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先并無預(yù)兆。艾蓮是哼著小曲兒走出商場的。據(jù)下午的班會公布,她又蟬聯(lián)了這一季的銷售明星。晚上下班時天上落起毛毛雨,艾蓮出了地鐵口一路小跑回到家。已是深秋天氣,外面的氣溫還是相當(dāng)?shù)偷?,她卻跑出了微汗。進(jìn)門先摸黑把手包掛在門后的掛鉤上,換了拖鞋,再脫掉工作服外面御寒的絲綿小襖,掛好,然后才開了客廳的燈,拿一條干毛巾站在壁鏡前擦拭頭上的水珠子。這時手機響了,她騰出濕漉漉的右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掏出包里的手機。
上了一天班,加上剛剛的急步小跑,她已倦得像一只塌了形的面口袋,只想趕緊就地坐下??蛷d里的椅子凳子都?xì)w置在方桌桌肚下,她懶得去拉,干脆拖著腿腳進(jìn)了臥室,歪身坐在了床角上。手里已經(jīng)按下接聽鍵,手機卻沒了聲音,這誰的性子也太急了。調(diào)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估計是打錯了。坐著歇息了兩分鐘,一抬頭見陽臺上的推拉窗露出個大縫,似有雨絲飄進(jìn)來,又強迫自己站起來去關(guān)窗。這中間手機又響,這回聽著是短信,她抓起床上的手機,關(guān)好了窗就站在陽臺上翻看,卻是一則賣電器的商訊,她隨手刪掉了。
“哎,別刪啊,給我看看!”一個聲音突然炸響,把艾蓮驚得一抖,手機掉到地上?;仡^一看,臥室門口有一個壯實的身影,是韋強?!澳悴皇钦f跟朋友上昆山了嗎,怎么沒去?”她彎腰撿起手機,一邊問道。話沒落音,韋強已經(jīng)三步兩步?jīng)_了過來,一把奪過手機。一股濃濃的酒氣直撲艾蓮的鼻腔,她的頭一下就大了,火氣呼地竄到了頭頂,伸手又把手機奪了過來。就這樣兩人開始撕扯。韋強大著舌頭反復(fù)嘟囔著一句話,“又是電話又是短信的,肯定是個小白臉?!卑彽哪樕兞?,厭惡地皺起眉頭。韋強奪手機的動作迅速演變成了打罵,大巴掌不斷落在艾蓮的頭上身上。招架不住韋強的進(jìn)攻艾蓮開始躲閃,兩人在臥室與陽臺之間來回兜著圈子。瞅一個空當(dāng)艾蓮跑到床上,拉起被子兜頭蒙住自己,韋強順手抓起一只實木衣架趕過去繼續(xù)抽打。
一聲尖利的慘叫突然響起,像一道閃電刺破寂靜的雨夜,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二
準(zhǔn)確地說,二丫還沒出火車站就被王子杰“劫持”了。
事后回憶起來,二丫總是歸咎于自己的打扮太扎眼。她記得自己當(dāng)時穿一件長及腳踝的深紫色大衣,及肩短發(fā)燙成流行的直板,鐵絲一般披在腦袋上。頭戴一頂鵝黃色寬邊禮帽,足蹬淺米色高跟短靴。妹妹三丫后來形容說就像天上掉下一個外星人。那套行頭是她在上海的舊貨市場花三十塊錢淘來的,即便在當(dāng)時的上海街頭也算時髦貨呢。
算起來二丫來上海打工快三年了,進(jìn)配件廠也已半年多,累點苦點也習(xí)慣了,沒想到工廠說垮就垮,通知她們十多個外來妹放無限期的長假,啥時上班啥時再通知。其實就是變相解雇,她們再傻也明白。就是說,她們得另謀出路。十來個姐妹中有三個已跟上海人結(jié)了婚,兩個在上海有親戚,暫時去親戚家再作打算,還有三個不知去向,她和另一個安徽同鄉(xiāng)商量一下決定回家。至于回家后還來不來上海,也沒有個定論。
王子杰說他一下火車就注意她了,還想起她是七中的校友。王子杰比她高兩屆,是七中曾經(jīng)的風(fēng)云人物,高二(一)班時的文體委員,人長得帥,是很多女生暗戀的對象。雖然多年不見,二丫還是很快就認(rèn)出了他?!澳闶浅跞莻€背唐詩的女孩吧?!蓖踝咏苓^來搭訕時開口就說。面前的王子杰增加了幾分成熟的氣質(zhì),更加魅力四射了。二丫心里涌上一陣驚喜,目光不由自主有了幾分羞澀。因為父親是教語文的小學(xué)民辦教師,二丫自小被他逼著背過幾首古詩詞,學(xué)校有活動時她上臺朗誦過兩回唐詩,沒想到王子杰就記住了她——是王子杰啊。
王子杰幫她拎著旅行包,兩人隨人流出了站,順著落葉滿地的人行道緩緩走著。還沒走出兩站地,二丫已把自己因家里困難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外出打工,又因廠子不景氣放了長假的事,一一告訴了王子杰。王子杰一邊聽一邊安慰她,像一個親切的大哥哥,讓二丫郁悶的心情舒展熨帖了許多。王子杰說自己中專畢業(yè)后進(jìn)了機關(guān),現(xiàn)在是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剛從上海出差回來。二丫聽了敬畏之心油然而生,當(dāng)王子杰建議她留在黎城玩幾天再回家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除了服從別無選擇。
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一個小巷子里,二丫被安置在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王子杰說是他剛參加工作的堂妹租的,堂妹上個月被公司派往南京學(xué)習(xí)去了,就把鑰匙交給了他,供他上班時過來午休。王子杰說自己的單位離這里很近,自己會抽時間過來陪她,讓她安心地在這里玩幾天。當(dāng)晚王子杰就帶她和朋友吃飯,去歌舞廳跳舞,第二天是禮拜天,他們還去了黎城公園。一周后再回家鄉(xiāng)小劉莊的時候,二丫臉上淡淡的憂郁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反而神采飛揚,掛著喜氣。當(dāng)她告訴家人廠子放長假時,家人只以為她是臨時休假,早晚還是回上海,她頻繁去黎城會朋友也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
這天病休在家的父親叫住二丫,還讓母親把房門關(guān)了,問她,聽說你在黎城談了男朋友?二丫喜滋滋地點頭。母親驚訝地問,你不打算回上海了?二丫眉頭蹙了蹙,王子杰也這樣問她,她腦子里閃過在上海受的苦和難,怒沖沖反問,憑什么我非得去上海受氣?當(dāng)時王子杰愣了愣,笑了。但她不能這么懟父母,當(dāng)初輟學(xué)去上海打工是她自己的主意。記得那天又吃鹽水煮白菜蘿卜,母親說又?jǐn)嘤土?。二丫牙疼似地嚼磨著嘴里沒滋沒味的白菜蘿卜,再看看三丫和小弟面黃寡瘦的小臉,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輟學(xué)打工。反正也難考上大學(xué),再多浪費兩年時間不傻嗎,不如趁早出去掙錢。姐姐已經(jīng)出嫁,哥哥得過小兒麻痹腿腳有殘疾,弟弟妹妹還小,二丫是家里的主心骨,她的決定一般不會遭遇阻攔。一家子老弱病殘的,再這么下去總有一天飯都吃不上。母親聽了二丫的話,只問了一句“上哪兒打工?”,二丫黯淡的眸子立馬放出亮光,輕輕吐出寶石一樣含在嘴里的兩個字:上海。顯然這妮子已是深思熟慮。
是中國人誰不知道上海啊,這是常識。二丫對上海的認(rèn)識來自課本上那句——“上海是一個繁華的大都市”。“繁華”這兩個字讓她著迷。在二丫看來這兩個字高貴、優(yōu)雅、神秘,五光十色,高不可攀,就像天上的宮殿,能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眼已經(jīng)是個了不得的福分了。她一聽說別的村有人去上海打工就動了心,既然別人能去她當(dāng)然也能去。她不知怎么跟爹娘說。她預(yù)先都想到了——苦,累,受歧視。但這些都是理論上的,干巴巴的概念。她不怕,自信自己還是吃得來苦的。
來接站的鄰村女孩郭紅把她帶到幾人合租的小屋子,然后就急急忙忙上班走了。她晚上擠在郭紅的小床上,白天到處找工作。如果不挑剔,工作——準(zhǔn)確地說是零活兒——并不難找,尤其她這樣年輕的女孩。她先在一家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日,工資連日常開銷都不夠,還每月被老板找碴兒扣掉一部分。她賭氣辭了,又進(jìn)了一家歌舞廳,頭天上班就有一個油膩的男人借酒對她動手動腳,還扳著她的頭灌她喝酒,她費好大勁掙脫了跑到街上再沒回去,連押金也不敢去要。還干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活計,最后還是郭紅介紹她進(jìn)了配件廠,頂一個因病被辭退的女工。工作是相對穩(wěn)定了點兒,但久了她就發(fā)現(xiàn),打工妹是廠子里三六九等墊底的,什么虧都要吃,什么好處都撈不到?!叭斯?jié)”那天她看幾個女工從廠辦領(lǐng)了一大包花花綠綠的婦女用品,一問人家說沒有臨時工的,那幾個女工一邊斜睨著她,一邊嘁嘁喳喳放肆說笑,用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尷尬地站在陽光燦爛花木蔥蘢的廠部院子里,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一片干枯的樹葉,被忽高忽低的冷風(fēng)隨意裹挾摔打著。
她想痛痛快快為自己爭辯幾句,卻發(fā)不出聲音。自從來到大上海,伶牙俐齒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不敢說話了,是怕在上海人面前露餡兒——幾乎是從吐出第一個字開始,人家臉上的鄙夷就冒出來了,生生劃出一道線,分出了上海人和鄉(xiāng)下人。每天走在僻靜或熱鬧的街巷里,她身材傲人,面容姣好,但內(nèi)心卻虛得像一團(tuán)棉花。望著身邊從容走過的上海女孩,無論她們長得有多么歪瓜裂棗,都會讓她頓生艷羨。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憑什么?在家里幾個孩子中她最聰明,最漂亮,最有主見,爹娘都寵她,在學(xué)校雖說成績不算拔尖,也是不容小覷的那類女學(xué)生。她冒出了回家的念頭,熬到廠子放長假給了她機會,她正好順?biāo)浦?。望著母親狐疑的眼神,她只好說了實話:“我準(zhǔn)備在黎城打工,離家近,不想回上海了。”爹娘對視一眼,知道她在上海遇到難題了,自己反正也幫不上閨女,只好由她。話題轉(zhuǎn)回男朋友身上,二丫害羞地笑笑不愿多說。其實她對王子杰的了解并不多,王子杰是個話少的男孩,有點深沉,平常他不想說的她也就不多問,只要他們在一起快樂就行。
說真的,還從來沒有一個男孩給過她這么多快樂。她胖了,面色紅潤,艷如桃花,眼神里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神采。她頻繁去他的出租屋,見他的朋友,騎自行車郊游,通宵泡迪廳……王子杰給她找了一份打字社的工作,還時常給她一點零花錢,工資和零花多半被她買了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王子杰的愛讓她的心每天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她又變回了那個愛說愛笑的傻丫頭。她慶幸自己從上?;貋恚X得這份奇緣是上天給她準(zhǔn)備的,只等她來接受。在上海的種種不如意漸漸淡去,淡成一片灰色的風(fēng)景,像一張老照片,襯托著她眼前的幸福。
等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相當(dāng)棘手。她一個人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算了算說快五個月了,人流已不可能,引產(chǎn)則會有一定危險,還可能造成不育。在出租屋里王子杰興奮地一把抱住她,說那你就生吧。二丫又羞又怕,總得先結(jié)婚吧,怎么跟父母說啊。王子杰也冷靜下來,說你暫時別跟你父母說懷孕的事,我抓緊把我這邊的事處理好了再說。王子杰說他以前處過一個女朋友,后來他覺得兩人不合適分了,但他父母喜歡那女孩,一直撮合他們,還不許他談戀愛。他說你放心,我愛的是你,誰也擋不住的,只是你要受點委屈,耐心點,給我時間做他們的工作。看二丫一雙大眼睛里依然滿是疑慮,王子杰笑了,說如果我對你有二心,敢叫你生下咱倆的孩子嗎?二丫心里掂量掂量,覺得王子杰說得有道理。十分鐘以后他倆就手牽手去街上吃羊肉串了。
幾個月后二丫生了個女孩。王子杰到底沒能趕在孩子降生之前說服父母,但他保證說那是早晚的事。自查出懷孕二丫就窩在出租屋里,離開家時只說上海的廠子叫她回去上班。所以她暫時不能回家,只能等孩子滿月再說。這也是王子杰的主意。但孩子還沒滿月,她的瘸腿哥哥就帶著三丫找到出租屋,除了一頓臭罵,還把一連串觸目驚心的事實和盤端到了二丫面前:王子杰幾年前就從單位停薪留職下了海,走南闖北招搖撞騙搗騰過各種生意,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他早就結(jié)了婚,老婆就住在郊區(qū)他父母家里,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孩,也有說第三個女孩生下來就送了人。因為他家是三代單傳,他把二丫騙到手就為給他生兒子,結(jié)婚根本不可能。二丫差點暈過去。王子杰聽說二丫家里來鬧干脆躲了起來,只托朋友帶來一筆錢和一句話:孩子他不能要,即便給了他也只能送人,讓二丫看著辦。
二丫的世界突然坍塌,她被從天而降的打擊砸懵了,整個人傻了似的,除了流淚一句話也不說。姐姐大丫跑來照顧二丫母子,哥哥和母親瞞著病重的父親,一趟趟來到出租屋,說服二丫趕快把孩子送人,一個沒出嫁的大姑娘,帶個孩子算什么,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他們找了幾個合適的人家,二丫都堅決不吐口,只看著孩子掉淚。一天天這么耗著,把孩子送人的事只好作罷。
這天二丫一早就梳洗穿戴,打扮得整整齊齊,然后對姐姐說要出去一下。大丫猜她是去找王子杰,勸她還是算了,聽說王子杰有不少黑道上的朋友,咱斗不過他。二丫沒聽見似的,只吩咐姐姐照顧好女兒貝貝,就迎著初升的陽光出了門。直到太陽落山二丫才回來,只見她衣冠不整,披頭散發(fā),倆眼泡腫得像兩個水蜜桃,進(jìn)門就往床上一躺,怎么問都不說話。大丫知道事情不妙,卻不敢緊著逼問。沒想到一夜過后二丫就一切如常了,她該吃吃該喝喝,雖然人瘦了一圈,精神倒是這陣子少有的輕松。
原來二丫輾轉(zhuǎn)找到王子杰,兩個人關(guān)在一個小旅館的包間里徹底談了一次。王子杰說他沒有外界傳得那么有錢,孩子他確實無力撫養(yǎng)。他承認(rèn)自己騙了二丫,是個混蛋,但婚姻是肯定不能給她的。情緒激憤中二丫瘋狂發(fā)泄了一通,對王子杰又打又罵,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只能接受現(xiàn)實??辞辶送踝咏艿恼鎸嵜婺?,二丫倒想通了,這樣混賬的男人不值得她留戀。至于女兒貝貝,二丫答應(yīng)自己帶走,從此與王家無干。
孩子百天剛過,二丫就做出決定,再回上海打工。出了這種事,無論是劉莊還是黎城,她都沒辦法待下去了。不僅無顏見親朋父老,她也不想再看見王子杰。自然不能帶著貝貝上路。父親病重,這些事一直不敢告訴他,母親身體不好,姐姐哥哥也是自顧不暇。她準(zhǔn)備把貝貝寄養(yǎng)在姨娘家里。姨娘是母親的小妹,住在二十里外的梁村,早年守寡至今,獨生女兒在外地上大學(xué)。姨娘答應(yīng)了二丫。二丫承諾每月給姨娘寄生活費,一旦條件具備就把貝貝接走。
送走貝貝那天艾蓮去火車站買了票,當(dāng)晚直達(dá)上海的硬座。然后找了個公共電話亭。電話通了,郭紅帶著濃重鄉(xiāng)土氣息的普通話聽上去遙遠(yuǎn)飄渺,還沒睡醒似的,你是誰呀……二丫清了清嗓子,把一股氣往丹田那兒運了運,壓住從心底往上翻騰的虛。是我,艾蓮!聲音聽上去還好,脆亮脆亮的。
三
房間里又透水了,到底是下水管破裂還是雨水滲了進(jìn)來,服務(wù)員和房客們糾纏不休,南腔北調(diào)咭咭噥噥驢拉磨似的來回撕扯,讓人心煩。艾蓮避開嘈雜出門到了街上,撐著斷了一根支架的破雨傘,站在一家小店的檐下皺著眉頭發(fā)呆。
雨還是不緊不慢下著,特別有耐心的樣子,估計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能再等了,得想個辦法。在這個又小又?jǐn)D的地下旅館已經(jīng)住了快一星期了,縫在大襟內(nèi)側(cè)的鈔票每天都在減少。她沒想到工作這樣難找,說是這兩年外來打工人員激增,零工基本飽和了。來前電話里郭紅婉言拒絕了她再次投靠的打算,因為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去看了郭紅。雖然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她還是嚇了一跳。郭紅嫁了個殘疾人,那男人得過重度小兒麻痹,拄著雙拐。郭紅說他有房?;榉坎贿^是七八個平米的簡陋小隔間,卻留住了健康年輕的郭紅??粗t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紋的臉,艾蓮心里說不出的滋味。送她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郭紅指了指燈火迷離的遠(yuǎn)處說,提籃橋那邊我有個小同鄉(xiāng),可能是走投無路了,做了那種女人。艾蓮明白她的意思以后,頭皮一陣發(fā)麻。后來又找了幾個熟識的姐妹,都無法給她提供一個立足之地,她漸漸心里發(fā)慌了。
她想起一個人。她一直避免想起他,繞了一個大圈還是繞了回來。她遲疑地往雨地里伸出一只腳,冰涼的雨絲趁機從裸露的腳脖鉆進(jìn)她的絲襪筒里,她在心里打了個寒噤,同時堅定地邁出腳步,順著街道一直往北,七拐八轉(zhuǎn)很快來到一個弄堂口。朝著熟悉又陌生的弄堂望進(jìn)去,她又遲疑起來。一陣急促的鈴聲從背后傳來,她轉(zhuǎn)身見不遠(yuǎn)處一輛自行車在小雨里歪歪倒倒駛來,騎車人裹著湖藍(lán)色塑料雨衣,身形偏于肥碩。她的心一緊,迅速讓到路邊躲進(jìn)雨傘里。那人偏在她身邊下了車,還特意歪頭從她的傘邊好奇地瞅瞅她的臉——不是他!是一個生人。艾蓮砰砰亂跳的心平靜下來,感覺背上出了一層汗,臉頰也發(fā)脹。這是何必!她生自己的氣,不見就走嘛!可是往哪里走呢?她抬頭看看雨霧朦朧里罩著層鉛灰色的街道、樓房、樹木,心一橫轉(zhuǎn)身往弄堂深處走去。走得飛快,怕自己再改變主意。
憑記憶拐進(jìn)一個狹窄的胡同,來到一個油漆斑駁的小門樓。她猶豫兩秒鐘就果斷抬手敲起來,很快門開了,一個穿著藏青圓領(lǐng)體恤的中年男人傻愣愣地看著她。片刻,男人白胖的方臉上陡然堆起厚厚的驚喜,脫口問道,艾蓮?你啥時回來的?艾蓮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冷冷的,心卻一下踏實了。
這個男人就是韋強。她初來上海時認(rèn)識的。
那時她在弄堂門口一家布店做店員,韋強與店老板是鄰居,常常到店里閑聊,一來二去就熟識了。韋強那年已經(jīng)三十一歲,離過婚,家里條件也不好。原來一家五口擠在二十平米的蝸居里,哥哥和弟弟都沒結(jié)婚。后來韋強單位給他調(diào)劑一間六平米的二層閣樓結(jié)了婚,還不到一年因女的外遇分了手。韋強在街道辦上班,五短身材,但皮膚白,眼睛大,脾氣好,待人熱情,加上也算有房一族,在店里幾個打工妹眼里就成了搶手男人,都對他青眼相加。只艾蓮除外——表面看是因為艾蓮在幾個打工妹里最漂亮,又聰明伶俐,就多了幾分傲氣,實際上艾蓮一直不喜歡韋強,尤其討厭他婆婆媽媽的沒有男子氣,與她心里的男朋友標(biāo)準(zhǔn)相差太大。但韋強是屬橡皮的,碰釘子挨棒子都不怕,有事沒事就來粘艾蓮。今天給張電影票,明天送幾個小籠包。她呢,實在推卻不過,電影票送人,小籠包大家分了吃,態(tài)度一點不變。久了小姐妹對她也有了看法,羨慕嫉妒恨齊全,艾蓮漸漸感到壓力,找機會一跺腳去了配件廠。沒承想韋強隔三差五就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去配件廠看她,弄得工友們都知道她有個上海男朋友。半年后艾蓮義無反顧地回了小劉莊,與躲避韋強也不能說沒一點關(guān)系。
現(xiàn)在,她卻找上門來了。確定回上海之前那段時間,她天天腦子里亂麻似的理也理不清。老父親的病越來越重,王子杰給貝貝的那點錢已基本用光,家里沒有半點掙錢的門路,更沒有能指望的人。未婚生子的事已被傳得沸沸揚揚,鄉(xiāng)鄰的目光錐子似的讓她無地自容。她徘徊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卻覺得無路可走。突然腦子里冒出兩句唐詩:“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忘了是誰的詩,意思卻一目了然,她的理解,就是不能一輩子窮死在家門口唄。
必須離開。去哪里?上海,只有上海。艾蓮?fù)砩纤恢?,閉著眼睛回憶上海留給自己的記憶。奇怪的是,腦子里冒出的不再是讓她感覺受了委屈的場景,反而全是帶著溫度的小細(xì)節(jié)。比如她第一次去外灘是晚上,霓虹交織下的風(fēng)景如夢如幻,恍如仙境,美得攝人心魄,細(xì)細(xì)體會她竟流下幸福的淚水。比如第一次吃上海小籠包,那小巧精致的造型,晶瑩剔透細(xì)膩如玉的色澤讓她簡直舍不得下嘴。比如她穿著小市場里淘來的?“奇裝異服”走在馬路上的時候,總能收獲不少欣賞鼓勵善意包容的目光,這在劉莊根本是不能想象的……最后她得出結(jié)論,當(dāng)初對上海的背棄是因為自己太小心眼,太孩子氣了。很顯然,現(xiàn)在她需要的是一個闊大的懷抱,能給她遮擋一陣兜頭蓋臉打在身上的風(fēng)雨。路途遙遠(yuǎn)機會多的上海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至于她要面臨的困難,已經(jīng)容不得她過多思考。她唯一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她必須變成另外一個人。事實上經(jīng)歷了那場大變故,她再也不是原來的二丫了。
韋強幾乎是帶著失而復(fù)得的愉悅,頗費了一番周折,幫艾蓮聯(lián)系到一家中介公司做打雜的雇工。在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前,先讓她住在自己的閣樓里,自己每天去單位值班室湊合。那間閣樓高度只有一米二三的樣子,人要低頭彎腰才能鉆進(jìn)去。里面擺設(shè)簡單,卻布置得整潔溫馨。夜深人靜的時候,艾蓮躺在床上,白霧似的月光從一方小窗流淌進(jìn)來,彌漫了周圍每一個角落。窗外忽隱忽現(xiàn)的蟲鳴和偶爾傳來的微弱響動,讓她感受到居家的溫馨和安逸。想起韋強為自己的事忙忙碌碌殷勤備至的樣子,她心里涌上一些感動,還有幾絲從未有過的愛意。有天晚上韋強請她去吃三鮮小餛飩,回來的路上見一對情侶躲在梧桐樹后纏綿,韋強突然沖動地?fù)ё∷难?,她的身子倏地僵了一下,還是順從了。
韋強的家人反應(yīng)激烈,尤其是他的母親,一聽說兒子和一個安徽打工妹好了,馬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兒又沒吃過官司,為啥找個鄉(xiāng)下人!原來旁邊有家鄰居兒子勞教三年出來找不到媳婦,只好找個打工妹結(jié)婚了。去年韋強也處過一個外來妹,就是因為家里反對不得不分了手。這次不同了,韋強堅定地說,誰也擋不住我。艾蓮心里卻是篤定的,韋強的執(zhí)著叫她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轉(zhuǎn)念又想鄉(xiāng)下人怎么了,比城里人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他們反不反對還兩說,現(xiàn)在我偏要找他這個上海人。兩個人開始公開逛外灘,南京路,人民公園,沿著淮海路一直走回楊浦的弄堂,與身邊一對對的戀人沒什么不同。不同是藏在艾蓮心里的,她其實一刻也沒忘記過。終于有一天她對韋強說,我在老家還有個女兒。韋強愣住了,皺著眉頭問,你是……離過婚的?艾蓮搖搖頭,我們沒結(jié)婚。韋強的臉變成了一只苦瓜,不知所措看著艾蓮。艾蓮迎風(fēng)靠在一棵銀杏樹的圍欄上,長發(fā)飄逸,霓虹燈光下像個仙女。等了一會她又說,你考慮考慮吧,不行咱就分手。說完轉(zhuǎn)身要走,韋強追上去拉住她,說我有個條件。卻不好開口似的頓住了。艾蓮說女兒我肯定得接來,我自己養(yǎng)活她,不用你操心。韋強看著她因年輕而飽滿光潔的額頭,因倔強而顯得生硬的目光,愛恨交加地苦笑了一聲,話說早了吧——看艾蓮似乎在對他怒目而視,趕緊改口說,暫時不要告訴我家里,過幾年再說吧。艾蓮把頭轉(zhuǎn)到另一邊,偷偷笑了一下。韋強發(fā)現(xiàn)了,伸出多肉的手掌,做出打人的架勢,咬牙切齒輕輕拍了下艾蓮的頭。
結(jié)婚前艾蓮回了一趟小劉莊。先把打結(jié)婚證的手續(xù)辦齊了,準(zhǔn)備再去梁莊看貝貝——姨娘聽說她回來,趕在艾蓮前面帶貝貝來了。貝貝個子長高了不少,皮膚黑了,但也似乎壯了些,穿戴一新,搖搖晃晃能走路了。對艾蓮倒生疏了,怯怯看著她。艾蓮想抱抱她,她趔趄著躲開了。艾蓮差點掉了淚,但忍住了,她不能當(dāng)著姨娘和孩子的面難過,那樣對孩子不好,也顯得對姨娘不信任。但畢竟是母子連心,一頓飯的工夫娘倆就玩熟了。貝貝走時抱著艾蓮給她買的玩具和花花綠綠的糕點,傻呵呵地笑著,倒叫艾蓮心里好受了些。對著姨娘和貝貝消失的方向,艾蓮呆呆望了好久。
回上海那天艾蓮帶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裹,除了自己的衣物,還有從前去裁縫店當(dāng)學(xué)徒時買的幾大本裁縫書,自己在集市上買的各種顏色的棉線,布料,裁縫用具等。她已經(jīng)和韋強商量過,打算婚后在弄堂口廢棄的電話間里開個裁縫店。三丫把她送到車站,姐倆守著一堆包裹邊等車邊聊起來。艾蓮先把娘給的二百塊錢塞給三丫,三丫說這是娘給你的嫁妝錢,你不要可就沒嫁妝了。艾蓮笑著指指地上的包裹說這不是嫁妝嗎,一大堆呢。三丫收起錢歪著腦袋打量姐姐,說我怎么看你不像結(jié)婚的倒像是逃荒的呢。說什么呢這丫頭,欠打吧你是。艾蓮罵她。三丫嘻嘻笑著又說那個……姐夫到底咋樣啊,我怎么看你也不是多稀罕。艾蓮抬手不輕不重給了她一巴掌,你個小妮子不嫌丑,你怎么知道我不稀罕。說著蹲地上整理包裹,把一只松散的重新緊了緊。心說只要韋強真心喜歡她就夠了,她哪還有資格要求別的。挨了打三丫也只老實了幾分鐘,又指著捆包裹的布條說,大喜的事,也不找鮮亮點的。布條是從一床破被面上撕下來的,白底襯著蘭花綠葉,是太素了點,自己倒沒注意。正想訓(xùn)斥三丫多嘴,一抬眼見妹妹眼里多了一層淡淡的憂慮。這丫頭真夠細(xì)心的,她以為她姐是金枝玉葉要嫁給王子呢,哪來那么多講究。她只裝作沒看見,畢竟,等著她操心的事太多,一根素色布條算個什么,什么也算不上。
上車后姐倆把包裹放到行李架上擺好。三丫下車前艾蓮摟著她的肩膀,故作鄭重半真半假地說,艾云同志,我走了革命重?fù)?dān)就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咱爹娘,沒事就去看看貝貝,最最重要的是上好學(xué),別學(xué)你姐當(dāng)了逃兵。一定要考大學(xué),考到哪里姐都供著你。三丫咧了咧嘴,要笑沒笑的,眼圈卻紅了,囔著鼻子說了聲知道了,就“噔噔噔”跑下車走了,頭也不敢回。艾蓮看著三丫的背影,覺得這場景電影里見過,用來表現(xiàn)離別的痛苦什么的。但她現(xiàn)在內(nèi)心很平靜,既沒有多少奔赴新生活的喜悅,也沒有多少遠(yuǎn)離故土親人的感傷。或許不是沒有,只是她懶得琢磨這些,沒用,她現(xiàn)在只需要一步步往前走,一點點解決生活中的問題。按車票上的座號坐下,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慢慢退去的景物,艾蓮漸漸沉入自己的心思里。
四
韋強媽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是見了艾蓮之后,她沒想到艾蓮這么年輕漂亮,氣質(zhì)也好,乍一看和上海女孩差不多。她也看出來了,這回不比上回,韋強是鐵了心要那女孩的。她只能睜只眼閉只眼了——她對韋強發(fā)狠說,你們的事我不管了。好像就是睜眼閉眼之間,他們倆已經(jīng)住到了一起,還把不實用的小閣樓租出去,又在附近重新租了十平米隔間,在弄堂口開起了裁縫店。后來知道人家早領(lǐng)了證,已是法律上的夫妻。她這個當(dāng)媽的連象征性阻擋一下的機會都沒有,這是最讓她忿忿不過的。不過這倆東西也別高興太早,真以為老娘是吃素的。她氣惱地想著,生氣的樣子酷似韋強。
這天韋強媽逛到兩人的裁縫店,不喝水也拒絕落座,冷眼看了十分鐘就走了。后來見了韋強沒頭沒腦說了句,那還是個女人嗎,光看手還以為是個打鐵的。韋強的腦袋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才明白是說艾蓮,嫌她手粗。一個周末按慣例兩人回家陪父母吃飯,韋強提前回去買了菜做了飯,吃飯的時候艾蓮因為掛念著店里,一碗飯幾口就扒拉完了,順手又添了一碗,剛吃兩口就聽飯桌那頭婆婆跟身邊的韋強嘀咕,嘖嘖,儂老婆這么能吃啊,哪像阿拉上海人吃得少啊,是不是鄉(xiāng)下人都這么能吃啊。韋強怕艾蓮聽見,趕緊“吭吭吭”地大聲清嗓子,打岔,說起早上弄堂口幾個癟三打架的事……因為每天起早貪黑消耗太大,艾蓮近來飯量確實見長,但他家那碗也太小了點,跟個大酒盅似的,別說兩碗,吃三碗也不多。再說了,吃得多點難道是個罪?艾蓮的臉沉了沉,正準(zhǔn)備反擊幾句——一抬眼就被韋強的目光截住了,他使勁對她擠著眼,夸張著急的樣子幾近滑稽。艾蓮終于強壓下火氣,沒有拍案而起。后來艾蓮發(fā)現(xiàn),婆婆其實沒多少心計,就是藏不住話,而且說出去的話不過腦子,不管別人的感受,只圖自己痛快。比如遇見那些菜場賣小青菜的,街頭修理電器的,給人當(dāng)保姆的外地人,只要艾蓮在場,她總不忘刻薄人家?guī)拙?,說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人,在上海犯事的都是他們這些人……說得艾蓮不由自主黑下臉來。韋強勸艾蓮,都六十多歲的人了,跟她一般見識干嘛。其實艾蓮有思想準(zhǔn)備,那些嫁給上海人的小姐妹哪一個不是忍辱負(fù)重過日子的,比她慘的多了。她不是來跟上海人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她是來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在人家地盤上扒拉口糧,受人家一點委屈也不為過。這樣一想她就平衡了,不再跟婆婆計較。
問題是做生意談何容易。開裁縫店是艾蓮在老家時反復(fù)考慮過的,結(jié)論依舊是個冒險。她自小就喜歡給自己搗鼓穿的。那時候成衣又少又貴,她這樣的家庭根本買不起,就買些零碎的處理的便宜布頭回來,無師自通地剪剪裁裁,縫縫連連就是一件漂亮的新衣裳,比店里賣的成衣還別致好看?;蛘甙呀憬阆路沤o她的舊衣服掐個腰,加個花邊什么的。她是個天生的衣裳架子,穿在身上立馬點石成金般招眼。遠(yuǎn)近都知道小劉莊的二丫愛俏,生就的一雙巧手,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枝花兒,背后都叫她半裁縫。但她也只是零敲碎打在裁縫店打過幾天下手,并沒有正式學(xué)過。在老家那里還勉強能糊弄糊弄,來大上海開裁縫店就太自不量力了。連韋強都瞪著大眼珠子說她膽子太大了。但是,冒險不一定意味著失敗,艾蓮心里有數(shù)。她發(fā)現(xiàn)上海人有錢,愛美的女人多,而愛美的上海女人又往往特開放,顧忌少。這一點與老家不同,這恰好給她提供了大顯身手的空間。這么一想她就特興奮,好像周身每一個細(xì)胞都在躍躍欲試。那就試試唄,小本生意,又有韋強做后盾,料也虧不到哪里去。
弄堂口那個破電話間也就三四個平米的樣子,韋強幫著她,兩人又刷又洗,又敲又砸地忙了好幾天,一個小型裁縫店就像模像樣落成了。靠窗一個裁縫案子,后墻放縫紉機,墻角順勢嵌著一只木幾子,放熨斗,卷尺,剪子,線盒,備用布料等。沒窗戶的三面墻上懸空釘著木板或掛鉤……布置得雜而不亂,井井有條。門旁豎著一塊三合板,黑墨寫著四個大字:專做女裝。艾蓮先用自己帶的布料做了幾件女裝成衣,休閑款,仿街上的時髦造型。她自己當(dāng)模特,一天兩換,果然吸引了弄堂里女孩子的目光,第三天開始接活兒,事先講好根據(jù)情況會加入自己的創(chuàng)意——這當(dāng)然是給自己留點回旋余地。也有人不要創(chuàng)意,要求嚴(yán)格按照自己的意圖剪裁。這時她就特別緊張,做壞了可是要賠的,晚上睡覺時想想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上門的女顧客多是普通人,打工妹,未成年的女學(xué)生或上了些年紀(jì)的上海女人。她又天生一雙巧手,每次都讓顧客滿意而歸,活兒越接越多。她連天加夜地干,人瘦了一圈,一個月后只好找了個幫手,專司縫紉,她騰出手來主攻裁剪技藝。雖說辛苦點,生意還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做了下去,有了筆可靠的收入,除了日常開支還有些盈余,多做多得,比外面打工自由自在多了,起碼不用受別人的約束管制。
這樣拼命做了兩年,艾蓮已是漸入佳境。這期間也出過兩次事故,一次是助手沒弄懂一件連衣裙的時髦樣式,拼接錯誤人家找了來,還有一次是自己剪刀上的失誤賠了人家不少銀子。但都沒造成傷筋動骨的后果,總體是平順的,她在附近甚至有了點名氣,時常有人慕名而來。這天上午艾蓮如廁的時候突感不適,伏在洗手區(qū)干嘔了幾口,內(nèi)心生出一陣煩亂,暗忖完了完了。她知道自己又懷孕了。去年春天懷過一次,她偷偷去醫(yī)院流掉了,一天沒敢休息,怕韋強知道,店里也離不開她。這回她不能再擅作主張,身子虧損還在其次,主要是形勢所迫——這兩年她只顧忙活裁縫店,與婆家和韋強的關(guān)系都受到影響。婆婆怪她照顧家里少,還懷疑她不知存了多少私房錢。韋強開始是支持的,漸漸就有了不平。艾蓮一心忙生意,他的工作相對清閑些,家務(wù)基本靠他。他倒不怕干家務(wù),多年慣了,自己也喜歡做家務(wù),只是艾蓮每天忙忙叨叨精神頭十足,掙錢明顯比他多,自己一個大男人越來越感覺沒面子,漸漸有了壓力。艾蓮的后院因此常常不太平,雞毛蒜皮小吵不斷,叫她煩不勝煩。助手楊姐旁觀者清,勸她趕快要個孩子。艾蓮明白楊姐是對的,這個家不穩(wěn)她什么也干不成。可生意好不容易到了順風(fēng)順?biāo)漠?dāng)口,生孩子實在不是時候。
這一年的九月底,艾蓮生下一個不足月的男孩。因為一直沒時間休息,太累,早產(chǎn)了。但孩子還算健康,只是瘦了點。韋強這時已經(jīng)三十六歲,一家人自然是高興的,孩子起名叫寶寶。但高興是專給韋強的,好像與艾蓮沒太大關(guān)系。韋家這一支男丁旺,缺的是女孩,幾年前韋強大哥娶了廠子里一個大齡女,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孩,由住在郊區(qū)的女方父母照看。婆婆頭回抱起寶寶就酸嘰嘰地說,又生個帶把的,想啥啥不來。好像沒生出女孩是艾蓮的錯。艾蓮想想自己也苦笑,老天怎么盡跟她開玩笑呢,生男生女非別著她的心思來。當(dāng)初貝貝要是個男孩王子杰還會拋棄她嗎?一想起貝貝她的心就被人揪了一把似的疼,有一段時間沒見貝貝了……她不敢多想,怕自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陷入傷感里,趕緊拉回思緒,虛弱地對忙著做飯的韋強說,你抽空叫楊姐來一趟,我想起一件事,有個顧客的中式小襖還沒盤扣子,叫她帶料來我教她盤新式的。韋強瞪她一眼,說要錢不要命了啊。
再急也得坐完月子,楊姐勸過她,女人坐不好月子是要落下毛病的。艾蓮笑笑,心里想哪有那么嬌氣。畢竟年輕,韋強照顧得也周到,她的身子恢復(fù)很快。婆婆雖然嘴上淡淡的,對孫子還是特別上心,每天過來看孩子,看不順眼的地方還親自示范,慢慢也就真的撂不開手了。對孩子是越來越喜愛,對艾蓮卻依舊隔膜,始終熱絡(luò)不起來。艾蓮也不在乎,還沒滿月就頭上包著毛巾上裁縫店里去了。楊姐大驚小怪硬把她趕了回去,她還是每天過去看看,給楊姐一些指導(dǎo)。等到滿月,她立刻開始接活兒,重新伏在案子上沒時沒點地干。生孩子畢竟不是個小事,累狠了她會頭上冒虛汗,受了涼風(fēng)會頭疼,但她實在顧不了那么多。
忙起來日子過得飛快。這天已是傍晚時分,一直沒顧上吃中飯的艾蓮借著回家拿線的空當(dāng),用電爐給自己熱了碗泡飯,就著一只咸鴨蛋正吃著,虛掩的房門被咚地撞開了,不到三歲的寶寶闖了進(jìn)來。他小臉凍得通紅,鼻孔里流著兩道鼻涕,穿得厚厚的像個小熊貓。艾蓮吃驚地問,你怎么來了,奶奶呢?這兩年寶寶一直由婆婆帶著,平常很少過來的。話音沒落,韋強進(jìn)來了。手上拎著只大包裹,進(jìn)門就往床上一扔,包裹里的東西散落出來,全是寶寶的衣服玩具小人書。艾蓮心里詫異著,知道又有麻煩了。韋強黑著臉說,我媽身體不好,讓咱自己帶。艾蓮知道他還有話,放下飯碗把寶寶拉過來擦鼻涕,洗臉,換衣服,一言不發(fā)等著。韋強果然從身上摸出張小紙片往桌上一扔,甕聲甕氣地說我媽都知道了。艾蓮一看是自己抱著貝貝的合影照片,嚇了一跳。原來是寶寶來家里玩翻出來的,又夾在一堆畫片里帶走,被他奶奶看見了。婆婆又審了韋強,弄清了真相,氣憤之下攆回了寶寶。
這下麻煩了——這么大的孩子正是纏人的時候,她還怎么做生意。但韋強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他說怎么辦,媽媽氣死了,罵我上了你的當(dāng)。艾蓮低頭考慮了幾分鐘,抬頭平靜地說,什么怎么辦,隨便她啦,又不是我叫你瞞她的。說著端過飯碗稀里嘩啦吃完,把碗往水池子里一推說,你弄點飯給寶寶吃,讓他早點睡,不要等我。明天你就聯(lián)系幼兒園,把寶寶送進(jìn)去。打床底紙箱子里取出幾卷線團(tuán)裝進(jìn)塑料袋里,出門走了。寶寶習(xí)慣了奶奶家,并不粘媽媽,一個人坐墊子上玩起變形金剛。韋強呆了呆,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開始捋起袖子準(zhǔn)備做飯。
貝貝的事并沒掀起太大的風(fēng)浪,已是既成事實,何況早就說好了由艾蓮一人撫養(yǎng)。韋強和艾蓮后來大鬧一場,是因為錢的事。那天韋強在弄堂口遇見一個賣手杖的,就想給老媽預(yù)備一根。談好了價,就帶著賣拐杖的到了裁縫店,說自己沒帶錢要從店里拿。平時這樣的事韋強常干,三十五十,三塊兩塊都有過。自家的店,也不算過分,只要有錢,艾蓮基本有求必應(yīng)。那天艾蓮正因為寶寶貝貝的事心情不好,抬眼冷冷瞅了瞅賣拐杖的,說沒錢。韋強說這都快傍晚了,一天沒生意啊。艾蓮說下午剛存了。韋強不信,頭伸窗子里去看放錢的木盒子。艾蓮拿過錢盒子往他面前一摔,說眼睜大點看,可別再上了我的當(dāng)。盒子里確實只有幾張零票。韋強悻悻地縮回他的大腦袋,說沒有就沒有好了,干嘛說那么難聽啊。艾蓮說說好聽的你就信我了?楊姐息事寧人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沉著臉子使勁甩開了。賣拐杖的人嘟囔一句什么走開了。韋強突然火起,甕聲甕氣說就是不信你,怎么的?誰知你把錢都搗鼓哪里去了!艾蓮愣了愣,臉頰倏地漲紅了。這時有位顧客來取衣服,楊姐趕緊過來接待。韋強氣呼呼瞪了艾蓮幾眼,昂頭挺胸地走了。艾蓮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她咬牙忍了一會兒,等取衣服的顧客走了,終于忍不住趴案子上哭起來。也不敢大放悲聲,憋得雙肩一聳一聳,案子跟著吱吱晃動。楊姐拍拍她的后背,再拍拍她的肩膀,她也就止住了自己,拿毛巾擦干了淚,扯過一塊素花綿綢,小心攤平,低頭專心剪裁起來。
自從知道她老家還有個女兒,韋強家里就對裁縫店的財務(wù)格外關(guān)注,常常把韋強叫去審問。其實早在結(jié)婚之初,艾蓮就和韋強有過約定。艾蓮說,她這回來上海就是掙錢養(yǎng)家來了,但她不會賴在韋強身上。她說只要他力所能及支持一下就行了。她自己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女兒。當(dāng)時韋強還挺感動的,對自己沒有能力給予她和女兒衣食無憂的生活而愧疚。此后韋強對店里的收入確實很少過問,生意不好也是個原因。慢慢地生意好了,日常吃用外艾蓮常往家里寄錢。這個她不瞞他,她家里就像一個無底的窟窿,父親有病,殘疾哥哥結(jié)婚,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還有貝貝的生活費,都得指望艾蓮掙的這幾個錢。都是她自己掙的,又有言在先,韋強從不說什么。但最近韋強明顯變了,常常消極怠工,飯做得沒滋少味,有時干脆借口加班不回家,一點一滴傳達(dá)著自己的不滿情緒。有一次晚上吵架,他歇斯底里大吼道,你是我的媳婦寶寶的媽,不是劉家的一頭牛!艾蓮一聽這話就不再理他,開門躲了出去。天上正落著毛毛細(xì)雨,清涼的雨絲像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和手臂。她的心漸漸靜下來,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句歌詞:幸福不是毛毛雨,不能自己從天上掉下來。人要學(xué)會忍耐,她勸自己。決定結(jié)婚那天她就知道,再不能由著性子來。已是深夜,她沒有一絲困意,反正回家也睡不成了,她干脆來到裁縫店,開門拉亮壁燈,坐在縫紉機前干起活來。夜的寂靜里響起一串“噠噠噠”的脆聲,一片片布料隨著針腳的跳躍緩緩流動著,艾蓮仿佛看見一張張粉紅色的人民幣,正源源不斷在手下鋪開。她的心情慢慢好起來。掙錢才是硬道理。因為,只有錢能解決她面臨的一切難題。
天蒙蒙亮的時候,一個早起鍛煉的中年男人經(jīng)過裁縫店,他瘦削的臉頰上眼珠子瞪得溜圓,連聲說,妹妹,儂勿要太能干,身體要緊!艾蓮對他笑笑,手里的活兒一刻也沒有停下。
五
上海居然沒有蚊子,這個發(fā)現(xiàn)讓艾蓮一上午都是好心情。天氣越來越熱,老家的蚊子蒼蠅早就成疙瘩成團(tuán)了。不管是雨天還是晴天,弄堂里的路面水槽犄角旮旯都打掃得清清爽爽,家家窗明幾凈花草搖曳,老石庫門那兒靠墻擺著一溜馬桶痰盂,每一只都擦得放亮。上海人勤快干凈,再逼仄的環(huán)境也要收拾得整潔舒服。記得初來上海時感覺特別憋悶,房小,人多,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生硬,防范,輕蔑,排斥,好像她是個伺機下手的小偷。她總想起家鄉(xiāng)的場院,波濤洶涌的成熟的麥地,青碧連綿的草坡,綿長無盡的大河堤,左鄰右舍無遮無擋的信任,她甚至懷疑自己為啥要來上海。這幾年住下來,她一點一滴感受到上海細(xì)微的魅力。小區(qū)里的上海人衣著普通,神情散淡,說起話來細(xì)語溫言,不顯山不露水,了解起來卻個個是富翁富婆。這里的上海女人看上去嬌嬌弱弱的,卻個個手腳勤快,有主見,在家里也當(dāng)家作主。她跟她們打交道多了,也受了感染,不由自主想模仿她們那份透著高貴的淡定,可總也學(xué)不像。畢竟,她身上的壓力是沉重的,相由心生啊。倒是她的上海話進(jìn)步很快,這歸功于她用心學(xué)的同時,還勇敢地逼著自己說,很快就說得像模像樣。楊姐特別羨慕她,說自己來上海小十年了,開口還是鄉(xiāng)下腔,比艾蓮差遠(yuǎn)了。
今天的太陽好像比哪天都烈,炎炎地炙烤著大地,坐在小店里有點蒸。活兒比平常少一些,楊姐和新來的小王趴在案子上午休,艾蓮腦子昏沉沉的卻不敢睡,她怕養(yǎng)成習(xí)慣耽誤生意。她對著窗口外靜靜的人行道和大樟樹發(fā)了一會呆,胡思亂想了一通就開始翻看《女裝裁剪大全》。書是來上海以后新買的,光滑的紙頁都翻毛了,還有不少她的圈圈點點。旁邊的紙箱子里裝著顧客的布料,花花綠綠的看著讓人心安。生意現(xiàn)在越來越好,想想還是滿意的。與韋強多次因為錢的事發(fā)生矛盾以后,艾蓮和他進(jìn)一步約定,房租、助手工資與日常開銷全部歸艾蓮,韋強的工資供養(yǎng)兒子和婆婆,寶寶暫由婆婆幫忙帶。婆婆已把孫子接了回去,與艾蓮的關(guān)系也有所改善。甚至小兒子處了個外來妹女朋友,她也不再反對。韋強仍然負(fù)責(zé)做飯(包括兩個助手的午餐),韋強同意適時接貝貝來滬生活。其實接貝貝來只是她計劃的一部分,她還有更多的目標(biāo)。她一分一厘計算著收入和開銷,又不能太吝嗇,隔三差五給助手買根冰棍,給婆婆家?guī)r新水果,給韋強和兒子添置衣帽鞋襪,這些都是必要的開支。最讓她心疼的是房租,十個平米每月三百塊,簡直是搶錢啊,她得做多少衣服熬多少夜才掙得到三百塊??墒沁^日子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只能一步步拼力往前趕。存折上的數(shù)字一點點變換,就像一磚一石慢慢累加,早晚給她鋪出一條坦途來。她有一雙手,有個年輕的好身體,她不怕。
這天半夜里韋強被人從酣睡中弄醒,他不情愿地睜開眼,見身邊的艾蓮正喜滋滋看著他。他睡眼蒙眬嘀咕一聲,你回來了,快睡吧。正想翻身睡去,艾蓮扳住他的肩膀,嘴巴貼著他的耳朵說,韋強,我想買房!他嚇了一跳,回頭看看朦朧夜色里的艾蓮,確定不是做夢。艾蓮干脆坐起來,身子靠在墻上,悠悠地說,我已經(jīng)看好了一套使用權(quán)房,就在小區(qū)東頭,一樓,二十平,才八萬多塊,咱湊湊能買。韋強徹底清醒了,撐起上身仰靠在床頭,愣愣地看著艾蓮。他一直以為店里那點零零碎碎的小錢是入不敷出的,哪料到她攢了這么一筆巨款!他知道這是艾蓮這些年的辛苦錢,雖然也有自己一份付出,但功勞主要還是艾蓮的。這么多年自己不是沒想過買房,包括這種只有使用權(quán)的房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的工資低,家庭負(fù)擔(dān)重,再加上艾蓮還要負(fù)擔(dān)老家的父母女兒,買房的事他哪里敢想,何曾料到這么快就變成現(xiàn)實?他張張嘴還沒吐出一個字,又聽艾蓮說,我還借了老主顧一些錢,你放心,我自己還,不要你出一個。你只要做個戶主,幫我跑跑手續(xù)就行了。韋強半天說不出話來,心里明明是高興的,嘴上卻生氣似的嘟囔說,怎么從來沒聽你講過。艾蓮說這不是告訴你了嗎,早說晚說的,咱倆是兩口子,肥水又流不到外人田里。微弱的天光里艾蓮的臉部輪廓依舊秀美,身上卻散發(fā)出一股隱隱的氣息,很有力量。應(yīng)該叫殺氣,或者英氣?這兩個詞兒在韋強心里轉(zhuǎn)悠,他不能確定哪個更準(zhǔn)確。他小學(xué)勉強畢業(yè),腦子里永遠(yuǎn)詞不達(dá)意。
因為是沒有產(chǎn)權(quán)的老房子,手頭也沒有余錢,房子沒裝修,手續(xù)辦好后韋強兩口子就搬了過去。空間一下子擴大一倍,感覺喘氣都舒暢了。艾蓮在靠窗的地方支了個案子,以便把活兒帶到家里做,可以利用更多的時間。去弄堂口的裁縫店比原來遠(yuǎn)一些,艾蓮身穿自己縫制的各式衣裙,每天衣袂飄飄招招搖搖,一趟趟穿梭在弄堂窄窄的石板小路上。全是過季打折的廉價布料或利用顧客剩下的邊角料。她凸凹有致挺拔高挑的身材是天生的衣架子,吸引了小區(qū)里各式各樣的目光。韋強看在眼里,也同樣經(jīng)受著那些目光的考驗。他又是自豪又是擔(dān)憂,還有些淡淡的醋意,總之心情很復(fù)雜。艾蓮一門心思賺錢,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是不放心。再說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也有七八年了,艾蓮從來沒有過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覺得跟別的打工妹比,艾蓮身上有份天然的清高,因為她父親是教師的緣故吧。但時間久了他還是發(fā)現(xiàn),艾蓮的個性就像布袋里的針尖,是藏不住的。她說話做事不自覺就流露出高他一籌的做派,讓他作為一個男人心里不爽。她現(xiàn)在確實比他賺得多,道理也比他懂得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高興還是生氣,心里似有兩個人在打架。所以他有點喜怒無常,正笑呵呵的,為一句平常的話突然發(fā)起火來,有兩次差點動了手,事后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艾蓮氣得警告他,好好的別作啊,我可沒工夫陪你鬧騰。
雖然一門心思都在生意上,小吵小鬧還是避免不了的,日子就這么磕磕絆絆地過著。這天艾蓮正在店里忙著,眼睛的余光掃見窗邊靠著一個人,她以為是等著拿衣服的顧客,再看是韋強。他漫不經(jīng)心遞給她一張紙條,是居委會的通知。大意是最近區(qū)里違建整頓,清除所有違章建筑,包括廢舊電話亭,限裁縫店三日內(nèi)搬離。艾蓮的腦袋嗡地一下,懵住了。韋強憤憤地說,他奶奶的,是眼紅咱吧。臉上卻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幸災(zāi)樂禍。艾蓮一遍遍反復(fù)推敲著居委會的通知,想在字里行間找到點漏洞啥的,卻找不到。白紙黑字的印刷體自帶一種威嚴(yán),讓她一點點絕望了。她望著對面街路上的人流車輛,各種熟悉的場景,失神地呆坐了很久。
在限期的最后一天,電話亭被清空拆除。居室里幾個大紙箱塞滿了剩下的布料、線團(tuán)、顧客未取走的成衣和縫紉機熨斗等裁縫用具,看著就讓人心里堵得慌。艾蓮在家里待了幾天,心里憋悶得不行,又空落落得難受,干脆鎖了門出去散心。她沿著縱橫交織的街路慢慢逛著,看似悠閑,心里卻貓抓似的煎熬。她恍惚又回到了初來時的狀態(tài),像一片落葉,在偌大的上海飄零無著。雖然她現(xiàn)在有了丈夫孩子,可是她沒有上海戶口,沒有工作,女兒還在千里之外,她的未來依然煙雨朦朧,飄忽不定。想起女兒她的心就刀割似的疼。父親病逝以后母親就把貝貝接到了身邊,但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還是太差。那年她回去,正好碰見貝貝跟在一群人后面看打架,臉上身上都是土,臟得像個泥猴,兩個小眼睛里都是驚恐和無助。她趁沒人注意轉(zhuǎn)身躲進(jìn)身后的菜園,坐在豆角架和辣椒棵之間,偷偷哭了很久。想起那天的情景鼻子又開始發(fā)酸,淚水不聽話地冒出來。她怕熟識的街坊鄰居看見,趕緊擦掉眼淚,把心思集中在眼下的難題上。老這么閑著就完蛋了,可是合適的工作太難找。實在不行只能去做家政,當(dāng)鐘點工。但韋強不同意,他愛面子,不想自己的老婆干這么不體面的活兒。再說鐘點工不僅臟累,還沒時沒點,錢少活兒也不固定。她跟幾個熟識的打工妹都打了招呼,希望她們幫忙留意合適的工作。這些年忙慣了,好像分分秒秒流失的不是時間,而是一張張鈔票,是生活的希望。
艾蓮回到小區(qū)已是傍晚,老遠(yuǎn)就看到門口站著個婦女,一看就是上海女人,姿態(tài)嫻雅從容。她身上穿的素花連衣裙看著眼熟,原來是自己的老主顧徐老師。徐老師是中學(xué)教師,文質(zhì)彬彬的,人特別好,每次見了都會親切地跟艾蓮聊幾句。她在店子里做的套裙還沒有拿走,一定是看到電話亭旁邊墻上的留言找了來取衣服的。艾蓮趕緊小跑過去,一邊開門一邊解釋道歉。徐老師試穿了套裝,很滿意,夸她手巧聰明,當(dāng)裁縫都可惜了。艾蓮說可惜啥呀,上海的能人這么多,我這樣的能有個飯碗就知足了。徐老師問還沒找到事做嗎,艾蓮點點頭,說我都急死了。徐老師想了想,說自己有個鄰居在五角場那邊上班,前幾天說他們商場缺人手呢,問她愿不愿意去做店員,就是營業(yè)員。艾蓮沒當(dāng)過營業(yè)員,也不了解那個行當(dāng),但還是立刻答應(yīng)下來。徐老師比她還高興,說有她這樣能干的營業(yè)員商場肯定滿意,回去就找那鄰居說去。
第二天徐老師就有了回話,通知艾蓮馬上去商場辦手續(xù),正式上班。就這樣,艾蓮開始了長達(dá)十幾年的店員生涯。
六
韋強把艾蓮扶下摩托,幫她架好雙拐。艾蓮冷冷推開他的手,說你走吧。她左腳懸空,右腳著地,身體的重量一次次壓向腋下的拐杖,顫顫巍巍,搖搖晃晃,吃力地走進(jìn)闊大的商場大門。他擔(dān)憂地皺眉看著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左邊的電梯口。他收回目光,滿臉沮喪地調(diào)轉(zhuǎn)摩托,打火啟動,一溜煙消失在晨光里。
一個月前,韋強用實木衣架把艾蓮的左腳打傷,X光片顯示輕微骨折,打了石膏,醫(yī)生囑咐兩個月內(nèi)禁止下地。但艾蓮只在家休息了十幾天,就自行拆了石膏,拄雙拐上班了。韋強從聽到艾蓮那聲慘叫開始就后悔了,知道自己闖了禍,酒也嚇醒了,趕緊叫了救護(hù)車。至于小白臉的事當(dāng)然是他順口胡謅,影子都沒有。這也是他改不掉的毛病,火氣上來就控制不住說過頭話,發(fā)酒瘋,打過罵過又后悔莫及。艾蓮從出事開始就沒有正眼看過他,無論他怎樣殷勤地伺候她。那天她告訴韋強自己明天開始上班,他嚇了一跳,你這腳,怎么上啊,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艾蓮說你摩托車送我,你打的你負(fù)責(zé)到底。心里卻想我也想待在家里養(yǎng)傷,可我有那個命嗎。這十幾天一直是姐妹們替她代班,也不敢跟商場說實話,只說崴了腳,生怕他們找人頂了她。賺不到錢還是次要的,丟了這份工作麻煩就大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資深金牌店員的人氣穩(wěn)穩(wěn)扎在那兒,她哪里敢離開半個多月,競爭對手明里暗里對她虎視眈眈呢,有人早就巴不得她趕快消失。她待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膽?,F(xiàn)在每天由韋強接送,有重活韋強會進(jìn)去幫忙。上班時艾蓮把拐杖收進(jìn)試衣間,受傷的左腿跪在柜臺下面的凳子上。腳踝還腫著,周圍是大塊的烏青,整只腳沉得像墜了塊鐵疙瘩。自然還是疼,平時還只是隱痛,不巧點了地就會刺痛難忍。但她站在柜臺前心是踏實的,腳疼好像也減輕了。
這里是她的戰(zhàn)場,這樣的輕傷哪能下火線呢?!當(dāng)?shù)陠T轉(zhuǎn)眼都十多年了。別說請事假寥寥可數(shù),生病她都不敢,感冒發(fā)燒從來不請假,忙忙叨叨不知不覺就好了。店員的作息時間是做一休一,就是上班一天休息一天。聽起來似乎輕松,其實根本不是。艾蓮上班六點半起床,做早飯要把午餐一起備好,裝進(jìn)飯盒。吃過飯收拾停當(dāng)七點半出門,一個半小時地鐵才能到商場。然后晨會,點貨,補貨,看賬,打掃衛(wèi)生,等十點鐘商場大門打開,第一批顧客上來,她們已經(jīng)笑瞇瞇精神抖擻站在柜臺后面了。商場是嚴(yán)禁店員上班坐著的,除了短暫的午餐時間,要全程站滿十二個小時,直到晚十點下班。在送賓音樂中送走顧客,整理貨物,開總結(jié)會,然后才能踏上回程。十一點半多到家,稍事休息,再洗個澡,零點左右才能上床。所以第二天會相當(dāng)疲倦,上午的時間必須用來睡覺,處理家里和個人雜務(wù)只有推到下午或晚上。所以這些年她養(yǎng)成了一走路就小跑,一進(jìn)地鐵就閉目養(yǎng)神的習(xí)慣,前者為節(jié)省時間,后者為緩解疲勞。
有一年三丫來商場看她,沒有凳子坐,只好站著,累了就趴在柜臺上,一上午腰酸腿疼,苦不堪言。她大驚小怪地說你們都是鐵打的啊,一站十幾個小時,商場太拿你們不當(dāng)人了。艾蓮說你這才體驗一點皮毛就受不了,還有更折磨人的。店員最重要的是業(yè)績,商品賣得掉才是本事,也才能拿到提成。這里面是有大學(xué)問的,要用心琢磨。要是哪幾天衣服賣不動,想死的心都有。三丫說太可怕了。艾蓮說你以為上海滿地黃金,想搬哪塊搬哪塊?旁邊柜臺的店員都友好地跟三丫打招呼,三丫趕緊回應(yīng)。三丫說我看她們都挺好的,你怎么說不好處呢。艾蓮說店員之間的友誼都是打斗磨合出來的。剛開始經(jīng)常鬧矛盾,好在我比她們年長幾歲,經(jīng)得事多些,處事老道些。比如我業(yè)績好,但不會居功自傲,相反,我誠心誠意給她們傳授經(jīng)驗,主動關(guān)心她們,遇事幫她們開解,出主意。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長了她們自然敬服你。當(dāng)然也有喂不熟的,眼紅你排擠你。頭幾年我沒經(jīng)驗,幾次差點被人暗算。店員之間都是這樣,亦友亦敵,明里合作暗中較量,外行是看不出來的。三丫再打量那幾個女店員,就覺得她們眼神復(fù)雜,表情曖昧,讓人捉摸不透。艾蓮看出妹妹的擔(dān)憂,笑了,說放心吧,你姐也不是好欺負(fù)的。三丫說還是做裁縫單純,艾蓮說做店員的好處也很明顯,商場給交“四金”,發(fā)工作服,有組織的約束和管理,更體面更有依靠。所以她很珍惜這份工作,幾乎年年都是業(yè)績最棒的,在圈子里的口碑也好。
十幾年來,艾蓮始終在幾個大商場之間轉(zhuǎn)悠,沒有跳槽到別的行業(yè),原因是回報還算豐厚。那些年國家經(jīng)濟(jì)好,生意特別紅火,一到節(jié)假日就搞促銷活動。那場面,讓她至今想起來還激動不已。整個樓層人山人海,喇叭里循環(huán)播放著熱鬧的音樂和各種打折信息。顧客潮水一樣涌來涌去,南腔北調(diào)不斷灌入耳膜。她耐心解答各種問題,幫顧客試穿,開票,整理顧客隨手扔下的衣服,還要留心被人順手牽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口干舌燥頭昏腦漲,一天下來簡直累散了架?;顒佣际沁B續(xù)幾天,每次都累得她生了場大病一樣。但營業(yè)額也高,是平時的幾倍十幾倍甚至幾十倍,強心劑一般支撐著店員們備受摧殘的精神和肉體。所以她怕促銷,也盼促銷。收入越高,心里才越有底。這是力量的源泉,辛苦打拼的價值所在。淡季時不少年輕的單身店員都偷偷做兼職,就是放棄休息在另外一個商場上班,一三五此店,二四六彼店。艾蓮有家累,做不了兼職,就找了一些手工活,利用休班時間在家里做。弄得自己沒有一點空閑,一張臉熬得蠟黃。韋強罵過她幾回,她也不聽。后來有兩個做兼職的女孩因過勞猝死,商場開始嚴(yán)禁兼職,發(fā)現(xiàn)就炒魷魚。再能吃苦奈何身子是肉長的,一口氣上不來啥都完了。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沒柴燒。錢是賺不完的。艾蓮明白過來,勸自己耐下性子,一門心思把每天的工作做好,把手里的飯碗端穩(wěn)。
她的運氣還算不錯,上班不久遇到棚戶區(qū)改造拆遷,她買的使用權(quán)房得了幾十萬補償款,用這筆錢他們又買了一套五十平米廚衛(wèi)齊全的產(chǎn)權(quán)房,算是真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韋強很高興,也知道是艾蓮的功勞。趁著韋強高興艾蓮提出把貝貝接來。韋強又白又厚的巴掌拍著胸脯,嘴里噴著酒氣說,接來接來,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四年級的貝貝終于來到她的身邊??粗晾锿翚獾呢愗惪s手縮腳坐在新家的角落里,兩只眼睛都不知往哪里瞅,艾蓮又心疼又愧疚。貝貝借讀的事也費了不少周折,找人,打點,韋強出了不少力。寶寶本來在奶奶那里很好的,也上了小學(xué),一看韋強有了大房子,又接來了貝貝,婆婆心理不平衡了,常常借故把寶寶攆過來。寶寶從小被奶奶慣壞了,欺負(fù)起姐姐來像個小霸王,氣得貝貝直掉淚。艾蓮又要籠絡(luò)婆婆,又要調(diào)解小姐弟的矛盾,每天忙得像個救火隊員。有一天寶寶班里開家長會,要求媽媽參加。正好她歇班,就犧牲休息時間去了。她坐在那里乏得兩眼睜不開,硬撐到最后。散會后她順道把寶寶送到奶奶那里,路上買了幾斤婆婆愛吃的香蕉。寶寶坐在沙發(fā)上吃糕點,看著正跟奶奶套近乎的媽媽,突然嗲聲嗲氣地說,媽媽,你太老土了,我們班同學(xué)的媽媽都沒你好看,可是都比你洋氣。艾蓮看了看婆婆,婆婆眼里肆無忌憚流露出鄙夷,意思是,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她拉了拉衣角,尷尬地笑笑,說今天慌慌張張,也沒換件衣服。又耐著性子說寶寶,你這個小囝囝,貪玩不好好讀書,倒是注意人穿戴,我再土也是你媽媽,學(xué)生先把成績弄弄好,別管太多好吧。寶寶翻翻眼自顧吃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在婆婆面前不好把話說得太狠,畢竟是婆婆帶著孩子。寶寶被慣出好多毛病,跟她也不親,她沒辦法,哪里顧得過來。
其實寶寶的話不假,艾蓮自從到商場上班,就再沒時間精力打扮自己,也不關(guān)心街上流行什么女裝,她做的是男裝,只注意研究男裝。再說店員連節(jié)假日都沒有,她也沒有多少社交,幾乎穿不著自己的衣服,正好省了。這些年她拼命賺錢,也拼命節(jié)省。除了商場發(fā)的工作服,她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也沒買過一盒高檔化妝品,一直用廉價的潤膚霜。從前那個愛打扮愛時髦的女孩,早變成了衣著樸素的中年大媽。有一年母親來看艾蓮,她用攢下的幾個休息日陪母親去了趟杭州,那也是她的首次出游,除此之外她沒有去過任何旅游景點。
她就是一臺賺錢機器,一旦發(fā)動就再也停不下來。因為不能停,不敢停,這臺機器里押著她全部的人生幸福。對她來說能掙到錢才是天大的事,其余都是小事。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小事也能變成大事。比如跟韋強的關(guān)系。她沒日沒夜地忙,照顧家里少了,韋強就得多擔(dān)些擔(dān)子。買菜做飯,洗洗涮涮,還要幫著照顧貝貝。雖說他以前就做慣了,但久了還是會生出埋怨,時常找找碴兒,慪慪氣,讓她作作難。她理解韋強的心情,好言哄著攏著,人情禮節(jié)盡量往他家傾斜,從不讓他出一分錢。韋強似乎并不領(lǐng)情,一副無所謂都是你應(yīng)該的無賴樣。最讓她生氣的是,他居然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打情罵俏,勾勾搭搭,鄰居們的閑言碎語都傳到了她耳朵里。她知道韋強是有賊心無賊膽,無非是怪她對自己關(guān)心不夠故意氣她,就勸自己寬心,睜只眼閉只眼算了。難道像有的外來媳婦那樣,盯梢,打罵,離婚,鬧個雞犬不寧?她實在沒有那個閑工夫。傳話的鄰居問她,要是韋強真的掛搭上別的女人怎么辦,她想了想說,那也只好由他去。鄰居吃驚地盯著她淡定的面容,說你這個女人,厲害。
鄰居的話讓艾蓮記起一件事。應(yīng)該是去五角場之前,在原來的弄堂口做裁縫時,韋強一個在深圳工作的表弟到上海出差,順便來看望姨媽。韋強媽要面子,帶一家人在飯店請他吃飯,艾蓮也參加了。表弟比韋強小三歲,是一家大公司高管,成功人士,快四十了還沒結(jié)婚。他話不多,有點傲氣,從一開始就沒有正眼看她這個外來媳。因為他曾下放安徽某地,距離艾蓮老家很近,聊到這里才與艾蓮多說了幾句。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都說了什么,好像就是介紹一下老家情況,說說來上海的感受。之后表弟對艾蓮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跟她說話一臉鄭重,還夸她聰明。最后他帶著幾分酒意對韋強說,這個小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外來妹,她是有生活目標(biāo)的人。說生活目標(biāo)四個字的時候,他用手勢比出一個高度,高過了韋強的頭頂。艾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誰沒有生活目標(biāo)呢。但知道他是在夸她與眾不同,心里竟然有種遇到知己的激動,一高興自己跑去把賬結(jié)了。十幾年過去,他們沒有再見過面,但她至今還能回憶起那個驚鴻一瞥的表弟,不說話的時候有點像王子杰。家里親戚說王子杰這些年混得很是落魄,生意換了一個又一個,都以失敗告終。后來也不知去哪里打工了。
韋強知道媳婦能干,但當(dāng)著艾蓮從來不夸她,倒是抓住機會就打擊她。艾蓮說屁大點事就把我往爛泥里踩,你心里就痛快了是吧。韋強翻翻眼,似笑非笑咬牙切齒地說,省得你翹尾巴。艾蓮心想,我要這樣計較你呢,還不把你踹了。這話她不能說出口,這個婚姻無論多么不堪,她也必須努力維持。政策規(guī)定外來媳必須婚齡滿十五年,才能把戶口遷來上海,據(jù)說就是預(yù)防一波波的鄉(xiāng)下年輕女孩,以婚姻為跳板攀高枝,擾亂了上海人的小日子。上海戶口就是個通行證,能讓生活有更多的保障,哪個外來媳不對它魂牽夢繞呢。她清楚自己的處境,百事都?xì)w在忍字上,盡量平衡與韋強的關(guān)系。這些年雖說波折不斷,兩個人還是攜手走了下來。憑良心說,她從來沒有后悔跟韋強結(jié)婚,不跟他結(jié)婚也得跟別人結(jié)婚,別人可能還不如韋強。至少他四肢健全,精神正常,也沒有什么犯罪前科。郭紅心高氣傲的,還不是嫁給了一個殘疾人,日子過得比她艱難多了。她覺得一個人要懂得知足,才能熬得下去。
七
確知可以辦理入戶那天,艾蓮?fù)霞掖蛄藗€電話,母親和三丫在電話那頭高興得哭了。艾蓮很詫異,該哭的是她,她卻出奇的平靜,既沒多么激動也沒多少傷感。好像這一天不是她苦苦等來的,是老天爺早就給她安排好的。在艾蓮催促下韋強陸續(xù)準(zhǔn)備入戶的各項手續(xù),老家那邊的手續(xù)先由三丫幫忙跑腿,然后自己調(diào)休幾天回去簽字辦理。
貝貝接來上海后她就沒有回過家鄉(xiāng),算算又是六七年過去了。來車站接她的侄子自行車上掛滿她的行李,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路上吃力地走著。艾蓮身上斜挎著一只小坤包,兩手插在衣兜里悠閑地跟在后面,心里卻波濤翻滾,不能平靜。
還清楚記得十五年前被迫離開時,自己凄涼的心境。明知腳下是窄窄的獨木橋,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F(xiàn)在不同了,她每次回來都是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她身上的衣裳在上海很普通,但一到了小劉莊就說不出的洋氣,華美。在鄉(xiāng)人的目光里,她的皮膚越來越白嫩,擦著香噴噴的高級化妝品。她一開口說話更是驚人,越來越生疏的鄉(xiāng)音里,夾雜著上??谝舻钠胀ㄔ挘浘d綿甜絲絲的。總之,那個生了私生子沒辦法見人的二丫已是改頭換面,成了上海人艾蓮。以前在大伙兒羨慕嫉妒的目光籠罩下,她多少會有些心虛,這回她踏實了,辦完手續(xù)她就成了真正的上海人。
侄子走到村頭站下來等她,笑問她還能找見自家嗎。在綠皮火車上顛簸一夜,現(xiàn)在還有點頭重腳輕,她迷茫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已是早上六七點鐘,因為陰天天光還有些朦朧。腳邊的大溝里滿是臭烘烘的生活垃圾。對面的村子還靜靜趴在晨光里,房子分布雜亂。有烏黑老舊的土坯草房,半新不舊的石頭瓦房,間雜著幾棟嶄新的磚瓦水泥兩層小樓,掩映在同樣雜亂的樹木枝杈、電線和電線桿子之間。她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指著一條岔道猶猶豫豫地說,是這里進(jìn)去吧。侄子說錯了,這邊早堵嚴(yán)實了,得打后邊繞。她無奈地笑笑說,新房子添了不少。心里卻想,新房子再多,有什么用呢。環(huán)境不好,又偏僻又封閉,據(jù)說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輕人都陸續(xù)出去了,只剩下老弱病殘,在這里坐井觀天。她慶幸自己當(dāng)初的正確選擇,也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這里。無論如何也要在上海堅持下去,不能認(rèn)輸,不能后退。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小螞蟥,拼了命也要緊緊吸附在大上海的肌體上,打不掉,揪不出,直到成為那個繁華大都市的一分子。
三丫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黎城找了工作,平時也很忙。她請假陪艾蓮跑了兩天,辦妥了入戶的一應(yīng)手續(xù),然后帶艾蓮來到黎城二中看貝貝。為備戰(zhàn)一年后的高考,貝貝去年轉(zhuǎn)回到老家,三丫托人讓她在黎城二中插班學(xué)習(xí),平時住在學(xué)校。貝貝又長個了,比艾蓮還高出一個頭尖。有些偏瘦,但精神狀態(tài)還可以。艾蓮給她買了一大堆保健品,營養(yǎng)品,鼓勵她安心上課,爭取明年考到上海去。貝貝說我可不敢保證。艾蓮說是我的閨女就不能當(dāng)孬種。三丫趕緊拉了拉她的衣襟,說別給孩子太大壓力,現(xiàn)在國家發(fā)展這么好,在哪都能成才??戳素愗惢貋硪咽前頃r分,艾蓮說我明天一早就得趕回去。三丫說就不能多過兩天嗎,回一趟不容易。艾蓮搖搖頭,說自己心里突然感覺不踏實,也說不出什么原因。三丫只好答應(yīng),帶艾蓮去車站買了票。
又是十來個小時的顛簸,晚上八點多到家,韋強不在。兩個小時后韋強醉醺醺回來了,艾蓮趕緊撐起疲乏的身子,給他做了一碗醒酒的酸湯。韋強不接湯碗,口齒不清地嘟囔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他奶奶的你給老子做過幾回湯,你是女王,他媽的老子也不是仆人,我不伺候女王好不啦。他一喝多就罵罵咧咧發(fā)酒瘋,她也習(xí)慣了,一般不搭理他。但今天她覺得他是故意找碴兒,是無事生非。她壓下心頭的火氣,盡量語氣平和地說,我坐一天火車?yán)鄣秒y受,你就少說兩句好吧。韋強說你累,你累是為你自己,跟老子有啥關(guān)系。她打來熱水幫他洗了腳,脫了外衣,扶他躺下。韋強罵罵咧咧睡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了。艾蓮昏昏沉沉的卻睡不著,閉著眼躺在黑暗里想心事。
早上醒得有點遲,艾蓮一看白亮亮的天光心頭一緊。還好韋強還沒出門,正坐在客廳吃早點。她不梳不洗,先去柜子抽屜里拿出一只塑料袋,從一疊紙里抽出一份表格,連同一支簽字筆小心翼翼放在餐桌上。韋強裝作沒看見,悶頭吃飯。艾蓮說你吃了飯把字簽了,上午咱倆跑一趟派出所把手續(xù)辦了吧,我下午還要上班。萬事俱備,只欠韋強的簽字了,他是戶主,沒有他簽字同意她這個外來媳就入不了戶口。這是政策給他的特權(quán)。韋強心知肚明,心情好的時候滿口應(yīng)承,通情達(dá)理。不高興了就拿這個作梗,推三阻四,陰陽怪氣,讓她又生氣又無奈。醒酒后又恢復(fù)了理智的韋強看著面前的紙筆,知道這回是給逼到南墻上了,再也找不出推脫的理由。他磨磨蹭蹭吃了飯,洗涮完換上出門的衣服,然后才坐在飯桌前拿起筆。他的動作就像電影上的慢鏡頭,緩慢艱澀,臉上的肌肉僵成一塊石頭,好像要簽的是生死狀。他終于歪歪扭扭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把筆一扔,酸溜溜地說,這下你翅膀硬了,能飛了。艾蓮手腳麻利地把所有材料理好裝袋,笑說你放心吧,飛不出你的五指山。
一周以后,艾蓮終于成了新上海人。她撫摸著戶口本常住人口登記卡上的艾蓮兩個字,感覺有點陌生,有點恍惚。慶幸感慨是有的,但真沒有想象中那么興奮。她知道自己跟真正的上海人差距有多大,腳下的路還長著呢,不知道還有多少坎兒在前面等著她,她一點也不能放松。她和韋強的日子依舊是磕磕絆絆,有喜有憂。貝貝學(xué)習(xí)很刻苦,寶寶的成績卻一直不好,又跟著幾個不上進(jìn)的同學(xué)一起迷上了打游戲,經(jīng)常逃課跑到外面的游藝室,一玩就玩到半夜。為這事艾蓮與婆婆鬧了矛盾,她覺得是婆婆太嬌縱的結(jié)果,又怪韋強對兒子管束不嚴(yán)。婆婆一生氣又把寶寶攆了回來。艾蓮也想好好管教管教他,但寶寶根本不聽她的,她又太忙,身心俱疲地折騰了幾個月,寶寶又回到奶奶那邊。艾蓮實在沒辦法,只好由他去了。
這天傍晚艾蓮出去買東西回來,走到樓下腦袋突然蒙了一下,差點暈倒,靠在一旁的電動車上歇了一會。樓下鄰居老太太過來跟她聊天,說你臉色不好,別是病了。艾蓮說沒事,最近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老太太同情地說你們這些外來媳婦真不容易,不過你還算不錯的。你看對面樓上那家妹子,也是你們安徽來的,在外打兩份零工,到家還得當(dāng)一家子的保姆,前陣子男的有外遇逼她離婚,兒子也不給她,一個人眼淚吧嚓地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戳丝窗徤n白的臉色,老太太安慰她說你跟她不一樣,那個妹子傻乎乎的,可能腦子有點問題。
她當(dāng)然不一樣。她已經(jīng)有了上海戶口,只要不剝奪她勞動的權(quán)利,她自信還是有能力活下去的。對面樓那個傻妹妹的下場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更極端的事例她都聽說過。她心里有數(shù)。與韋強的感情本沒有多少根基,她的安全感并不是那么牢靠。說到底,她對韋強一開始就不是愛,這些年即便培養(yǎng)出一點感情,也被日常矛盾纏磨得所剩無幾了。他身上有太多讓她瞧不起的小毛病。跟他生活這些年,她不知多操了多少閑心。一次回老家跟三丫聊起來,三丫說我早就覺得你們不般配,三觀就不合,怎么相處?不能處也得處,走到這一步她只能閉眼往前蹚了。韋強頭腦簡單,那就哄著點,倒也容易。她在外面槍林彈雨地拼命,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怎么行。
記得那幾年商場生意好,艾蓮經(jīng)商的才干也得到最大程度的發(fā)揮,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每天忙得興致勃勃,沒注意韋強的心理變化。他聽到一些關(guān)于女店員和男顧客的傳言,心里開始發(fā)毛,多次去她的柜臺暗中偵察,躲在旁邊窺探艾蓮的一舉一動。有時艾蓮發(fā)現(xiàn)了躲躲閃閃的韋強,趁機抓他的差,讓他幫著從倉庫里取貨,擺貨,累得他齜牙咧嘴,腰酸背疼。有一天艾蓮從兜里掏出幾張顧客的名片,甩到他面前說,你以后不要偷偷摸摸查我的崗,多累呀,我把顧客都介紹你認(rèn)識好了。韋強只好撓撓頭承認(rèn)自己做了傻事。艾蓮說年輕的女店員與顧客勾勾搭搭的事確實有,還沒有一個有好結(jié)果的,個個鬧得雞飛狗跳。她說我沒那個閑心也沒那個精力玩那種不著調(diào)的浪漫,信不信由你。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平心而論,韋強也知道自己沒必要多慮,應(yīng)該信得過艾蓮。但奇怪的是,一旦與艾蓮有點言差語錯,那點信任就自動消失了。道理他說不過她,吵架也沒有她的口舌利落,又不甘心處在下風(fēng),心里就慪著作怪,憋著邪火。邪火一燒,再喝點小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老毛病,開始罵罵咧咧,罵不解氣就動手,推推搡搡的,手上沒輕沒重,艾蓮身上臉上甚至掛了彩。事后他指天發(fā)誓下不為例,差點下跪,卻屢屢重犯。后來成了他鬧氣的模式,罵過打過又后悔,道歉,發(fā)誓賭咒。但下次生點閑氣,遇到點不痛快,鬧劇又會重演。艾蓮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永遠(yuǎn)不回這個家。有一天她偶然聽到電視上一句話,“她在這個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安全感,所以她提出離婚?!碑?dāng)時她正埋頭整理一只抽屜,心里一亮,覺得自己被點醒了。她認(rèn)真想了一段時間,跟韋強提出離婚。韋強瞪著兩個大眼珠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就炸了毛,拍桌子打板凳罵了半天。他罵艾蓮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不知天高地厚。艾蓮不理他,等他氣頭過去再跟他理論。她說他動不動就用打罵解決問題,是野蠻人的行為,她感覺沒有人身安全,不想再忍受下去,還是好合好散。韋強馬上下保證說自己改,然后就出去買魚買肉做給她吃,還拿兒子勸她,直到艾蓮答應(yīng)再給他一次機會。此后他可能消停十天半月,時間一長又故態(tài)復(fù)萌。韋強自己好像也不在乎了,軟硬兼施,就是不離,還瞅機會諷刺挖苦艾蓮。
“你是看我老了?!彼谏嘲l(fā)上抽煙,先狠狠深吸一口,再慢慢往外吐煙圈。在煙霧繚繞里他偷眼瞅著艾蓮,一邊陰陽怪氣地說。突然又加上一句,“不過人家都說我比你顯年輕。”臉上是找到平衡的得意。他說得不錯,都說大她十多歲的韋強更顯年輕。她不屑于跟他磨牙,說那你就去找年輕的好了,干嘛還拖著我。韋強脖子一梗說,我他媽不平衡,你早怎么不離,你投靠無門老子收留你的時候怎么不離?艾蓮說你怎么知道我沒后悔過,早知道你這么混賬我就不會找你。說著酸甜苦辣突然涌上心頭,忍不住紅了眼圈。很久沒有掉過淚了,她咬牙強忍著,有些哽咽地說,韋強,你摸摸良心,這些年我出的可是牛馬力,否則你一個人撐得起這個家?韋強眨巴眨巴眼,無言以對。兩人都沉默了。過一會兒韋強心虛地瞅瞅艾蓮,撓撓頭皮說,以后不打你了。艾蓮撇了撇嘴,你不覺得你的話跟放屁差不多嗎。韋強翻翻眼說那怎么辦。艾蓮起身去了小房間,從貝貝的書桌上找來紙筆,往茶幾上一拍說,寫保證,再打我就離婚,上法院!
八
“保證書:如果韋強再動手打艾蓮,立刻離婚,絕不反悔?!?/p>
這是保證書的全部內(nèi)容,鋼筆大字寫在一張作業(yè)紙上,下面有韋強和艾蓮的簽字。
艾蓮把“保證書”甩給韋強,“才幾個月你就大打出手了,狗改不了吃屎?!表f強看著手里的紙頭,又看看臉色鐵板一塊的艾蓮,撓撓頭,再撓撓頭,似笑非笑地說,你憑良心說,這一個多月我對你咋樣,接你送你,伺候你,還要我咋樣?說著幾下把紙頭撕成了碎片,揉巴揉巴扔進(jìn)紙簍里。艾蓮眼都沒眨,等他撕完才悠悠地說,那是復(fù)印件,在法庭上無效,原件我會給你?不想鬧騰咱就協(xié)議,你要不愿協(xié)議就等法院傳票吧,我做個傷情鑒定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再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但有一條,不論咋離,哪天離,你都得繼續(xù)接送我上下班,直到我能走路。
艾蓮拿起沙發(fā)上的遙控器,一抬手開了電視。她一臉凜然,沒有一點松動的余地。韋強盯著她看了一會,失望地轉(zhuǎn)身進(jìn)了貝貝的小房間,關(guān)上門,反鎖了,坐在床上低頭搗鼓手機,然后貼著耳朵,壓低聲音說,貝貝嗎,老爸交給你的任務(wù)完成嗎?談了,你媽不同意?態(tài)度堅決?聽著聽著,韋強的胖臉爬上幾縷沮喪,兩個腮幫子垮了下來。貝貝高考發(fā)揮不錯,如愿進(jìn)了上海一所金融學(xué)院,已經(jīng)是大三學(xué)生。他又撥通三丫的電話,卻無人接聽。過一會他再撥,接通了,可他一聽到三丫的聲音就心虛地掛斷了。三丫知道艾蓮被他打傷的事以后,打電話狠狠說過他,他實在沒有勇氣求她。
半月后,艾蓮與韋強協(xié)議離婚。韋強爭取到寶寶的撫養(yǎng)權(quán),現(xiàn)居住房各半,暫歸女方居住,半年內(nèi)由女方按市場價估算的一半房費補給男方。兩人經(jīng)濟(jì)上基本沒有瓜葛,不存在重新分配的問題。所以協(xié)議很簡單。最后在韋強堅持下加上一句,兩人離婚后還是朋友,可以互相幫助。從民政局出來,兩人都一言不發(fā)。艾蓮抱著單拐,坐在韋強的摩托后座上,突然有點想哭,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奇怪的是,從韋強答應(yīng)離婚那一刻起,她就時常想起他的好來。她知道他其實是愛她的。他不是個壞人,他待人熱心,厚道。他身上有上海男人特有的精細(xì),這一點是家鄉(xiāng)的大男人沒法比的,也是家鄉(xiāng)的女人求之不得的。還有最重要的,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自己還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所以,她心里對他有感激。但她并不后悔跟他離婚,就像她不后悔跟他結(jié)婚。
街道上秋風(fēng)瑟瑟,路邊的法桐和香樟已經(jīng)染上季節(jié)的滄桑,一片片飄零的黃葉隨風(fēng)起舞。天高氣爽,行人大多腳步匆匆,從他們的面相和衣著上很難看出誰是外來者,誰是上海人。還記得自己初次踏上這塊寶地時的心情,對一草一木都那么誠惶誠恐,感覺上海的空氣都是香甜的。回頭想想,真是做夢一樣??斓郊议T口的時候,艾蓮從摩托上下來,坐在街頭的條椅上,說自己想歇歇。韋強問晚上想吃啥,艾蓮說啥都行。韋強把身子靠在摩托上,說我再給你做頓飯,明天我就搬走。頓了頓又說,那個房子錢,你少給點也行,當(dāng)初動遷房都是你掙錢買的。艾蓮勉強笑笑,說你也出了力,給你一半應(yīng)該的。兩人無話,韋強轉(zhuǎn)身推著車慢慢走了。
艾蓮?fù)f強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感覺胃部又在隱隱作痛。她放好拐杖,輕輕按揉著胸口。因為長年累月的緊張勞累,吃飯饑一頓飽一頓,熱一頓涼一頓,幾年前就發(fā)現(xiàn)得了慢性胃炎。這兩年更是毛病百出,頸椎病犯起來頭暈?zāi)垦?,腰腿也不好,就怕陰天下雨。小時候就有氣管炎的病根,前年冬天不小心又拾了起來,咳了一個多月。平時這里酸那里疼她都不當(dāng)回事,也從來沒有認(rèn)真體檢過。她是個皮實的女人,身體素質(zhì)一直還算不錯,是老了嗎?記得去年她在社區(qū)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居然懷疑她是更年期反應(yīng),她當(dāng)時還沒滿四十歲呢,自己這么顯老嗎。她還需再拼十年,再多掙些錢,貝貝和寶寶還沒成家,她也需要為自己存點養(yǎng)老金。艾蓮抬眼看著掩映在枝葉間的樓群,在漸漸降臨的暮色里,霓虹燈火將次第點亮,喚醒上海的夜生活。大都市令人心醉神迷的繁華,就藏在那些龐大建筑的深處。雖然那樣的繁華可能永遠(yuǎn)不屬于她,但她知道自己在一點點接近它,她知足了。付出努力,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她覺得上海沒有虧待她。
因為一直沒能得到充分休息,艾蓮的腳傷一年多才痊愈。離婚后沒有了堅實的大后方,一日三餐大事小情都得獨自應(yīng)付,比平時更忙更累。但她的心情是輕松的,就像卸掉了一件沉重的精神盔甲,有一種解脫感。為自己活一回,累也值得。因為有寶寶的牽扯,她和韋強還時有聯(lián)絡(luò),但已是云淡風(fēng)輕。不再是夫妻,韋強倒比以前還客氣,像個寬厚的老大哥。他們又做回了朋友,隔段時間會電話里聊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各自的情況。寶寶成績一直不理想,后來勉強混了個高中畢業(yè)證,韋強托人花錢把他塞到一家職業(yè)學(xué)校,算是有了個安頓之所。
貝貝畢業(yè)那年按政策規(guī)定考進(jìn)了事業(yè)單位,順利入了戶。但貝貝仍然有些內(nèi)向,不善于交際,她的婚姻問題成了艾蓮最頭疼的事。按照老家的標(biāo)準(zhǔn),貝貝眼看就成了老姑娘,艾蓮急得不行。誰料突然有一天貝貝帶了個小伙子回家,羞答答說是自己單位的同事。小伙子穩(wěn)重大方,研究生學(xué)歷,艾蓮很滿意。后來艾蓮才知道,兩個人早就好上了,因為小伙子家庭條件不好,貝貝一直不敢告訴她。艾蓮跟貝貝說過,不希望她走自己的老路,希望女兒過有尊嚴(yán)的生活,所以,一定要考慮對方的物質(zhì)條件。這個男孩也是安徽農(nóng)村的,家里是貧困戶。貝貝說他人好,有上進(jìn)心,他們彼此也很相愛。通過觀察了解,艾蓮覺得貝貝的話不錯,于是調(diào)整自己的擇婿條件,成全了他們。一年后他們談婚論嫁,艾蓮送了他們一串金燦燦的房鑰匙——一套五十七平產(chǎn)權(quán)房。貝貝看著手里的鑰匙,眼眶濕了。她知道這套房意味著什么,這是媽媽這些年全部的血汗。艾蓮說我只能支持你們到這里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你們自己奮斗吧。
這天在一家金碧輝煌的星級酒店,一個做了公司副總的打工妹請客,邀請了艾蓮郭紅一群打工妹出身的老鄉(xiāng)。一進(jìn)門艾蓮嚇了一跳,大廳里幾張圓桌坐滿了花枝招展的美女。她們穿紅著綠,衣袂飄飄,旗袍連衣裙花團(tuán)錦簇,首飾坤包高跟鞋一樣不少。她們不光做了各種時髦發(fā)型,還化了妝,灑了名牌香水,儼然一群上海灘貴婦名媛。如果不說話,熟悉的姐妹一個也認(rèn)不出了。她們說說笑笑,喝酒唱歌,盡情釋放自己。好像要把多年的辛苦委屈都融化在酒精里,消滅在歡聲笑語里。
精心打扮的郭紅看上去還是蒼老很多,但一直笑靨如花。她悄悄對艾蓮說,誰說咱是黃臉婆土包子,我看比電影明星也不差!艾蓮也笑了,說等咱以后有條件了還能更漂亮呢。那還不成老妖精了,郭紅捂著嘴直樂。艾蓮說管他呢,只要美就行。
九
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后。在上海某個街邊公園里,一個中年女子正沿著幽靜的林間小徑散步。她身穿流行的紫羅蘭絨面短大衣,黑色闊腿褲,腳蹬紫色平底短靴,染燙過的短發(fā)上扣著一頂灰色針織貝雷帽。看上去端莊嫻雅。細(xì)看她的臉色有點憔悴,兩鬢露出一線銀白,眉梢眼角刻著幾縷細(xì)紋。她走得很慢,東瞅瞅西看看,饒有興致的樣子,顯然不是這里的??汀?/p>
她的目光掃過草坪,停留在一個銀發(fā)老太太身上。她很快走過去,恭恭敬敬招呼道,“徐老師您好!”老太太正坐在長椅上休息,瞇眼打量了她一會兒,驚喜地叫起來,“是美女小裁縫呀,好久不見了!”
艾蓮笑了,坐到徐老師身邊,親熱地抱住她的胳膊。當(dāng)初就是徐老師給她介紹了營業(yè)員的工作,轉(zhuǎn)眼她們都退休了。
你這么年輕就退了?
我們營業(yè)員五十歲就退啊。
徐老師點點頭,打量著她說,真快,美女小裁縫都退休了。不過還是那么時髦,好看。退休生活還適應(yīng)吧。艾蓮搖搖頭,苦著臉說都退幾個月了,還是不適應(yīng),一閑下來就渾身別扭,吃不香睡不好,感覺時間都浪費了。徐老師笑了,我剛開始退的時候也不適應(yīng)呢,何況你做慣了,忙慣了,慢慢會適應(yīng)的。退休后在干嘛?艾蓮說女兒貝貝鼓勵她報老年大學(xué),她自己還想回到老本行再干幾年。以她金牌店員的經(jīng)驗和口碑,找工作不難。但貝貝不同意,她的身體暫時也不允許,退下來這段時間一直病病怏怏的。給徐老師介紹貝貝已經(jīng)工作、結(jié)婚,艾蓮的聲音和表情里洋溢著掩飾不住的驕傲和欣慰。記得你還有個兒子,也成家了嗎。徐老師問。艾蓮搖搖頭,說兒子還沒成家,還沒女朋友呢。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陰影。徐老師捕捉到了,眼里有了疑問。艾蓮把自己和韋強十年前離婚,兒子留給韋強的事說了。徐老師“哦”了一聲,沉吟一下說,你們外來媳婦不容易,你算幸運的了,自己打下一片天地,還敢離婚。
艾蓮一陣感動,徐老師的話說到了她心里。她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來上海三十年了,她還沒有遇到一個可以盡情傾訴的人。徐老師對她沒有偏見,理解她,欣賞她,她覺得遇到了知己。她們就坐在長椅上聊起來,像兩個親人,兩個閨蜜。艾蓮的上海話已經(jīng)相當(dāng)流利,她神情專注,語速有點快,語調(diào)一會兒高揚,一會兒低沉,有時笑出聲來,有時又抹起眼淚。隨著講述,艾蓮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幕幕場景,自己的身影在其中奔波,浮沉,以各種打拼的姿勢。徐老師一直專心傾聽著,眼里的理解信任不斷鼓勵著艾蓮。兩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了。艾蓮知道徐老師也是一個人在家吃飯,就邀請她去自己家看看。盛情之下,徐老師答應(yīng)了。
艾蓮的家雖然不大但窗明幾凈,花草搖曳,溫馨舒適。徐老師各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眼里都是贊許。艾蓮把徐老師讓到沙發(fā)上喝茶看電視,自己進(jìn)了廚房。大約一個多小時,飯菜上了桌。清蒸鱸魚,素炒西藍(lán)花,糟毛豆,皮蛋拌豆腐。徐老師說做這么多哪里吃得掉。話音沒落,艾蓮又從廚房端來一只細(xì)瓷湯鍋放在中間,鍋蓋揭開,徐老師忍不住驚呼,腌篤鮮啊。又湊近嗅了嗅,好香?。“彽沽艘槐杉t遞給徐老師,說今天是上天給我的機會,一是感謝徐老師對我的關(guān)心幫助,二是請徐老師品鑒一下我的廚藝,看看合格不。徐老師說不得了,你這手藝比上海女人一點不差呀。
吃著聊著,徐老師說你現(xiàn)在沒負(fù)擔(dān)了,怎么不出去旅游?艾蓮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說貝貝也讓我去旅游,可是我暈車,汽車?yán)锘位尉皖^暈,不敢出去。徐老師說那是因為你坐汽車坐少了,長年累月坐地鐵,已經(jīng)不習(xí)慣別的交通工具了。你多坐幾回汽車就好了。艾蓮想了想,信服地點點頭,又往徐老師杯子里加滿了干紅。徐老師舉起杯子跟她碰了碰,語氣凝重地說,妹妹,世界大得很呢,也精彩得很呢。你到這個世界不光是來辛苦掙錢的,也是來享受人生的。趕快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我?guī)愠鋈ネ?,咱跳舞,走秀,唱歌,旅游。不要再回去上班,辛苦幾十年,你對得起社會也對得起家庭,就是對不起你自己。艾蓮不敢看徐老師,兩眼盯著手里的杯子,琥珀色的液體晃呀晃的,映著燈光,慢慢模糊成一團(tuán)炫彩。
徐老師遞給她一片餐巾紙,問,你會用微信嗎?艾蓮迅速擦了擦潮濕的眼睛,點頭笑道,會的會的,貝貝給我下載的,可方便了。徐老師說你還年輕呢,又聰明,沒有學(xué)不會的。就這樣定了,聽我的,開始新生活。艾蓮說好的好的,謝謝徐老師。兩眼又模糊了。
把徐老師送上出租車,艾蓮的手機響了,是韋強的短信,問她明天有時間沒有,想請她吃飯。近兩年韋強多次提出復(fù)婚。但她太了解韋強了,不敢輕易相信他。不過他的誠心還是有點打動她,他說自己戒了白酒,還檢討自己以前太自私,對她的打罵是因為配不上她,虛榮心作怪。
算起來韋強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時間真是快得不講道理。
艾蓮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感慨良多又平靜踏實。晚風(fēng)習(xí)習(xí)吹動她的發(fā)絲和衣襟,像一雙溫柔的大手在輕輕撫慰她。她想起有一段時間沒有寶寶的消息了,于是給韋強回了個短信。
謝謝,請你把飯店位置發(fā)給我。
沙玉蓉:中國作協(xié)會員,淮北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29期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安徽文學(xué)院第三、第四屆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廣州文藝》《啄木鳥》《西湖》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作品獲安徽文學(xué)政府獎二等獎,出版有中篇小說集《紅芋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