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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上野千鶴子

    2023-08-02 07:37:30劉璐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上野女權(quán)主義母親

    劉璐

    編者按:網(wǎng)絡(luò)無時無刻不在制造著熱點話題,微博、公眾號、短視頻背后是一雙雙眼睛,人們在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看”是恣意又隱蔽、迅速而輕忽的。我們?nèi)撼傲艘粓鲇袪幾h的線上對話,圍觀了一次喜劇行業(yè)的重大事件,觀賞了一部年度好劇同時深陷海量劇評不能自拔,然而我們是否真的看見了,并有所思、有所悟?本次特別推薦以紙媒之“慢”,聚焦熱點話題中的核心或邊緣人物,慢入“熱搜”之共振場,試圖看見火爆的話題場域背后的一個行業(yè)、一種人生,抑或是一個時代。他們是——因為與北大女生對談而火遍中國的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自認脫口秀演出行業(yè)邊緣行者的演員劉旸,豆瓣收官9.4分、躋身近十年最好國產(chǎn)劇之列的《漫長的季節(jié)》的文學策劃,同時也是“鐵西三劍客”之一的作家班宇。在轟隆隆的話題大時代里慢下來,去看見而不是做看客,去凝望而不是陷入他者凝視,這是文學教會我們的閱讀世界的方式。

    當時,上野千鶴子和我們都不知道,幾個月后她和中國女性的一場對話將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引起軒然大波。我們依然談起了“女權(quán)主義為什么不能讓我幸?!钡脑掝}。

    上野千鶴子和中國

    和很多人經(jīng)歷的一樣,上野千鶴子也準時出現(xiàn)在了我的電腦屏幕上。熟悉的紅色頭發(fā)和黑色上衣,以及上野千鶴子式的輕快聲音。

    這是2022年的年末。鏡頭之外看不到的地方,上野告訴我,她經(jīng)歷了一場骨折,自己成功加入了高齡者的“壓迫性骨折跌倒組”,此刻她的腰間正圍著一個腰部保護器具。74歲,上野馬上就要步入日本社會的后期高齡者的階段,她將享受全新的介護保險制度(日本一項以社會保險的方式支持高齡者介護的公共保險制度),感受這個階段自我和社會的變化。

    接受完《人物》的訪問之后,她又要馬不停蹄地加入下一場學術(shù)討論。那是一場關(guān)于女性士兵的討論,參與者從20多歲的女大學生到作為學術(shù)前輩的上野千鶴子,跨越近半個世紀的年齡差。她們討論的是一道有些復雜的議題,對上野來說也有些為難,女性和戰(zhàn)爭應該是什么關(guān)系,女性如果能像男性一樣去戰(zhàn)場打仗,是不是就能實現(xiàn)“平等”?

    具體的生命經(jīng)驗和銳利的觀念討論交織在她的生活當中,并且一貫如此。

    第一次接觸到上野千鶴子時,我正坐在北京五環(huán)外的一輛出租車上。我26歲,讀到她在東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的演講,迎頭而來的一句是“你們應該都是抱著努力就有回報的信念來到這里的??墒?,等待你們的是即使努力也得不到公平回報的社會”。那是2019年,俄烏戰(zhàn)爭還沒有發(fā)生,離新冠在全球暴發(fā)還有不到一年時間,我周圍的環(huán)境在激烈地、直線式地向前發(fā)展。雖然努力沒有回報的故事每天都在我的眼前上演,把這個殘酷現(xiàn)實用如此直白的話語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在車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上野的演講也受到了一些批判,有東大的學生對上野說:“在那樣發(fā)表祝辭的場合闡述自己的思想,我是有點反感的?!钡@場演講的影響力我想還是掀起了深刻又長久的波紋,至少當在擠早高峰的某個瞬間,在內(nèi)心受到挫折的某個瞬間,心里會回響起那句,“請你們不要逞強,勇敢承認自己的弱點,互相支撐著活下去。”

    她在日本念出的句子,在今天精準回應了很多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性的焦慮。在《父權(quán)制與資本主義》中,她引入了“無償勞動”的概念,揭穿關(guān)于家事勞動的一些女性神話;在《厭女》中,她選擇用“厭女”這個冒犯的詞,形容女性從古至今呼吸過的空氣;2022年,上野千鶴子與鈴木涼美的書信對話集《始于極限》被翻譯成中文,書中兩人袒露心扉,談及自我與男性的關(guān)系、與家庭的關(guān)系、與母親的關(guān)系,將那些仍糾葛不清甚至有些羞恥的自我展現(xiàn)給對方與讀者。

    上野的書在中國成為了暢銷書,就像30多年前在日本一樣。在經(jīng)歷了高速的經(jīng)濟成長和社會變遷后,中國女性擁有越來越多的自由,但這自由也伴隨著代價。女性被看見、被贊美,但也被要求、被定義。兩套腳本并存在女性的生活之中,女人可以去向何處的疑問彌散在日常中。

    也是基于此,近兩年上野接受了很多中國媒體的采訪,她也在這些采訪中感受著今天中國社會的空氣。她認為,伴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拜金主義、成功渴望、旁若無人的上升希望、不加掩飾的欲望,如影隨形,呼嘯而來,日本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天真輕浮的幸福感飄浮在空中,每個人都在跳迪斯科,“男女都很開心,我也是跳著迪斯科來東京的”,上野對我說。在日本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年代,人們的現(xiàn)實里都充滿了向上走的“理想”,后來人們才知道向上走的理想會結(jié)束,遠方不再存在。

    1985年,日本頒布《男女機會均等法》,也在同一年通過了《勞動者派遣事業(yè)法》,越來越多的女性離開家庭開始工作,女性有了收入,不用依靠別人就能滿足自己的欲望,洋洋灑灑走進消費社會。

    她成長在一個高速向上發(fā)展的日本社會,人生就乘在發(fā)展的浪上。在《男女機會均等法》出臺的3年前,她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書《性感女孩大研究》,這一年她34歲。書的封面是一個穿著連體緊身衣的女孩在做倒立。這本書以一種通俗的口吻解析戈夫曼的“符號論”——消費世界里充滿欲望的廣告、女人半張的嘴唇、誘惑的眼神、曲線的身體,社會要求女性表演出來的女性氣質(zhì),以及男性想要表演的男性氣質(zhì)。男女身上的”社會性外衣”被上野千鶴子用筆剝掉。

    她上電視節(jié)目,寫專欄,燙不同的發(fā)型,穿時髦的衣服,也寫黃段子,被男性雜志和男性知識分子頻繁邀請寫評論。那時候,女權(quán)主義與商業(yè)主義一起在日本被推廣開來,書上只要打上“女權(quán)主義”的標簽就約等于“暢銷”。后現(xiàn)代思想成為潮流,學術(shù)像時尚一樣被消費。

    泡沫經(jīng)濟破滅后,她說自己是泡沫經(jīng)濟的共犯。“那是什么意思?”我問?!澳菚r候的消費文化,我順勢乘上去了。我把它作為研究對象,還覺得那很有趣,和它同床共枕。在時代中活著就是這么一回事吧?!鄙弦罢f道。

    1988年,上野千鶴子第一次到中國。當時日本的女權(quán)主義者正在爭取脫掉裙子,脫掉高跟鞋,擺脫女性氣質(zhì)的規(guī)訓。而中國正處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上海街頭的女性脫掉了千篇一律的灰藍衣衫,想要穿上高跟鞋和迷你裙。日本的家庭主婦正想走出家庭?!皻v史真是一個諷刺的東西”,上野千鶴子當時想:“想穿高跟鞋的女性會認同我們嗎?”

    歷史蜿蜒發(fā)展。后來中國經(jīng)歷了高速發(fā)展的幾十年,日本經(jīng)歷了泡沫經(jīng)濟的破滅。《男女機會均等法》頒布時,女性被分割成了贊成與反對的對立兩端,十幾年后上野千鶴子等人一起回顧這部法律為日本帶來了什么,才發(fā)現(xiàn)法律出臺的1985年,可以被稱為“日本女性貧困元年”。上野還目睹了柏林墻倒塌,東德和西德在陣痛中融合變動,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東西冷戰(zhàn)的結(jié)束和社會主義蘇聯(lián)的解體。

    而到了2020年,年齡相差了近40歲的上野千鶴子和鈴木涼美開始對話,兩位女性面臨的不同時代和境遇,似乎共同存在于過去幾十年里加速發(fā)展的中國社會。人們是如此渴望從她身上得到答案。

    作為弱者有什么不好?

    我第一次見到上野千鶴子本人是在2022年深秋。在聽完東京大學演講的不久之后,我來到東京學習。東京近郊的日野市,有一場她的講座,主題是“可以一個人在家死嗎?”

    日野市在昭和年代被開發(fā)為東京的衛(wèi)星城市,被稱為“睡城”。在日本的經(jīng)濟高速成長期,上班族們白天到東京上班,晚上回到日野睡覺。這樣的生活方式持續(xù)多年,促成了一個華麗又不斷更新的東京。而當上班族成為高齡者之后,要如何在“睡城”繼續(xù)度過,是日野市的新課題。

    生育率持續(xù)走低,老齡化程度升高,“孤獨死”成為泡沫經(jīng)濟破滅后的一個注腳。這是日本正在面對的,可能也是中國將要面對的。

    在經(jīng)歷了上世紀80和90年代在日本發(fā)生的女性主義浪潮之后,2000年起,上野的研究重點從女性主義轉(zhuǎn)移到了老年研究?!霸诩乙粋€人死”是近十幾年上野千鶴子一直在研究的課題。

    上野關(guān)心的話題領(lǐng)域廣泛,性,文學、家庭、國家,她也比同時代其他人更早關(guān)注“老去”這一議題。上野將“老去”捕捉為“變?yōu)槿跽摺?,她問‘作為弱者有什么不好?”在她的前輩,社會學者樋口惠子看來,弱者是上野反對近代式進步主義的一把鑰匙,這把鑰匙通向女性,通向老去的人,通向不斷變化的權(quán)力天平中的下位者。我們處在一個沒有前例的高齡社會,無論我們是否同意,我們都會變老,成為弱者幾乎是每個人都將面臨的命運。

    此時正值新冠病毒在日本的第八波感染,前來聽講座的1000多名觀眾,目測90%以上都是70歲以上的高齡者。上野千鶴子慢悠悠走上講臺,她比想象中個子更小,骨折還沒完全康復,“早上好,我是獨自一人的上野千鶴子。”獨自一人,日語寫作“一人樣”,語意里將“一個人”視為尊貴的存在。

    上野千鶴子以社會學者的身份,把自己做的“在家一人死”的田野調(diào)查展現(xiàn)給臺下的高齡者們看。有的觀眾問起獨自一人死需要多少存款,還有的觀眾表達了對當下社會制度的一些擔憂,問題大多集中在高齡者接下來的命運中。

    而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作為女權(quán)主義者的上野千鶴子在演講的時候,經(jīng)常會被問到的另一個問題是,“像你這樣的女權(quán)主義者,對你來說理想的家庭關(guān)系和男女關(guān)系是什么樣的呢?”

    我問上野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她通常回答“沒有”,“這個問題暗藏著目的論的歷史觀,和一種近代主義式的進步主義。這個問題無法對近代的成長神話形成質(zhì)疑?!?/p>

    近代化的發(fā)展為大多數(shù)人設(shè)立了一個相似的“理想”目的地,例如理想的家庭關(guān)系,理想的男女關(guān)系,安定的工作,向上的生活等等,然而現(xiàn)實里卻不存在“理想”這一事實,上野說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理想”,“我并不可能知道理想的社會是什么”。

    上野沒有那么相信“進步”,雖然“近代”歷史里充滿了“進步”和“解放”這樣的字眼,但對女性來說并非完全如此。被拉進家庭做家庭主婦的女性,被拋出家庭做不穩(wěn)定勞動力的女性,“思秋的妻子”,崩潰的母親,都是上野書里的反近代的存在,人不總是追求合理性的。

    很多人想從上野千鶴子這里得到一些答案或指南,關(guān)于女性的存在方式,關(guān)于女性該如何活下去。女權(quán)主義也經(jīng)常面臨多方面的審視,“你是真正的女權(quán)主義嗎?”“你是正確的女權(quán)主義嗎?”

    當時,上野千鶴子和我們都不知道,幾個月后她和中國女性的一場對話將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引起軒然大波,我們依然談起了“女權(quán)主義為什么不能讓我幸?!钡脑掝}。

    即便是隔著國境,上野似乎也很懂這種困惑,“相比起我的時代,現(xiàn)在女性的選擇變多了,但也被要求滿足所有的社會規(guī)范,工作要成功,要結(jié)婚、要生小孩、要滿足社會對成功的定型印象,這是我們痛苦的根源。從前只有兒子才有守墓的責任,現(xiàn)在女兒也變成了被期待的對象,父母會說:‘努力就能行,你為什么不努力呢?什么都想要,女人也想贏,是新自由主義價值觀,不是女權(quán)主義。這種成功被認為是女權(quán)主義的目標,完全搞錯了。女權(quán)主義就是要你從社會規(guī)范中掙脫出來,變自由。女權(quán)主義者只是想從被強加的規(guī)范中解脫而已。”

    我腦子里響起她在東京大學演講的那段話:“女權(quán)主義絕不是讓女性像男性一樣行動,也不是讓弱者變身為強者的思想。女權(quán)主義追求的是一種身為弱者也能受到應有尊重的思想。”

    “你要是男孩子的話”

    2020年,鈴木涼美寫信告訴上野千鶴子,自己與母親有著復雜糾纏的愛恨,而這種愛恨伴隨著母親的去世,成了她人生的一個未完成課題。而上野告訴鈴木涼美,自己通過做主婦研究進入女權(quán)主義,最早的動機,其實是想為母親報仇。

    “我自身雖然不是主婦,但我眼前的母親是一位主婦,我作為她的中產(chǎn)階級的女兒,如果沒有逃脫這一命運的話,我多半也會是一位主婦。正因為有母親,我最終才能不選擇像她一樣的命運。所以母親的人生對我來說是一個一直壓在我身上的巨大的謎題,為了解開這個謎,我花掉30多歲的這10年也沒關(guān)系?!痹凇短魬?zhàn)上野千鶴子》里,她這樣寫道。

    1948年,上野千鶴子出生于日本北陸地區(qū)的富山縣。父親是醫(yī)生,上野千鶴子是在戰(zhàn)后日本誕生的中產(chǎn)階級小孩。她是一個敏感的孩子,看見魚在水里游泳之后就不再吃魚了,看見肉店掛著新鮮的帶骨頭的肉就不敢吃肉了。炸豬排只吃外面那層面衣,母親為了讓她多吃點肉,把咖喱里的肉做成肉餡,她也把肉餡全都挑走,只吃雞蛋和海苔。

    富山縣有深刻的佛教信仰傳統(tǒng),而上野千鶴子的父親恰好是大正元年出生的男性。這一時期民主化在歐洲開花,也促進了民主在日本生根。面臨著浪漫的現(xiàn)代化的沖擊,上野的父親有些叛逆地選擇了信基督教。上野千鶴子的童年,一邊和爸爸一起跑基督教的教會,也一邊和祖母一起跑佛教寺廟。

    父親是個自視清高的人,煙酒不近,年輕的時候是個理想主義青年,想成為研究醫(yī)生而不是臨床醫(yī)生。父親說他年輕時都是抱著盧梭的《愛彌兒》睡覺,上野千鶴子后來去讀了這本書,書的最后寫著“以上說的這些只適用于男性,女性的角色是支持男性”,惹得上野千鶴子大笑,“父親在行為上是一個完全的父權(quán)制男性,只是想裝得很現(xiàn)代罷了?!备赣H對女性有自己固執(zhí)的想象。父母結(jié)婚前,父親甚至讓母親把名字從久子改成靜子,因為“靜”更符合他心中的女性形象。

    在富山縣擁有一個大院子的家中,生活著出生于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上野一家人,有佛教徒、基督教徒,而上野千鶴子在青春期退出了教會,決心“不再祈禱”。在這個家庭里,有一個追求進步但深陷父權(quán)制的父親,有一個長年辛勞后獲得了父權(quán)制報酬的權(quán)威祖母,有一個與祖母關(guān)系不好、在父權(quán)制結(jié)構(gòu)中不敢作聲的母親。因為感受著強大的父權(quán)制的重壓,母親沒有太多精力去干涉上野。

    上野在這樣一個家庭中被寵愛著長大,但這種寵愛中有一種對女孩子的區(qū)別對待。即便父親希望她學日本舞,告訴她“女兒就在溫室里長大就好了”,上野還是長成了一個活潑的女兒,小個子性格淘氣得像男孩。她讀《居里夫人》,最喜歡的繪本是美國作家維吉尼亞·李·伯頓的作品《小房子》,書里有對現(xiàn)代化的擔憂,蓬勃的城市化發(fā)展帶來了環(huán)境污染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上野的臉和父親一個模子,皮膚黑黑的。弟弟像母親,安靜、老實,白白的。經(jīng)常被說兩兄妹要是調(diào)換一下就好了。蘋果成熟的季節(jié),媽媽會給他們做烤蘋果,家里飄蕩著肉桂和黃油的香味。圣誕節(jié)的時候,母親會給他們烤蛋糕。

    中學時候的上野千鶴子沒有夢想,看著父親的職業(yè),覺得“醫(yī)生真是一個無聊的買賣”,那時候她叛逆地想成為一個對世界沒有用處的人。雖然被別人說“生在這樣的家庭你有什么不滿的”,上野卻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也被家庭里的糾葛深深傷害。女兒比兒子更容易因母親的困境受傷,看著母親的無力,想到等待自己的人生如果是和母親一樣的話,上野的心里就充滿了絕望。

    要考大學時,上野和父母一起去了幾所大學參觀旅行。她既不喜歡只有女生的神戶女子學院,也不喜歡建筑物充滿了對稱美的關(guān)西學院,對滿是情侶手牽手散步的同志社大學更提不起興趣。最后他們到了京都大學,那里的人都是獨自一人面朝下地走路,上野看著他們的樣子,心里忍不住地想:“這就是我該來的地方??!”

    母親陪她去參加考試,在最不擅長的數(shù)學考試結(jié)束之后,上野對母親說:“媽媽,我肯定能考上。我拉了屎,有狗屎運?!?/p>

    在考上京都大學之后,父母都很為上野高興,父親甚至說:“你要是男孩子的話,就不僅是京大了,我要讓你去東大?!?/p>

    “你要是男孩子的話”,上野還是第一次聽見老爹這么說。

    1990年,上野千鶴子最重要的著作之一《父權(quán)制與資本主義》出版,拷問什么是父權(quán)制?當代女性又是如何遭到父權(quán)制壓迫和剝削的?女性解放道路在何方?她為母親完成了復仇。

    1991年,她的母親去世,曾經(jīng)是基督教徒的母親在人生最后階段改信了佛教,以佛教徒的身份離開人世。“我想這是她對我父親的反抗。我父親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統(tǒng)制母親了,擺出一副痛苦的臉,但他也無能為力只能看著?!痹谀赣H去世之后,上野的父親度過了失落的10年。在父親去世時,上野面對著躺在眼前的父親,輕聲嘟囔,基督教徒父親要上天堂,而佛教徒母親要進入極樂世界,兩個人再也不能相見了。家庭,對上野千鶴子來說,從精神上或物理上,或許都不再是一種神話式存在了。

    非常努力地重新養(yǎng)育自己

    母親最后的日子里,上野千鶴子一直陪在母親身邊。有一天情緒控制不住了,她對母親說:“媽媽,我離開家之后一直非常努力地重新養(yǎng)育自己?!?/p>

    她離開家是在1967年,19歲的上野千鶴子進入了京都大學文學部哲學科。她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對老夫婦家的二樓,老夫婦房東說她是一個安靜有教養(yǎng)的大小姐。

    3000多公里外,越南正在發(fā)生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以一種宏大的形式影響了上野千鶴子的青春,她進入了她的學生運動時代。

    “我和陳凱歌是同一代人,我們都對紅衛(wèi)兵有同感。我們那時候也高喊‘造反有理,追求理想,失敗,然后受傷?!鄙弦皩ξ艺f。

    學生運動里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很多人都問過上野千鶴子這個問題。在《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這本書中,上野與漫畫家田房進行對談,她說:“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一開始,學生們眼前是‘大學當局這個明確的敵人,學生們提出的要求也很具體,比如‘撤銷對學生的不正確處分,‘停止調(diào)高講課費。后來漸漸加入了‘自我否定‘對生產(chǎn)性原理的批判這些課題,使得運動漸漸抽象化,目標變得模糊不清。再到后來,就變成了‘革命?!?/p>

    更讓人感到屈辱的是,在學生運動中,男性表現(xiàn)出的雙重標準,女性被男性分門別類地評價。在運動中高喊“天皇制解體”“粉碎家族帝國主義”的男性同志們,回到家其實是和父權(quán)制的父輩一樣,“腦袋中是革命,但身體完全是父權(quán)制的大叔”。

    1969年,當京都大學的隔離柵欄被拆除之后,學生運動結(jié)束。上野感到一種強烈的失敗感,“我在運動中學到的東西是‘要成為獨一人。融入集體時的恐懼感,運動退潮時表現(xiàn)出的人類的卑劣,我都狠狠地品嘗到了。”她休學了一年。

    就像死掉了一樣,“對我來說是漆黑的青春,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樣的日子里?!?/p>

    她討厭集體,女生聚集在一起尤其覺得麻煩。上世紀70年代,日本的女性解放運動開始時,上野千鶴子覺得:“這種時候你們還真敢組成集體啊?!彼酪膊幌胝夜ぷ鳎瑳]有上進心,“看不到希望,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期待”。

    為了延遲成為大人(社會人),上野千鶴子申請讀了碩士。25歲,她打開《京都新聞》的招聘板塊,80%都寫著“只招男性”,“男女皆可”的是招彈珠店的住店夫妻,“只招女性”的是酒店前臺和會計,同時要求要有珠算3級??粗鴪蠹垼弦扒Q子沒有珠算3級,她知道原來自己只是一個無藝無能的人。

    讀到博士后期,周圍的男性同學工作都漸漸定下來,“和我一樣沒能力的男的都有工作了,為什么我沒有”。

    在學生運動之后,上野千鶴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失去了自己的語言。“理想”不可信,“革命”失去了它的內(nèi)涵,一些事物只是變成了一個個“詞語”。

    “生意場上總用男人的語言,國際會議一般用英語,寫論文時不用生活語言而要用學術(shù)語言。并不是因為它們更合適或者更易懂,而是為了維持男性/英語母語者/研究者的權(quán)威,然后排除這些人以外的人?!痹凇短魬?zhàn)上野千鶴子》里,她這么寫道。

    她告訴我,“我本來很喜歡寫東西,年輕的時候,自我意識很大,總想追求自己獨有的表達。但我后來慢慢什么都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的時候我就開始寫俳句。俳句只有17個字,像你想要控制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控制的呼吸?!鄙弦扒Q子告訴我,17個字不允許她在此進行自我沉溺,逼迫她向他人保持開放。

    “我逐漸意識到語言不是我自己的東西,語言屬于他人,或者說屬于他人和我之間。我從自我陶醉的噩夢中解脫出來了?!毖矍斑@個74歲的上野千鶴子在清晰地向我分享她20多歲時的頓悟,“我并沒有發(fā)明語言。我使用別人發(fā)明的語言,試圖從中找出一點自己的個性,那是不可能的。當我放棄這個自我時,腦子里突然一下涌出來很多語言。我決定要寫能傳遞給別人的東西,再也不寫自命不凡的東西了?!?/p>

    日語和英語,學術(shù)語言和生活語言,男人的語言和女人的語言,女權(quán)主義的語言和大叔社會的語言,普通話和關(guān)西腔,這些語言之間都存在著一種不平衡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而如果你想批判他者,那你最好要用他聽得懂的話”,語言開始被上野千鶴子作為武器,“用敵人的武器戰(zhàn)斗。讓敵人的語言脫胎換骨,為了從內(nèi)心深處刺向敵人”。

    女權(quán)主義的語言,對日本的女性來說原本也是外語。這些語言未曾埋在她們的土壤里,是女人們新獲得的一種語言。通過這個語言,女性能夠逐漸再定義自己的經(jīng)驗。這個語言中有g(shù)ender,有性騷擾,有家暴,有無償勞動,有很多外來語。這個語言的目標不是要成為“第一的霸權(quán)語言”,它是從前沒有語言的女性,在苦戰(zhàn)中逐漸形成的語言。

    在失去了“自我”的語言之后,上野獲得了更多的語言。

    必然的命運

    上野千鶴子現(xiàn)在也過著獨自一人的生活。睡眠不錯,每天有6~7個小時的睡眠。她參與演講、媒體采訪、學術(shù)研究、社會活動,有很多朋友。去高中和高中生交流的時候,學生們叫她“千鶴子”而不是上野老師,她很高興。作為有影響力的“上野老師”,上野身不由己地被認為掌握權(quán)力,這并不是她本意。自退休離開學校之后,上野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不身在任何一種具有強制力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中,“如果有人覺得我是權(quán)威的話,可能是因為你自身就是權(quán)威主義者”。

    她說自己不在意孤獨,因為她從沒有期待有一個人能100%理解她、接受她。

    如果某一天,她自己成為被介護的當事者了,她的新的研究主題可能會被打開,“只要人是一種社會性存在,社會學的種子就不會被用完”,到時候她會成為又一個“弱者”。

    “誰把我變成了弱者?”“被視為是弱者的一方如果不變成強者,就不能獲得尊重嗎?”上野站在弱者這邊,去拷問弱者和強者這一結(jié)構(gòu),“解放就是當事者只能自己定義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母語的集體在后來獲得了自己的語言”。

    30多歲時,上野讀到波伏娃的《老去》,后者說“老去是文明的丑聞”,在現(xiàn)代社會中,老去被認為是進步曲線的下滑,是負面的、消極的。波伏娃的書寫正來源于對不把老人當人的現(xiàn)代社會的憤怒,“如果我們不知道我們未來會變成什么人的話,我們就無法知道我們現(xiàn)在是誰。老年人的不幸,將我們正處在其中的這個剝削體制暴露在太陽之下?!?/p>

    波伏娃曾把愛人薩特老年時衰弱無力的姿態(tài)展示給世人,遭到薩特粉絲的批判,她說“這也是薩特”。之后她也把自己老去過程中的衰弱不堪展示給世人,這種現(xiàn)實主義背后是一個“so what式”的提問——那又如何?就如同上野問的“作為弱者那又如何”?

    上野說,老去不是個人問題,不是通過預防老化、預防老年癡呆癥就能解決完成的問題,它是一個文明史的問題?!皊o what”,是從主婦研究開始,上野千鶴子就不斷經(jīng)歷并感受到的“此刻的,現(xiàn)在的、小小的解放”。

    上野千鶴子也在不斷面對新的問題。她從前會穿高跟鞋,但高跟鞋讓她拇趾外翻,走路變得痛苦,后來她扔掉了所有的高跟鞋。

    2019年,日本女性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起抵制高跟鞋的運動,上野千鶴子發(fā)帖稱高跟鞋是“野蠻的”鞋子,遭到了另一些女性的批判。

    “為什么我前后不一致了,因為我也在變。”“我為什么必須絕對正確呢?”

    有年輕人問她:“女權(quán)主義者之間也可以互相批判嗎?”

    “那是當然。我們都是一路論爭著過來的。為什么我必須要成為正確的標準呢?”

    巨大的事物一次一次地在上野千鶴子面前崩壞過。從學生運動時期的理想和集體,到語言的失去和再奪回。母親去世后,她去了德國,她在那里見證了蘇聯(lián)解體,這讓她感到國家也不是一種宿命式的存在。她在人生中對婚姻與家庭這一結(jié)構(gòu)采取疏離的態(tài)度,又在看護自己的高齡親友的過程中,站在了“實踐理論的最中心處”。

    上野千鶴子的鑰匙是,經(jīng)驗會變成思想,思想會變成理論。以及,行動,不放棄發(fā)言與實踐的機會。

    在NHK紀錄片《上野千鶴子最后的一課》中,她說,“我也已經(jīng)是老人了,活了七十幾年,我明白的是,這個世界好像從未改變,但其實又在變化……女性不用再端茶送水是誰的功勞?我把這些傳達給你們的目的是讓你們知道,你們也有做出改變的能力。我們改變了世界,在我們之前的姐妹們也改變了世界。所以,你們也一定能改變一些什么,我想現(xiàn)在正是傳達這一點的好時機。我年輕的時候想過,世界變成這樣是誰的問題呢……總有一天,年輕的后來人也會向你們提問,世界變成這樣是誰的原因?到了那個時候,希望能夠把一個不用對她們說抱歉的社會交到她們手中。”

    回到我們的對話現(xiàn)場,決心“只考慮當世問題”的唯物主義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告訴我,她想象中自己的死法,是在一個有介護保險制度的社會里,她的護工每周上門看她兩次。某一天護工上門,和她打招呼:“上野,今天怎么樣?”這時候,一打開臥室門,看到上野的身體已經(jīng)冰涼了。她臉帶笑意地在屏幕那頭,語氣輕松地說到她想象中的人生最后場景,她不想去天堂也不想去極樂世界,不用再和父母見面。作為人,這輩子她已經(jīng)足夠了。

    (感謝孟令齊提供的幫助與支持)

    【原載 《人物》 2023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姚? 璐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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