并不影響儀式的舉行。按風俗,村里要選出二十個未婚漂亮的女孩子,在清晨還有露水之時摘取茶葉,因為茶葉是清靜之物,又很有靈氣,采摘時一定要有一顆崇敬之心;而我與十八歲的姐姐,很榮幸地成為了這二十個女孩子當中的一員。
說話間,母親拿來兩套很漂亮的碎花布衣,看樣子是七成新的,是母親用自己當年的嫁衣改的,白天時特意請隔壁手巧的蔡媽媽縫制而成。我們興奮地試穿了一下,大小剛好。那晚我與姐姐幾乎沒睡著。等到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就起床穿衣,到了茶場山腳時,才發(fā)現(xiàn)村里早已組織了人馬,舉著火把在山腳下等著送我們。我們二十個女孩子統(tǒng)一著碎花布衣,頭上扎著藍色頭巾,背著小背簍,跟著火把隊,懷著興奮的心情,一路上有說有笑地向茶園出發(fā)了。
快到山頂時,天已蒙蒙亮了。五月的清晨,山間的景色如詩如夢,茶園里鋪滿了亮澤的綠葉,一株株茶樹像是知道我們的任務似的,如整齊的士兵,昂首挺胸立于山間。也許是吸足了日月精華、山川甘露的緣故吧,嫩綠的茶芽如雀舌般萌出,清純茁壯。近處,微風吹拂,露珠滾動;遠處,漫山的映山紅爭相綻放,展示著大山的妖嬈。梯田層層鋪展,人們正在山下比賽著插秧,遠山、曉霧、村舍,一點點清晰地顯露出來,呈現(xiàn)出深沉的色調。遠處幾頭牛在田里“哞哞哞……”地叫著,順風而來,依稀可以聽見。坐落在河邊的小山村猶如遺落的人間仙境,清凈而又美麗。
我們在這樣愉悅的心情中開始采摘茶葉,上下翻舞的手如蝴蝶般在茶葉間跳動,不知誰帶頭輕輕哼唱起采茶常唱的歌謠,我們很快便一起哼唱了起來,清亮的歌聲飄得很遠、很遠,盡情地傳遞著我們采茶的喜悅。我想,不遠處,敬愛的周大風老師也一定聽到了吧?
第二天上課時,幾個女同學還在熱切地談論著昨天采茶的體會,教我們上音樂課的張曉美老師手里拿著一張樂譜,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教室,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跟我們講:“同學們,今天老師要教你們唱一首非常好聽的歌謠,這可是剛從茶園里長出來的歌謠啊。”
張老師開始教了,我們誰也不會想到,今天學唱的這首歌,日后會受到周總理的喜愛,成了江南民歌傳唱的一個經典?!跋迩逑L,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東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多么歡快明朗活潑的歌曲呀,我們幾乎一學就會,還沒一個早上,全校的孩子都會唱了。隨著樂曲歡快的節(jié)奏,大家很自然地手舞足蹈起來,模擬采茶動作,邊唱邊舞,到校門外的茶蓬中去。唱著跳著,到最后放學時,大家歡呼雀躍著,伴著樂曲到茶山上采起了新茶……
直到今天,我已白發(fā)蒼蒼了,但只要一想起那時的情景,也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我永遠忘不了那時那刻唱這首歌的心情,我是懷著一種多么神圣的心情去唱這首歌的呀,因為在歌里,看到了少女時代的我,看到了我年輕的父親與母親,那彎腰采茶的悠然姿態(tài),那哼唱著柔柔江南茶曲時清亮的眼眸,看到了鄰里鄉(xiāng)親們辛勤勞動的場景,家鄉(xiāng)迷人的風光,以及那縈繞不散的脈脈茶香……
后來,我才知道,我們那天的火把與歡聲笑語,驚動了還在休息的周大風先生。周大風先生干脆披衣而起,在位于三樓的大隊部房間的窗戶前,目睹了我們的民俗表演,也聽到了我們在茶場采茶時遠遠飄來的民謠。那沸騰的勞動場面不僅感動了周大風先生,同時也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當晚,周大風先生通宵未眠,一氣呵成,寫出了反映采茶生產的《采茶舞曲》,樂曲采用了越劇音調,融進灘簧的曲式,又吸收了浙東民間器樂的音調作引子,并采用有江南絲竹風格的聲部伴奏。之后,周大風先生又一鼓作氣,用時三天,創(chuàng)作了九場大型越劇《雨前曲》?!恫刹栉枨肪褪窃搫〉闹黝}曲。
不久,周大風先生就帶著他的團隊離開了我的家鄉(xiāng)。得知他們要離開消息的當天,我連書包也顧不得放下,順著山路追出了很遠很遠,卻一直沒能再見到周大風先生的身影。周大風先生就這樣淡出了我的生活,但他創(chuàng)作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江南小調,卻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精神財富。經我們的排演以及浙江歌舞團、浙江越劇團在泰順人民廣場的首次公演后,該詞曲開始風靡五湖四海。
而我,也深受這首歌的影響,一心想著去當一名音樂老師。1962年,十六歲的我憑著自身的天賦以及那顆熱愛音樂、努力上進的心,被保送到了平陽師范學校就讀。在那兩年里,我認識了更多熱愛音樂的老師與同學??鞓返男@生活與優(yōu)美的校園環(huán)境,讓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在那里學習音樂專業(yè)知識,并快速成長,畢業(yè)后分配到東溪小學任教,教孩子們唱的第一首歌正是這首《采茶舞曲》,也從此開始了我的音樂老師生涯。
記不清多少回了,無論是多么艱難的環(huán)境,只要我教孩子們唱這首歌,看著孩子們清亮的眼睛,我的心就會顫動不已。這首影響了我一生的歌啊,從此深深地種在了我的心底。為了與它相伴,我拒絕了學校讓我留校執(zhí)教的好意;為了讓山區(qū)老家的孩子能得到更好的音樂熏陶,我一個人睡在冰冷的祠堂里,從沒想過害怕;為了讓它流傳,我積極輔導學生排練文藝節(jié)目,配合農村俱樂部組織文藝宣傳隊,先后到泰順雪溪、章成、龜湖等公社演出;為了這心中最美的情結,我與同樣熱愛歌曲的愛人相知并相戀。在我的心里,始終有一束音樂的火把,那是當年周大風先生用一個微笑將它點燃的。
2004年4月,那是我生命中激動人心的時刻,已退休在家并有了孫女的我,受泰順縣宣傳部的委托,與當年幾位最早唱《采茶舞曲》的老師和同學,到東溪鄉(xiāng)迎接周大風先生重返《采茶舞曲》誕生地。
那天上午十點左右,我與當年的同伴們一起坐在東溪小學的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優(yōu)美的歌曲,當年唱曲子的“三尺童兒”如今都已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兒孫滿堂。但說起那時的排演,我們的心情還是像多年前那樣激動,大家都記憶猶新?!拔覀兙褪窃谶@間教室學唱曲子的。”年過六旬的劉珠秀指著學校唯一的那間老教室說,至今她還保存著當年親手抄寫的曲譜和歌詞。六十二歲的高起梅則說,她幾乎每天都要哼幾遍曲子,如今不到十歲的孫子也學會唱了。
我們唱著聊著,周大風先生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他帶來了省里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專家組的音樂家,“江南絲竹”采茶舞樂隊的演奏家,還有四十六年前首錄唱片的原創(chuàng)人員,一同前來的還有浙江日報社、溫州日報社、溫州電視臺、泰順電視臺的記者。周先生親切地和我們握手、問候。當他與我握手時,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多少年了,周先生種在我心里的音樂種子一直在發(fā)芽、抽葉、開花、結果。這首從春天茶園里長出的歌謠啊,已成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多想向周先生說說這些年他帶給我的精神財富與經歷啊,多想告訴周先生,當年他表揚過能成為歌唱家的小姑娘,真的選擇了與音樂相伴一生。但周先生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我只能如其他人一樣,在周先生上車離開的最后關頭,讓周先生在我的筆記本上,簽下了“周大風”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的心中一直住著一首美麗的歌謠,那些曼妙的身姿、淡淡的茶香,那些漫山遍野的梯田以及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都在歌聲里悄然再現(xiàn)?!跋迩逑L,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東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在清晨,在黃昏,在明媚的春天,在清爽的秋天,在每一個我能想起的日子,這些歌詞都在悄悄地長出來、長出來,那歌聲滲透進了我的靈魂深處。深處的那頭,端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泰順東溪少女,如花朵般微笑著,與我一起共享這生命中的最后時光。
(注:此篇文章由筆者采訪原東溪鄉(xiāng)小學幾名退休女教師,以第一人稱整理而成。)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