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田雨笑道:“李掌柜真是個精明人,怪不得昨日跟水生大干一場呢!放心吧,既然李掌柜這么說,我田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田雨說罷,拿小眼看看門口,而后低聲道:“你看得可真準,不怕你笑話,我這身子骨本就不行,胎里帶,沒法子,可偏偏遇上個如狼似虎的主兒,這不,每日醒來眼都睜不動,用老參補補,能行嗎?”
李黃道:“指定行。人以氣為本,氣不足則百病邪生。俗話說,實則瀉之,虛則補之。氣虛必補,方能陰陽均衡。老參蘊天地之精,積經(jīng)年之氣,服之,能補氣挽脫,補益脾肺,正虛邪實。只可惜我就這一根?!?/p>
田雨捧起老參至鼻前,嗅一嗅,急不可待道:“你從何處挖的?那里還有嗎?”
見狀,李黃閉閉眼道:“林子里,寨子西南三里地,陰森森的挺嚇人。我極少去林子,天生膽小,一聲鳥叫都讓我魂不附體。”李黃說罷,看看老參,暗道:“這支老參送給你,也算我李黃補了虧欠?!?/p>
果不其然,田雨道:“一道去林子里找找吧?放心吧,我田雨不會虧待你的。我去套車。”
李黃極不自在地笑道:“也就三里多地,按說走去就行。你想趕車去?那好吧,我來趕?!?/p>
臨上車,田雨不忘將一把鐵锨扔車上,由李黃趕車去往凡木說的那片林子。
澧水南岸有小溪,一頭伸澧水,一頭伸林子。所謂的林間空地,無非是溪水所經(jīng)之處有塊巨石,巨石一側(cè)呈低洼,積水而成潭。不知何故,周圍丈余之地雖是平坦,竟也不長樹木。鬼知道這巨石因何孤零零突兀在這里。大約是女媧煉石補天時,見這巨石不甚周正,難堪大用,遂棄之下界吧。
車子難行時,兩人棄車步入林子深處。頭頂不時有鳥群掠過,鳴聲凄婉。樹頂不時有露珠滴落,硬生生砸在項間,透心的涼。田雨起疑道:“李掌柜,按說這老參是長在深山里的,溪水邊也有?”
李黃干咳一聲道:“典籍記載,老參長于深山老林。此地雖不是深山,卻是老林?!?/p>
田雨想想,李黃的話不無道理,便不再多言。
李黃領(lǐng)田雨來到林間空地,卻不見凡木蹤影。于是用趕牛的鞭子扒開亂草,四處尋找老參。田雨折斷一根樹枝,如法炮制。溪水緩流,潭水沉寂,不聞一絲聲息。大約是過度緊張,虧心使然,田雨一聲屁響,竟讓李黃渾身一顫。
忽聞西邊的林子枝葉響動,李黃的心驀然抽緊,尋思該如何脫身。他開始后悔,且不論結(jié)果如何,他的行徑都屬誘騙,田雨少不得秋后算賬。若是傳揚出去,他將何以為人!悔當初答應(yīng)凡木。李黃定定看時,卻是一只野兔豎著大耳,意欲去水邊飲水。野兔見人,驀然一驚,旋即消失不見。
凡木的出現(xiàn),令田雨大惑不解。望著李黃,田雨輕聲問道:“他也來找老參?”李黃正不知如何作答,凡木那邊言道:“林子里遇上田掌柜,幸會!李掌柜,我想單獨會會田掌柜,請你先行回避。把你手里鞭子給我,稍后你聽見鞭響時再來不遲?!崩铧S戰(zhàn)兢兢將鞭子遞到凡木手里,匆匆而去。凡木大聲說道:“大丈夫坦坦蕩蕩,敢作敢為,不遮不掩,此事怪不得李黃,他是被逼無奈?!崩铧S聞言,心下稍安。
田雨乜斜著眼道:“如此說來,此乃一計?”
凡木道:“算是。不過,也不必上綱上線,約你出來無非是好生聊聊,在寨子多有不便,畢竟都是生意人,各自顏面還是要顧及的,你說是吧?”
田雨看看凡木手中的鞭子道:“既然如此,那就直說吧。沒有弄錯的話,你是為辛茹之事。不就一個婢女嘛,至于這般挖空心思、興師動眾?”
凡木扔掉鞭子道:“不如此,又奈何!約你出來,是想用男人的方式了卻辛茹之事?!?/p>
田雨瞪眼道:“你說我不是男人?”
凡木道:“真男人為何會將一個弱女子藏于深山?怎么會讓其去做苦力?苦力活是個弱女子該做之事嗎?明明是私下藏起來的,卻謊稱是夜間逃跑,這樣的齷齪事,真不知道,真男人如何做得出來!”
田雨咆哮道:“凡木,你是真男人?真男人會不顧正事,不顧顏面,使著孬心,死纏爛磨一個婢女嗎?你整個兒是個好色之徒,無非也是玩玩而已。我來問你,你真的想娶辛茹?要娶個婢女為妻?”
凡木道:“我凡木不會成家,至于是何因由,恕不告知??晌页兄Z過辛茹,承諾她日后來我身邊做事,大丈夫一言九鼎,豈可戲言!再者,城里店鋪人手不足,辛茹日日在我眼皮底下,也免得我為她擔憂?!?/p>
田雨酸溜溜道:“這真是一派胡言!我要說不呢!或者說我壓根兒就不知道辛茹的下落呢?”
凡木道:“你不會。你我都是商人,商人樂意以商業(yè)規(guī)矩處置事端。田掌柜,我說得對吧?”
田雨眨眨眼道:“商業(yè)規(guī)矩?我沒猜錯的話,凡木,你是想讓利出來,是油坊吧?”
凡木一笑道:“要不我說同行人心有靈犀呢,談事便當。油坊生意眼下是五五分成,若是你將辛茹毫發(fā)無損送至昆陽,這五五分成日后就成四六分成,當然,這‘四是我的。”
田雨眼珠一轉(zhuǎn)道:“四六怕是少了點,三七吧?”
凡木道:“你要知道,辛茹的那份錢我已出過,我買下的是整個油坊,你田家的本錢我是分文不差一一付過的,如今我再次讓利,你田雨可是一文不出,而坐收雙利。都是明白人,還需我再往下說嗎?”
田雨聳聳肩,原本佝僂的脊背似乎伸長許多,他擠著眼道:“成交。我明日就去尋那辛茹,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替凡掌柜找到這個婢女,然后用毛驢馱她去昆陽?!?/p>
“不是驢,是車。”凡木靜靜說道。
“凡木啊,你這就難為人了,山里道窄,牛車如何進去?”田雨一臉怪相。
“這我不管!你的事。”凡木冷冷道。
“也罷。這哪是什么婢女!是爺,是神?!碧镉隉o奈道。
“辛茹是婢女,婢女也是人?!狈材镜馈?/p>
田雨撓撓頭,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凡木何以為婢女而舍棄既得分成,那是叮當作響的銅錢??!正想再問凡木,卻聽凡木道:“昆陽城里,你爹在照管油坊鋪子,五邑在照管漆器鋪子,兩個年逾六旬之人日日忙于買賣,身邊沒個燒水做飯的,你能寬心嗎?我,孟江,雖不是每日住在城里,可每次過去,總不能頓頓下館子吧?漆器店后院尚有多余房舍,好在辛茹做飯是把好手,畢竟她出身官宦之家?!?/p>
凡木這多余的話,本是出于寬慰田雨,不想,卻適得其反,倒讓田雨醋意重生。一想到辛茹在凡木身前侍奉,一想到夜深人靜之時,不知會生出何種銷魂之事,田雨一時又生反悔之意??梢幌肫鸱殖芍?,便又心下釋然了。
凡木彎腰撿起牛車鞭子,當空一揚,那鞭梢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隨之“啪”的一聲,像個瓷碗重重砸上地面。少時,李黃提心吊膽地跑進林間空地。他原本以為這兩人不是臉腫,便是頭破,不想,一個個臉上竟不見一絲愁容。疑惑間,但聽凡木道:“今日之事就是夜夢一場,走出林子,夢境消失。李掌柜,接鞭子。今日,你權(quán)當什么都不曾發(fā)生,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是吧?田掌柜?!?/p>
田雨“嗯嗯”應(yīng)著,眼睛死魚一般,默默跟在凡木身后,跌跌撞撞出了林子。
眾木匠干活很是賣力,凡木極為滿意。他去庫房看看,見所存漆器擺滿屋子,一瞬間,想去宛城開店的念頭一閃而過。回屋后,水生將賬簿擺在凡木跟前,想讓凡木查看近日賬目。凡木并未細看,對水生道:“你去油坊見見田雨,此前的合約需改動一下,將五五分成改為四六分成。”水生道:“田雨讓了一成?”凡木道:“我們讓一成?!彼唤獾溃骸案陕镒屗??我們本來就吃著虧呢。”凡木道:“至于為何,田雨不說,你就別問,去吧。”水生去后,凡木將孟江喊來道:“把牛車好生收拾一下,帶足草料和食物,明日一早去宛城?!泵辖瓚?yīng)下后,想說什么,見凡木心事重重,遲疑一下,帶上房門去往牛棚。
水生返回宅院時一臉沉郁。他本想將田雨家的事說給凡木聽,終也沒說。他去田雨家時,李黃也在,田雨和李黃湊得很近,低聲說著什么。見水生進來,兩人便不再說話,提防的模樣讓水生極不舒服。想起凡木對他也是遮遮掩掩,像是有意隱瞞什么,更是意氣消沉。他水生自小跟隨凡木,風里來雨里去,為凡家立下不小功績,雖是奴婢身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實為凡家管家,大小賬目由他管著,銀庫鑰匙他也拿著,可為何近日遭人冷落?孟江倒是紅得發(fā)紫,跟隨凡木形影不離。不經(jīng)意間,一絲酸楚滋生水生心頭。
整整一夜,水生難以入睡,翻來覆去,滿腦子所想就這一個事兒:他水生究竟做錯了什么。雞鳴過后,窗外漸漸泛白。兩個婢女做飯的聲音時大時小,接著是孟江收拾牛車的聲音。兩人要去宛城,凡木昨晚說了,還讓他水生設(shè)法多買些雷擊木,備料務(wù)必充足。
婢女很是殷勤,一日三餐準時準點,敲門喊他用飯時顯得小心翼翼,這讓水生感到些許慰藉,這慰藉僅維系極短時間。牛車出門后,水生送至街上。眼望凡木和孟江一點點消失在寨門外頭,想起適才孟江微笑的模樣,驀然間,一種妒意悄然而生。他站在薄霧輕罩的街面上,忽覺異常孤寂。偏偏此時,李黃趕車經(jīng)過這里,田雨坐在車上,一臉怪相。水生原本想問問兩人這是去往何處,然而,一股莫名的怨氣讓他欲言又止。田雨一句語焉不詳?shù)脑捵屗鷮に剂季?。田雨道:“凡木和孟江走了?水生,明兒去我家喝酒吧,你我一醉方休。”水生點頭應(yīng)著,扭頭走了。身后隱隱傳來李黃的話:“如今水生可是牛起來了呀!”
田雨并未理會李黃,這個得了意外之財?shù)娜?,卻也不見歡喜,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兩人要去山里獵人家接辛茹,至于田雨何以甘心,李黃并不知曉,全是緣于對田雨的那份虧欠,這才答應(yīng)隨他一道進山。
真如田雨所言,去獵戶家無路行車,牛車不得不在一處山洼里停下。仰望半山腰蒼翠青山,田雨道:“李掌柜,你就在此處等候吧。別走遠,看好牛,別讓牛被狼吃了?!?/p>
李黃天生膽小,獨自極少進山,之前所用藥材大都從別人手里買來,良莠不分,此乃藥鋪難以維系之根由??v有懸絲診脈之才,縱有隔空觀相之能,醫(yī)病全憑藥材。聽罷田雨所言,李黃渾身發(fā)抖,哆哆嗦嗦道:“田掌柜,你不能把我一個人留下呀!你怕牛被狼吃了,那我呢?”
田雨擠著小眼笑道:“嚇你呢,看你那鼠膽吧。這大亮的天,狼敢出來嗎?再說了,狼不會上樹,你會呀,你既不是傻子,又不是婆娘?!崩铧S忽然癱坐在地,他執(zhí)意隨田雨一道去往獵戶家里。田雨百般相勸,他這才罷了。見田雨獨自遠去,李黃將牛車趕到一棵大樹下,把韁繩拴在樹干上,而后以牛背為梯,笨拙地爬上大樹,坐于樹杈之間,向下看看道:“又不是我的牛,管它呢。”
田雨領(lǐng)辛茹出了獵戶家門,便對辛茹百般殷勤,先是問寒問暖,而后伸手攙扶,遇上道窄轉(zhuǎn)彎處,自己則走在深草里,將路面讓給辛茹走。見田雨這般模樣,辛茹料定他受了凡木指派,忽覺周身熨帖。在一深草處,田雨四顧左右,拉上辛茹道:“辛茹,你慢點。我方才上山時,在此處聽到惡狼爭食的聲音,只怕驚到惡狼,我們停停再走不遲。”說時,已將身子貼到辛茹胸部。
辛茹本就對田雨多有提防,推開田雨道:“大白天的哪有狼啊。田掌柜,我沒猜錯的話,是家主指派你前來接我的,至于你們之間有何交易,我不予過問。你今日不可造次,不然,你的所有行徑,我會如實告知家主?!?/p>
田雨憤然道:“一個婢女,你以為凡木會娶你?”
辛茹道:“我不配,壓根兒沒想過?!?/p>
田雨道:“那你的身子是留給誰的?你死了這個心吧,凡木當面給我說過,他不會娶你的。”
辛茹厲聲道:“田雨,你休要無禮,誰都有親娘姐妹?!?/p>
田雨嬉笑道:“辛茹啊,咱不置氣,何必呢。不就玩玩嘛,多大個事啊,男人都這德性,你會知道的。你盡可放心,事成之后,我不會說給任何人聽,且日后定不虧待于你。”說著,雙手已伸向辛茹腰際。
辛茹驚慌著奪路而逃。她并不知曉李黃就在山下一棵樹上貓著,不然,一旦大聲喊叫,田雨不會不有所忌憚。一個弱女子身處深山老林,逃無可逃,只幾步,田雨已將辛茹擄之懷中。辛茹倒地時,頭腦極其清醒,她眼前不時浮出凡木那偉岸的身影。田雨撕扯她的衣服時,她腦際僅有一個念頭,她要以干凈之身面見凡木,如若不然,寧可去死。她機警地軟下全身,微閉雙目。田雨誤以為辛茹愿意就范,便失了戒備之心,忙于脫去自己的衣服時,那辛茹已支起上身,見一側(cè)有塊棱角鋒利的石頭,遂將石塊攥于手中,又將尖角抵在自己臉上,怒視著田雨道:“田雨,你可看好了,我手里握著鋒利石塊,你若再行不軌,我便毀了容顏,看你如何向我家主交差。不信你就試試?!?/p>
田雨的手僵在半空,他就那么舉著手道:“別,別,千萬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凡木說了,我得毫發(fā)無損地將你送到昆陽。不過,我若今日得逞,并未損你毫發(fā);你一旦自毀容顏,這也沒有損及毫發(fā)呀,就是這個理。說句難聽話,你自毀容顏,與我田雨有何相干?又不是我毀的。這人啊,都得實誠,你我去昆陽見了凡木,咱得有一是一,不能說謊,更不能嫁禍于人,我說的對吧?”言罷,田雨看都不看辛茹手中攥著的石塊,只顧脫衣。
眼見難以湊效,辛茹著實慌了手腳,爬起身擇路而逃,并大聲喊叫:“救命啊!救命?。 ?/p>
田雨本來已將礙事的衣服脫去,見辛茹瘋子般跑下山去,慌忙穿好衣服,追了過去。
李黃本是貓在樹上的,左等右等不見田雨下山,有風的山林里怪聲不絕,時而嗡嗡亂叫,時而啪啪作聲,這個膽小之人忍無可忍,悄悄溜下樹來,循著田雨上山的小道逶迤而去。忽有女子的呼叫聲由遠及近,仔細聽來,像是辛茹的喊聲,這聲音凄慘尖利。為何聽不到田雨的聲音?田雨定是被餓狼生食,若是他遲到一步,辛茹怕是兇多吉少。想到此,這個鼠膽之人竟渾身迸發(fā)虎膽,沖著喊叫聲撒腿而去,且邊跑邊大聲喊道:“我來了,我來了,狼在哪里?”
三人迎面相遇時,李黃癱坐在地。
辛茹和田雨也隨之軟在地上,頻頻喘著粗氣。良久,田雨道:“牛呢?”
李黃捂著胸道:“跑不了,拴著呢?!?/p>
田雨道:“你就不怕黃牛被狼吃了?那可是兩千五百銖錢買來的,看來不是自己的東西,誰都不會上心?!?/p>
李黃道:“田掌柜,我還不如那頭黃牛?你就不怕我被惡狼吃了?”
田雨道:“人沒事,人會跑。這不,方才不是我和辛茹跑得快,喊得急,只怕兇多吉少。”
李黃道:“好險!你們遇上了幾只狼?”
田雨道:“好像就一只。不過,那狼像是餓極了,兩眼冒著青綠的光?!?/p>
李黃道:“人多了,狼也怕。這下沒事了,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那只狼吃了豹子膽,量它也不敢過來,走吧。”
田雨道:“李黃,你上來時也不把黃牛牽上,萬一方才那只狼趕往牛車那里咋辦?”
李黃道:“田雨,人得講良心,不是我李黃方才邊跑邊大聲喊叫,說不準你早被惡狼叼走了。牽著牛救人?等我趕到,只怕你已進到惡狼肚子里了?!?/p>
兩個男人這么胡扯一番后,辛茹驚魂稍定,她看看李黃,再瞥一眼田雨,見田雨的眼里含著訕笑,而訕笑之中藏著不甘。想著凡木在等她回去,辛茹方才癱軟的雙腿,這會兒竟來了蠻勁,起身后,噌噌跑到兩人前頭。
第九章
葉邑狗肉誘賓客 文寨柏酒醉愁人
牛車“咯咯噔噔”進入昆陽城時,黃牛氣喘吁吁。牛不時仰頭,以試項間兩根韁繩的松緊。若是兩根韁繩都是松著,它得繼續(xù)前行;左邊一根繃緊時,它得左拐;右邊一根繃緊時,它得右拐。眼見兩側(cè)商鋪林立,人頭攢動,按說是到了歇腳的地方,可兩根韁繩一直沒有同時繃緊,這讓它望眼欲穿。若是擅自停下,少不得挨鞭,抽在臀部倒是小事一樁,若是鞭梢掃到眼睛,淚流多少,誰會顧及!故而,它豎著耳朵,專心感受著兩根韁繩的松緊,但等趕車的家伙發(fā)出停下訊號。才過一條街,又穿一條巷,黃牛邁著沉重的四蹄,緩緩前行。
兩根繩子忽然收緊時,黃牛旋即停下腳步。扭頭一看,見車上人正東張西望,話語喋喋,竟是找錯了店鋪。隨著韁繩放松,黃牛嘆息一聲,無奈地繼續(xù)前行。
最終找到地方,三個人翻身下車。黃牛等著趕車人為其解套,卻見一個賣花生油的掌柜手指前方,再向左邊搗搗,而后道:“你們?nèi)テ崞鞯臧?,我這里沒有做飯的東西,每日都去漆器店吃。凡木好像不在昆陽。”
黃??匆娔莻€花一樣的女人一臉沮喪。三人重又上車后,黃牛按著韁繩提示,不消多時便停在一家店鋪門外。那個趕車人把韁繩拴在門墩上,而后拍拍牛頭。黃牛以為趕車人是要喂它吃的,不想,三個人依次進了店鋪,坐在茶桌前一陣猛喝。黃牛舔舔雙唇,眼巴巴望著喝茶的人們。
“漆器店生意行吧?”田雨瞟一眼一旁用茶的一個蓄著山羊胡須者,問五邑。
“還行。方才還賣了一對屏風,這大大小小的算下來,今日賣掉十件了。張二,是吧?”五邑道。
“是,是。”張二邊沏茶邊應(yīng)道。
“一天能賣這么多!比起我文寨的店鋪,不知要好出多少倍,還是城里好?!崩铧S羨慕道。
“二位是路過,還是有事找凡掌柜?他不在城里?!蔽逡卣f時,不時看看辛茹,對于辛茹的出現(xiàn),他大為不解。
“凡掌柜讓我把辛茹送來,說是給你們做飯。三個大男人忙活兩家商鋪,不知是誰來做飯的?”田雨道。
“張二做的,難吃死了,不信問問你爹?!蔽逡卣f時,看辛茹的眼神里多了幾分警覺。論長相,怎么看,這辛茹都不及他家芥子,可凡木對芥子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讓五邑百般無奈。
張二笑著倒水去了。辛茹被五邑看得時不時摸摸衣角。
一旁的茶桌邊站起一位長者,這個叫王桂的雅士幾乎天天過來喝茶,有時帶上摯友,有時獨自前來。偶爾獨自買件漆器,偶爾領(lǐng)一幫人前來買貨,這讓五邑很是感激。如此一來,這幫人再怎么喝茶,五邑也熱情款待,并樂意陪聊,天南地北、前朝新朝的事,無一不說。王桂走近田雨道:“看得出,三位與凡掌柜私誼頗深,既是凡掌柜不在昆陽,老朽該替凡掌柜略盡地主之誼。稍后老朽做東,一道去吃葉邑狗肉,此乃昆陽一絕。狗肉鍋里放甲魚,加入特制佐料,文火慢燉,出鍋后,狗肉酥爛,甲魚滑柔,滋味醇厚,鮮美異常,食之,溫補脾胃,補腎助陽,滋陰涼血,散結(jié)消痞。這廚子雖祖籍沛縣,可爺孫三代在葉邑開店,已有百年之久。來葉邑故地,不食葉邑狗肉,實乃憾事一件!”
王桂的話讓田雨小眼半瞇,垂涎欲滴。李黃道:“此前僅是聽說,這么近卻不曾吃過,看來是白活了半生。沛縣?前朝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像是祖籍沛縣?!?/p>
雅士笑道:“正是。容老朽慢慢道來?!?/p>
辛茹卻無心聽這狗肉、甲魚之事,知凡木不在城里,雖心有惋惜,卻頗為歡喜,方才聽田雨所言,分明是凡木將她安置在城里,每日陪伴身邊。見碗里茶水不多,便起身去找張二,她要過茶壺,逐一將茶碗續(xù)滿熱水,而后靜立一側(cè)。
雅士端起茶碗小抿一口,繼而說道:“典籍記載,漢高祖劉邦年少時家境貧寒,卻臉厚口饞,尤其愛吃樊噲家狗肉。無以付資,便賒欠,又無力償還,久而久之,樊噲心生厭煩。見舊賬未結(jié),新賬又添,無奈之下,樊噲將狗肉鋪子搬至河的對岸。不想,這無賴食客竟渡河常來新店,依舊賒欠。樊噲時常追著要賬,可欠賬有增無減,賒賬者乃泗水亭長,樊噲又能如何!后人所謂的‘跟要狗肉錢一樣難大約由此而來。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是泗水亭長寧可渡河也要來吃狗肉,那此店的狗肉指定極不一般,樊噲的名聲由此遠播,生意自然一日好過一日。不知何年何月,樊噲遠房后人將這一技藝帶到葉邑,葉邑狗肉歷經(jīng)百年而不衰?!?/p>
直把眾人饞得不時看天。眼見天已午時,雅士的談興卻絲毫未減,田雨不得不手捂肚子道:“看這肚子真沒出息,咕嚕嚕亂叫什么?遲一點喂你又有何妨!”
雅士呵呵一笑道:“孔子云,食不求飽。俗話說,餓能高壽。老朽不諳養(yǎng)生之道,既然腹不矜持,那就依了它吧。葉邑狗肉鋪,距南城門十步路,遠了點?!?/p>
田雨忙道:“不怕遠,乘車去。只不過是牛車,還望先生擔待點?!?/p>
雅士一頜首道:“牛車不比馬車輕賤。據(jù)典籍所記,老子當年乘青牛而出函谷關(guān)??桌戏蜃又苡瘟袊鴷r,也乘牛車。牛車,乃商代王亥發(fā)明,而王亥是商人始祖,行商之人乘牛車,理所應(yīng)當?!?/p>
至此,眾人對雅士的才學無不心悅誠服。田雨曾與水生議過凡木乘車之事,按說凡木早已買得起馬車,卻執(zhí)意乘坐牛車,其中意味,他這才知曉。效仿始祖就是敬重始祖。凡木平日里不茍言笑,這個比自己年少的人,自己為何總是難以與之比肩!驀然間,妒意再次襲上心頭。
末了,由辛茹和張二照看店鋪,其余人乘坐牛車,接了田禾,奔南門去了。
走進葉邑狗肉鋪,雅士很是慷慨,熱騰騰的狗肉要了一大盆子。狗肉棕紅色,乍一上桌,滿屋濃香,一行人無不咂舌稱道。殊不知,這狗肉的做法極為講究,得是壯年活狗不說,單以公丁香為主的佐料就得二十來種。這還遠遠不夠,老湯最為關(guān)緊,不用百年老湯,縱有天大本事,也做不出正宗的葉邑狗肉。據(jù)說,這老店的高湯乃百年前自沛縣帶來,每日加料,每日續(xù)水,店主視為命根,誰想舀走一勺那是萬難。除狗肉之外,另有蒸菜、蘸醬、腌魚、蒸餅等擺滿飯桌。雅士喊來肉鋪掌柜,再要柏酒一壇。這柏酒由柏葉發(fā)酵而成,平日里僅是賀歲時暢飲。雅士今日之盛情,倒讓五邑、李黃和田禾父子顯得極不自在。
耳熱之時,五邑不悅道:“田雨,我來問你,那個叫辛茹的婢女不是逃跑了嗎?自己又跑回來了?”
田雨尷尬道:“是啊,是啊。不回來得餓死在外頭,她以為她是誰呀!”
五邑道:“你跟凡木說說,把這婢女弄走吧,幾個大爺們一起吃住,自在,憑空多出個女的,別扭?!?/p>
李黃笑道:“五邑,恐怕不是別扭吧?別人不懂,我懂?!?/p>
五邑變色道:“你懂個鳥!看見你我就來氣!”
李黃憤然道:“什么人啊!說變臉就變臉?!?/p>
五邑道:“不是你,卉子……”
李黃道:“這可不能全怪我。再說了,卉子眼下多好啊,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卉子跟凡木的事雖然沒成,可我在凡木跟前沒少說芥子的好話,不信你問凡木。我好話說了一籮筐,凡掌柜就那一句話,他說他不宜成家,我還能說什么?”
雅士一旁道:“看來酒是惹事精。聽你們爭執(zhí)多時,老朽總算聽出點眉目來。凡木還未成家?老朽疏忽了?;茏雍徒孀拥氖挛乙猜犃藗€八九不離十,可辛茹是什么來頭?今日一道來店鋪那位?是個婢女?”
田禾道:“王老先生,這事我來說吧。辛茹是凡木買來的婢女,這是從前的事了,一點不犯法。不知為何,凡木一直想把辛茹留在他身邊,可又不想娶他。凡木像是對哪個女的都沒興致,他說他不宜成家,這像個謎,沒人能懂。”
雅士道:“凡木胸揣大志,氣度非凡,乃商界奇才,怎會瞧上一個小小婢女!至于他說不宜成家,老朽看來,搪塞而已。孔子云,‘三十而立。何為‘而立?立身、立業(yè)、立家也,立家與立業(yè)同重。擇日我找他議議這‘而立之事,大丈夫不可無家。”
五邑忙將酒碗伸到雅士面前道:“王老先生,我來敬你一碗。小女芥子,卉子的妹妹,兩人自小跟凡木一道玩耍,還望王老先生多多美言?!?/p>
雅士爽快道:“積福之事,老生自是效勞?!?/p>
酒足飯飽之后,牛車逐一將人送走,而后田雨和李黃返回文寨。慮及黃牛尚未飽腹,在出城不遠的小河邊,李黃將黃牛牽至水邊,丟了韁繩。一側(cè)是清澈河水,一側(cè)是茂盛的青草,那黃牛目不斜視。
兩人仰臥草地,借著酒興,談起凡木來,竟一個個醋意十足。田雨道:“不進城,不知凡木竟有這般能量,兩家店鋪打理得井然有序,每日進項相當可觀,我爹說,自打他那店鋪開張以來,前來買油的人有時竟排起長隊。油又不是水,哪能用得了那么多!這真是邪乎?!?/p>
李黃不解道:“還不是獨門生意的緣故!昆陽城就此一家賣著花生油,花生油的價格遠比芝麻油低,且味道不差,城里的人是不少,可有錢人畢竟少數(shù)。田雨,我就不懂了,如今你田家在油坊里占著大頭,為何還酸不溜溜的?換成別人,燒高香都心甘情愿。哪像我李黃,祖上傳下的藥鋪,到我手里卻是難以為繼,改為漆器店,乃不得已而為之。代別人賣貨,能掙幾個銅錢?”
田雨憤憤道:“我就是氣不忿兒。你看那王雅士,他憑什么請我們大吃一頓?還買來上好的柏酒款待我們,還不是他跟凡木的情分深嘛!我就弄不懂了,為何所有人都對凡木好,為何他凡木想啥都有啥?真是氣死人??!”
李黃嘆息一聲道:“田雨啊,你這么說讓我想起一個老道的話來。你施恩萬物,萬物必施恩于你;你心懷萬物,萬物必歸屬于你;你敬重萬物,萬物必敬重于你;你拯救萬物,萬物必拯救于你;萬物本無情,因有情心而有情;萬物本有情,因無情心而無情?!?/p>
田雨重重地“哼”了一聲,而后起身走向牛車。
田雨將水生喊去喝酒是在隔日的黃昏。近些日子,他愈加心堵,總覺氣息不暢,或許水生能幫其化瘀。凡木的生意本已順風順水,昆陽的兩家店鋪進項了得,卻又伺機向宛城進發(fā)。凡木極有女人緣,拋開卉子不說,芥子對他幾近癡迷,辛茹囿于其奴婢身份而不敢明示,可女人的心思他田雨能夠理會。眾木匠很是賣力,像是被凡木施以魔法,干起活來不惜體力,有板有眼。水生在凡木家可謂舉足輕重,從木器的進料和把關(guān),油坊的進料及出貨,這個渾身透著機敏的人將兩邊的事料理得有條不紊??伤回濆X財,不近女色,只一味替凡木賣命,這讓田雨很是驚異。想起這些,田雨周身便極不舒服,像有蒼蠅時不時趴上四肢和項間,用力打,打不住,趕走后,它又來。
田雨將自家釀的柏酒搬來一壇,兩人關(guān)上門,邊飲邊聊。
“田掌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你我首次單獨飲酒,水生奴婢出身,能與田掌柜相對而坐,誠惶誠恐。”
“水生啊,你這么說不就見外了?油坊的賬目由你管著,我田雨若是與你過從甚密,怕招致凡木猜忌,故而,面上還是一如從前的好,這樣相安無事,你說呢?”
“田掌柜,我家家主不是你想的那樣。水生本是個乞兒,幾近餓死時,是家主收買了我。如今家主將要事整個兒托付于我,足見對我之信任,不竭力圖報,如何心安!”
“瞧你美的吧,恐怕這是暫時的,眼下,除你之外,還有誰能堪此大任!將來怕就難說了,孟江與凡木形影不離,依我看,你水生遲早會被他取而代之。那天他為何搶先給李黃下跪?與他何干?還不是為討凡木歡心?凡木那天當眾呵斥你時,我就在大門之外,大門外聚了多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怎么也得給你留個面子?。【尤槐划敱娪柍?,被鄉(xiāng)鄰恥笑。你有什么錯?跟李黃吵架還不是為他凡木爭利?我是為你鳴不平啊,水生,像你這樣忠心侍主的人焉有其二!其結(jié)果,你得到了什么?”
“那天我確實感覺委屈,不過,我水生于心無愧。田掌柜,你別說了,喝酒,喝酒。”
“干,干。說吧,我像是挑事;不說吧,又心疼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他凡木不該為你張羅一樁親事嗎?他不樂意,我樂意,你看上誰了只管跟我說,你為油坊操碎了心,我田雨一向知好歹?!?/p>
“田掌柜,這個事還是不提的好,我水生不宜成家?!?/p>
“不宜成家?有人給凡木提親時,凡木也是這么說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事不提了吧。喝酒,喝酒?!?/p>
“干。前天去昆陽,遇見個雅士,極有學問,他說大丈夫要立身、立業(yè)、立家。一回來我就瞎尋思,我田雨有‘業(yè),也有‘家,可你水生沒有,你的‘業(yè)是凡木的,你的‘家也是凡木的,你水生一無所有,這不公平?!?/p>
“家主當初跟我說,我想自立門戶,他愿分給我一筆錢,我想繼續(xù)跟他的話,他樂意成全,我選了后者。其實,我也犯愁,不知如何抉擇,不知何去何從。”
“水生,不知你想過沒有,大丈夫既不立家,再不立業(yè),等于枉來世上一遭,倘若祖上有知,豈可饒恕!肺腑之言,還望斟酌?!?/p>
田雨見水生的身子猛然一顫,二人良久均沒言語。里屋的門輕輕開了個縫。田雨大聲呵道:“關(guān)上!”那門縫重又輕輕合上。夜已深,窗外極其安靜。忽有野貓鳴叫,拖著長長尾音,一聲緊挨一聲。
“洛陽自古繁華,西距都城不遠,你該去洛陽自立門戶。跟著別人鞍前馬后的,終究沒有出息。你天資聰慧,什么都能做成,經(jīng)營雷擊木漆器,你最為擅長,何不用己之長,光宗耀祖?。∥姨镉晷責o大志,偏愛女色,指定難成大事,也就懶得去折騰什么。”田雨盯著水生道。
“這談何容易!錢呢?”水生怔怔看著酒碗道。
“我們田家有??!油坊賣給了凡木,十來個奴婢也一并賣了,這些錢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拿來派個用場?!币娝挠兴鶆?,田雨眼里冒出亮光。
“誰家的錢都是錢?。 彼噪x地看一眼田雨道。
“這就說到了正題上。我田雨拿錢出來,純粹是為幫你,你也不信,都是行商之人,怎可不言利!錢由田家出,獲利六四開,你拿六成我拿四,所有買賣你當家,田家只派一人去。如何?”田雨說時,一副微醺的樣子。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彼椭^道。
“水生啊,你不但要立業(yè),也得立家。沒個知冷知熱、暖腳捶背的女人如何是好!真不知道漫漫長夜,你是如何熬過的,想想都替你難過?!碧镉瓴蛔u著頭。見水生已現(xiàn)醉態(tài),田雨繼而喊道:“小鳳呢?快讓小鳳過來侍奉水生安歇。收拾個房間,這大黑的天,不讓水生回去了?!?/p>
自里屋旋即閃出個婢女來,這婢女吃力地挽起水生臂膀。水生掙脫婢女道:“不,不,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怎奈,他已身不由己。
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田雨呵道:“誰呀?干嘛?”門外有人應(yīng)道:“回家主,是凡掌柜家的兩個婢女過來了,說是要接水生回去?!?/p>
田雨不耐煩道:“水生喝醉了,走不成路,歇在這里了,讓她們回去吧?!?/p>
門人應(yīng)下后,沒了聲息。
日出數(shù)竿時,水生走出田雨家大門,揉著惺忪睡眼。見自家大門緊閉,他連拍數(shù)下,做飯的婢女答應(yīng)著,大門旋即被打開。婢女道:“水生,你昨晚喝多了?還沒聽說你喝醉過,沒事了吧?”
水生道:“沒事了,沒事了。做飯了嗎?”
婢女道:“早都吃過了,你還沒吃呀?”
水生不悅道:“你們吃過了?也不等我一起吃!”
婢女道:“不看看什么時辰了,師傅們都干一陣子活了,以為你在田掌柜家吃呢,這就給你做?!?/p>
水生大聲道:“快點!”
婢女不覺一愣,而后詫異地看看水生,沒再吱聲。兩婢女做飯時,一婢女小聲嘀咕:“水生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這樣的。”另一婢女道:“你沒看那張臉?像是生著氣呢,咱可不要招惹他。”
“有人嗎?雷擊木送來了?!贝箝T外有人喊道。沒聽見有人應(yīng)答,也沒見有人出來,那人接著喊“有人嗎?”
水生本就剛剛進屋,聽這人一味咋呼,遂鉆出屋子,大聲呵斥道:“你咋呼個鳥?。〔痪鸵桓绢^嘛,你以為你那是牛鞭呀,拉進來不就得了?”
那人也不是個省事的主,一大早推著雷擊木老遠來文寨,卻被人劈頭蓋臉地來這一出,自是怨氣陡升,他沒有推車進去,只扶著獨輪車把道:“一大早的,看你說的什么話!你家的牛鞭有這么粗啊?我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估摸著跟你爹不差上下,你能這么跟我說粗話嗎?我不跟你說了,把你家掌柜的找來。”
水生不屑道:“掌故的不在,今兒你還真得跟我說,不然你得拉回去,不信你試試?!?/p>
老漢氣呼呼道:“寧愿等三天,我也不想跟你說?!边@個倔強的老漢抬腿坐在車子上,仰著頭望天。
水生惱羞成怒,黑著臉道:“你去遠點,不要堵門。”說罷就要去推老漢的車子。
一個木匠走過來,將水生拉到一邊,輕聲說道:“水生,家里的雷擊木快要用完了,這幾天一直沒有人送?!币娝鷽]有吱聲,這木匠走到獨輪車前道:“老哥,看你頭上冒汗,定是老遠趕來。燕子,給主顧端碗水來。”一個叫燕子的婢女趕忙端著一碗熱水碎步走來。木匠雙手捧碗,遞至老漢面前道:“消消氣,消消氣。喝了水,就把雷擊木推進來吧。”大約真是渴極了,老漢一飲而盡,而后,硬著脖子,“呼哧呼哧”把獨輪車推到院中。木匠不便把關(guān),更不宜談價,不得不把水生拉到車前。見老者遠遠蹲著,木匠不住詢問水生,最終定下價來,隨水生一道進屋,捧出銅錢遞給老者。老者沒數(shù)銅錢多少,直接裝進衣服,而后卸掉木頭,推車出門,至門口,扭頭說道:“再也不進山找這雷擊木了,弄不好命都丟了,老遠送來還被捉弄。”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