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之下的暖

呂瑩

據(jù)說，父親年少時有兩個夢想：一是成為軍人，二是成為廚師。夢想與現(xiàn)實往往有些出入，父親后來一生致力于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是他最自豪的事情。

又是一個平常的周末，一大早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讓我回家吃飯。沒能成為廚子的父親做的飯很好吃，這也是近幾年的事。從教育事業(yè)上退下來的父親開始回歸家庭，有了大把的時間，除了閱讀他的藏書，還建起了小菜園，研究起如何燒菜。父親的小菜園是家里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線：紅彤彤的辣椒、綠油油的菠菜。隨四季更迭，菜的品類也不斷翻新呈現(xiàn)。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周末并不平?！丶业牡缆繁慌R時封閉。我打電話告訴父親，暫時沒有辦法回去，聽父親的聲音，我覺察出他有點兒失落。原來，他早早地把自己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一只雞收拾好，準(zhǔn)備做給我們吃。我勸他：“那沒什么，您自己吃吧?！备赣H卻說：“我把它凍起來，等你們能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吃?！蔽覠o話可說，因為我知道說了也無用。我草草地把電話掛斷，心里五味翻騰。說不清是因為母親赴浙看娃，我對一人在家的父親有些牽掛，還是因為父親冰凍起來的那深深的愛。也許是那零度之下蘊藏著的溫暖，讓我模糊了雙眼。

回想年輕時的父親，我總是想到《亮劍》中的李云龍，《歷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等人物。要在戰(zhàn)爭年代他去當(dāng)兵，他應(yīng)該能成為最勇敢的將軍。父親是個能“咬鋼嚼鐵”的硬漢，從小到大，除了祖母過世，沒見父親哭過一次。在他成家后，唯一的一次哭，還是聽母親說的，我并未見到，因為是我出嫁的那天。據(jù)母親所說，父親哭得很厲害，怎么勸都勸不住?！澳袃河袦I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沒有女兒的人，可能無法感同身受，這也許就是父親對所女兒特有的深沉的愛。

看我女兒和她的父親相處，確實感到以前的父親不同于現(xiàn)在，越從上輩算起，越覺以前的父親是嚴(yán)肅的、古板的，孩子在他們面前多數(shù)是聽話和乖巧的。我在小時候總覺得父親是無所不能的英雄，對父親的愛是一種信仰，他的話大多是聽的。

近幾年，父母漸漸變老，感覺又有所不同。古老相傳，母親給了我血肉，使我成長；而父親卻給了我骨骼，使我站立。這種暫時無法理解卻受益終身的愛使我慢慢成長，而這種愛是父親一生的付出—他漸漸兩鬢斑白。

那年冬天的事讓我記憶猶新。父親突發(fā)心臟病，正在單位忙碌的我接到母親電話，頓時心亂如麻。當(dāng)我飛奔到醫(yī)院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父親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幸而當(dāng)時在大學(xué)任教的弟弟放寒假回來，陪我一同等在手術(shù)室門外，能讓我稍稍心安。無論在爺爺這個家族還是姥爺他們家族，父親都排行老大，他不僅照顧弟弟妹妹，還承擔(dān)起照顧父母的義務(wù)。父親同樣是我們小家的脊梁，用他堅韌的雙肩撐起家的重?fù)?dān)。父親太累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擔(dān)起照顧他和母親，撐起這個家的時候了，想到這里，我感覺自己能堅強地面對未來。

等來的消息令我們喜極而泣，父親的手術(shù)一切順利，很快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入普通病房，終于又見到了父親。他見到我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蔽宜查g懂了，但還是和父親確認(rèn)了一遍他的意思，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怕父親看到，裝作有事出了病房。“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哪怕到了生死一線的剎那，父親想到的還是兒女。父親的豁達(dá)與智慧我是欽佩的，并愿意平生效仿，如《苦樂年華》里的歌詞：“生活是一根線，也有那解不開的小疙瘩呀?！蔽蚁胛視绺赣H所愿，撫平生活的疙疙瘩瘩，一路愉快地哼著小曲。

后來，回家的路終于暢通無阻，還是吃到了父親做的留好的雞肉。要回家的時候，父親照例去了小菜園，因為他每次都要我?guī)Щ匦迈r的蔬菜。望著父親的背影，我看到父親確實年紀(jì)大了，背也不再那么挺直、寬闊了，而是瘦瘦的、彎彎的。這讓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毕胫笎鄞蟮质窍嗨频?，淚水禁不住又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