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一
“給我打一只耳環(huán)吧?!?/p>
姆媽(方言,即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是一九九八年鵝掌村盛夏的某個夜晚,我們一家圍坐在桌邊吃飯,破舊蒙塵的電風扇發(fā)出嘎嘎的響聲,昏黃虛弱的燈光勉力充盈著逼仄悶熱的灶房。這是極為普通的一頓夜飯,如非要找出一點不同來,大概是姆媽略有反常的舉動——她將一壺藏了大半年的老酒拿上了桌。
姆媽的聲音太小了,她特意選擇在電風扇發(fā)出的噪音間隙快速清晰地說出這句話,說慢了便有被噪音淹沒的可能。姆媽說完,沒有看父親,低頭扒著碗中的飯菜。
多年以后,我們姐弟仨經(jīng)常談起當年那一幕。姐姐曾無數(shù)次感嘆,姆媽那么卑微的一個人,居然當著全家人的面,提出那么非分的要求,實在令人吃驚。我們想象不出來,面目苦黑、個頭矮瘦的姆媽戴上金耳環(huán)會是怎樣一副滑稽的模樣。
父親伸向菜碗的筷子在空中懸停了片刻,然后縮了回去。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不說話。父親的態(tài)度讓姆媽開始不安,她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事先一點不知情,姆媽沒有給她透半點口風。父親也在看著她,姐姐有些慌亂,她覺得自己必須表明立場。
“丑?!苯憬阃鲁鲆粋€字。
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姐姐一直為這個猝不及防滑溜出來的字感到懊悔。這個字無疑成了一根刺,深深刺傷了姆媽隱忍無聲的自尊。
姆媽的目光頓然暗淡了下去,她無所適從,原本以為女兒會支持自己,但是她失算了。
父親端坐著,始終一聲不吭,似乎沉浸在酒精的芬芳中,或者說,意外獲得的美酒令他暫時不忍拒絕姆媽荒唐的要求。
這兩年,鵝掌村戴耳環(huán)的婦娘漸漸多了起來,這種平日只能在嫁娶紅事中見到的稀罕物,并不怎么貴,盡管這種耳環(huán)樣式簡單、做工粗糙,卻備受婦娘們青睞,它是貧賤日子的某種美好與體面,是安穩(wěn)生活的某種宣示與象征。
“英春都戴了?!?/p>
姆媽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滿含乞求,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
父親腮幫子鼓凸,發(fā)出很響的咀嚼聲。姐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姐姐想說什么呢。她想說,提出要打金耳環(huán)的應是她,而非姆媽。她耳孔一直空蕩蕩地,只有風穿來穿去。她已經(jīng)十八歲,有過一次并不成功的相親,迫切需要這些東西來裝點自己。這番話,姐姐終究沒有說出口,在我們那里,待嫁女子的“三金”都得向未來的夫家爭要,而非娘家。
姆媽把英春抬出來說事,倒是奏效了。
英春是我們的四嬸,姆媽最要好的姐妹,她們同來自四川鄰水一個村。六七年前,四嬸和我們回了一趟鄰水,那是一次極具轟動的還鄉(xiāng)之旅,據(jù)說當?shù)嘏沙鏊紒砣肆?。姆媽完全不記得回家的路,那時她肚里還懷著小弟,全程處于暈?;秀钡臓顟B(tài),好似當年她被人恍恍惚惚“帶”到江西奉新(姆媽一直不愿意用“拐”和“賣”這兩個詞)。四嬸卻不一樣,車到了哪里,前面是什么站,下了火車到哪里轉(zhuǎn)汽車,她都能說出一二。直到接近老家,接近那棟低矮的老屋,姆媽才回轉(zhuǎn)神來,抱著一個從屋里赤腳奔出來的老人淚如雨下,看上去是我們的外祖父。旋即,又從屋里奔出一個打著赤腳細瘦伶仃的男人,高興地喊著,姐,雙手在衣服上搓來搓去。男人是姆媽唯一的弟弟,我們的舅舅。隨即又圍過來一群陌生人,我和姐姐像提線木偶,被臉上掛著淚水和笑意的姆媽提到不同的人跟前打招呼。
后來我們?nèi)チ怂膵鸬哪锛?,相比姆媽娘家的窘迫,四嬸娘家顯然好許多,兩層樓房,外墻貼了锃亮的瓷板。我感到困惑,按理說四嬸當年的條件并不差,人也長得還可以,為何流落在外數(shù)十年不歸?
四嬸好吃懶做,自己穿金戴銀收拾得干干凈凈,但屋里卻是一團爛包,無處下腳。四叔曾經(jīng)抗議過,可四嬸一受委屈就哭哭啼啼要回鄰水娘家。四叔唯恐雞飛蛋打,好言好語勸著。就是這樣一個懶惰卻享清福的人被姆媽抬出來說事,潛臺詞不言而喻。
父親警惕起來。如果不答應,自己的婦娘會不會效仿英春,動不動就要回四川?并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最近一兩年,她總是提到她的老父親,以及那個貧窮潦倒的弟弟。
“再說吧?!备赣H起身下桌。
姆媽灰暗的臉上掠過一抹稍縱即逝的喜色,這是階段性勝利的喜悅。
這一年,姆媽四十歲,生平第一次在全家人面前為自己爭取,雖然這種行為猶如暗夜滑過的火花,但它還是讓我們記住了那一點轉(zhuǎn)瞬即逝的亮光。
二
“能治病的,鵝掌村的人都這么說?!?/p>
在一個沒有父親的場合,姆媽又老調(diào)重彈。佩戴金銀首飾能治病。不知姆媽哪里聽來的荒唐理論,聞所未聞。姐姐認為姆媽在說謊,其目的無非是強化向父親索要耳環(huán)的合理性以及正當性。
關(guān)于姆媽索要耳環(huán)的動機,我和姐姐曾有過討論。為了好看?似乎和姆媽毫無關(guān)系,她不修邊幅無心打扮,即便是晨起梳頭也急匆忙亂;出于虛榮心和別人攀比?也說不過去,雖說這東西涉及婦娘的面子和男人的里子,但姆媽勤儉持家節(jié)衣縮食,最反對虛圖面子。細琢磨,姆媽自稱的“治病理論”倒有幾分可信。
姆媽常年患有不明原因的腰痛,無法干重活,鎮(zhèn)街到鵝掌村不過三公里路,她通常要靠著樹歇上兩三次,愁眉不展地用拳頭捅著腰。因體弱多病,加之過度操勞,姆媽像一枚在時間容器里失去水分慢慢風干萎縮的干果。
姆媽的訴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得到父親的回應,在我們看來,長時間的沉默等于拒絕。姆媽沒有死心,旁敲側(cè)擊地暗示提醒,如,鵝掌村某某打了一對金耳環(huán),九百六十元,格紋,做工精巧;再比如,某某戴了好多年的金戒指突然不見了,居然在自家的米桶里找到,原來這人有夢游癥,犯病時會將貴重的東西藏進米桶。姆媽繪聲繪色講著,偶爾笑一笑,也不管我們有沒有聽。
有一天,姆媽從四嬸家回來,喜形于色地撩起耳際的頭發(fā),讓我們看她的耳垂。姆媽紅腫的雙耳耳垂上穿著絲線,上面還殘留著血跡?!澳銒鸫恋?,米粒搓木了,縫衣針一戳?!蹦穻屨f著比畫了一個動作。
父親幫人出車回來,姆媽穿于耳垂的絲線已經(jīng)被兩根細嫩的樹葉梗替代。
那段時間,姆媽對父親格外好,其他不說,單在喝酒這件事上,姆媽一改往日反對的態(tài)度,一壺壺被她珍藏的好酒爭先恐后上了桌。不僅僅是父親,姆媽對待我和姐姐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有一天,一向拮據(jù)的姆媽居然從鎮(zhèn)街上帶回來兩件碎花裙。我們隱隱覺得,碎花裙和姆媽試圖擁有的耳環(huán)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當然,姐姐并不那么好收買,姆媽索要耳環(huán)的行為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她,那段時間,她比任何時候都愛打扮。碎花裙被收進衣柜的季節(jié),姐姐空蕩蕩的耳洞綴上了一對潔白圓潤的珍珠耳環(huán)。
“小銀匠送的?!苯憬闫降恼Z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姆媽愣了片刻,臉上浮出笑容?!昂每??!彼泵Ψ畔乱ㄘi食的瓢,手在圍裙上搓了搓,伸了過去。姐姐靈巧地躲開,姆媽的手自然沒有觸碰到姐姐宣稱“兩百塊錢一對”的珍珠耳環(huán),她嗔怪了一句,縮回了手。
沒過幾天,遭人嘲笑后的姐姐詛咒起了小銀匠,那對實為幾塊錢的耳環(huán)便落得了棄于抽屜永無出頭之日的下場。
說來也奇怪,自那之后,姆媽再也沒有提耳環(huán)之事,即便我偶爾提及,姆媽也只是悵然若失地看著我,仿佛在努力回憶一件久遠的事。
姆媽關(guān)于耳環(huán)的念想,就此了斷,如墜入湖底的石頭,無聲無息。
三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七日,父親忌日,我和姐姐帶著家人齊聚弟弟家。彼時弟弟帶著媳婦兒子剛從奉新老家來到南昌,找了一份安裝維修空調(diào)的活,將姆媽也從大姐家接了去。至此,我們一家連根拔除,徹底離開了鵝掌村。
這個日子早已失卻了憂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成為一次以父親忌日為名的家族聚會。
說起過去,不免讓人感慨。有關(guān)父親過往的點點滴滴,在我們一次次家族聚會中不斷得到補充、豐富、修正和具化。姆媽的銀耳環(huán)在這次聚會上再次被提及,挑起話題的是外甥女,她纏著姆媽將銀耳環(huán)摘下來托在手心。
銀耳環(huán)做工精巧,紋路纏繞,表面刻有極其細小的類似藏文的文字,大抵是吉祥安康的意思。耳環(huán)吊墜酷似懸掛的水滴,花紋鏤空,通透圓潤。許是年月久了,耳環(huán)略顯陳舊,但依然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
“外婆好時髦,那年月就戴這么優(yōu)雅的耳環(huán)。”
銀耳環(huán)猶如傳家寶,由外甥女開始,在每個人手中輾轉(zhuǎn)、摩挲、傳遞。這一幕是這樣熟悉,仿佛是過去某個場面的翻版。面對孫輩們的好奇追問,姆媽話很少,她很想和孫輩們分享這對耳環(huán)的故事,畢竟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刻。
當年,銀耳環(huán)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們是何等驚訝。
那是深秋的一天,父親從外地出車回來,姆媽把鄰村某人要來相親的事同父親念叨了一遍,父親說認識那家人,常年在外做鋁合金門窗生意,口碑并不好。姆媽明白父親的意思,不再吭聲。姐姐進進出出聽了話去,似有失望之態(tài)。
吃完飯要下桌,父親掏出一個紅盒子遞到姆媽面前。那盒子像一簇突然點燃的火焰,令灰暗的光線瞬間亮堂了起來。姆媽的目光被灼了一般,無措地問:“什么?”父親沒有回答。其實,我們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里面非金即銀。姆媽紅了臉,猶猶豫豫放下碗筷,卻被心急手快的姐姐搶了先。
眼睛明晃晃亮了一下,初看不知是何物,細看,一對異形銀耳環(huán)。姐姐表情夸張地問父親,“爹,是送給姆媽的?”父親笑了笑:“要戴就戴不一樣的?!痹谖业恼J知里,耳環(huán)大多是一個圓形的圈,再復雜一些,無非是篆刻一些常見的花紋,老銀匠的玻璃柜里,也找不出這么奇異的耳環(huán)。姐姐舉著耳環(huán)作勢往姆媽耳朵上戴,姆媽下意識地擋了回去。姐姐順勢自己麻利地戴上。
“給老大吧,”姆媽說,“我戴著,怕惹人笑話?!?/p>
“屁話?!备赣H瞪了姆媽一眼,“不是吵著要么,不要就還回去?!?/p>
見父親不高興,姐姐悻悻地把耳環(huán)摘下,幫姆媽戴上。
銀耳環(huán)在耳垂下輕盈細碎地擺動,姆媽整個人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
“你五行缺水,特意給你打了一件水形的?!备赣H板著臉說。
姆媽突然就抹起了淚,小心翼翼把銀耳環(huán)摘下來,輕聲說:“得選一個好日子戴上,這東西得跟著我走完下半輩子。”
姆媽有些作難,她要求不高,只想和旁人一樣擁有一對普通的耳環(huán),沒承想父親不聲不響打了一對新式耳環(huán),費錢不說,戴出去恐惹人笑話。左右為難的姆媽去找四嬸,房門掩了,忸怩地把耳環(huán)戴上。四嬸目光瞬間發(fā)直,用四川話連說了三聲好看。姆媽面帶愁容說:“如何出得了門?!?/p>
姆媽戴上耳環(huán),小心翼翼地出現(xiàn)在村人眼前,她故意將耳后的頭發(fā)垂下,遮住耳環(huán),盡管如此,她所到之處,依然會引起一番評論。一對樣式別致的銀耳環(huán),居然將鵝掌村婦娘的金耳環(huán)全比了下去,令相貌平平的姆媽生出幾分嫵媚。姆媽深感冒犯了別人,不管對方樂不樂意聽,都要將“五行缺水”說上一遍,好像只有說出來了,解釋清楚了,才配得上這副耳環(huán)。
姆媽戴著銀耳環(huán)洗衣做飯、侍弄莊稼,伺候雞鴨。她小心翼翼,不讓耳環(huán)被碰著、淋著、曬著。在日復一日漫長的歲月中,銀耳環(huán)已和身體融為一體。
說來也怪,姆媽自戴上銀耳環(huán),氣色漸好,脾性漸溫,腰疾漸好,偶爾能看見她在鄉(xiāng)村的黃土路上快走如飛,驚起一路塵土。這一切,無從解釋,只能歸功于水滴銀耳環(huán)??墒?,就在某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姆媽的耳垂下空蕩蕩,銀耳環(huán)猶如蒸發(fā)的水滴,消失不見。
四
姐姐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的心頭病。
自十八歲有了第一次失敗的相親,姐姐所有心思都花在梳妝打扮上,她描眉、涂口紅、畫眼影、穿松糕鞋,九公分的松糕鞋確實令她高了不少,可走起路來像老鴨。
父親看不慣,和姐姐有過不少沖突,最嚴重的一次發(fā)展到人身攻擊,父親責罵姐姐,“不好好做人,把自己畫成鬼”。姐姐懟了一句,“沒本事的男人才會去買老婆”。話一出口,父親、姆媽和姐姐都蒙了,半天沒回過神來。我驚愕于姐姐居然如此悖逆,揭父母的傷疤揚自家的丑。父親怒不可遏,順手抄起笤帚,剛邁開腿,便一陣暈眩轟然倒地。
父親查出了高血壓,大病了一場。親友陸陸續(xù)續(xù)來探望,四川鄰水的舅舅也來了。
對于姆媽唯一的弟弟,我們來往并不多,只知道姆媽當年出走,多半因為這個弟弟。外祖父外祖母重男輕女,姆媽曾經(jīng)給我們講了一個細節(jié),寒冬,舅舅冷,外祖母便命已是大姑娘的姆媽夜里給舅舅暖腳,要將舅舅冰冷的臭腳貼于胸前。為了擺脫屈辱,姆媽跟上四嬸出走,半道被一個熱心的婦娘以招工為由帶到了江西奉新。
舅舅來的那天正趕上下雨,門口來了一個渾身淋濕拎著上海牌帆布包的瘦男人,姐姐像趕麻雀一樣揮揮手。那年月雖已解決溫飽,但常有來自安徽、四川的叫花子上門,姆媽心善,常施于對方飯食,若是四川口音,施舍之物通常會多一些。
男人并不惱,我細看來人眉眼,愣了愣,似曾見過,連忙把對方往屋里迎,待對方進了屋,抹去臉上的雨水,我認出了是四川的舅舅。和印象中的樣子相比,舅舅老了許多。
舅舅在我們家住了七天,離開時,干癟的帆布包被姆媽塞成了鼓脹的牛肚,銀色的鏈條隨時有被撐破的危險。
父親在床上躺了半月,再次下地,人走形臉寡瘦,眼神也散了,活也丟了。這當兒又發(fā)生了一件事,趕集的姆媽慌慌張張跑回來說路遇強人,擄走了耳環(huán)。姆媽臉上布滿了驚懼,雙耳耳垂有兩三道細如發(fā)絲的血痕。我們匆匆趕往現(xiàn)場,姆媽指著一處空蕩蕩的涼亭語無倫次。后來,父親去派出所報警,除了兩個強人毫無特征的相貌,姆媽也講不出更多有價值的細節(jié)。
父親和姐姐的誤會變得不可調(diào)和,他們甚至都不愿意在一張桌上吃飯,本來,經(jīng)歷了一次病痛之災,父親看淡了許多,姐姐也懊悔莫及,兩人的關(guān)系在父親出院后有所緩解,卻不知為何又劍拔弩張。后來我才知,父親懷疑姆媽將銀耳環(huán)給了姐姐,耳環(huán)丟失后,手頭拮據(jù)的姐姐突然變得闊綽起來。
我不知后來這件事怎么收場,只是在某一天,我驚訝地看見消失了好久的銀耳環(huán),居然又重新出現(xiàn)了,而且比之前成色白了許多,猶如兩滴耀眼豐潤的水滴,重又懸于姆媽的耳垂之下。
“你知道嗎,四川的那個舅把耳環(huán)偷走了?!倍h(huán)失而復得的某一天,姐姐告訴了我這個驚人的秘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嫌疑洗脫的輕松表情。我駭然。姐姐接著說:“小弟告訴我的,夜里他聽到爹和姆媽說這事,姆媽還哭了?!蔽覇∪粺o語,聯(lián)想到父親在丟失耳環(huán)不久后曾經(jīng)離家六七天,現(xiàn)在想起來,應該是去了鄰水。耳環(huán)重新出現(xiàn)后,父母并沒有和我們解釋,只是一句簡單的“找回來了”搪塞過去。但令人困惑的是,我記得舅舅走后姆媽依然戴著耳環(huán),時間點對不上。
耳環(huán)找回來沒幾天,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在醫(yī)院昏迷了兩天撒手而去。
五
父親去世后的頭幾年,姆媽獨自在鵝掌村生活。我們無數(shù)次勸姆媽要么到鎮(zhèn)上和弟弟一塊住,要么來南昌和我們姐妹生活,姆媽總是搖頭,鐵板一句“習慣了一個人”,便堵了我們的嘴,即便我們提出在鎮(zhèn)上弟弟家附近租一間屋子讓她搬過去,她也不為所動。
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愿意離開父親,父親的墳就在屋后不遠,推窗即見。
后來,兔寶出生,我和先生商量借機將姆媽接過來生活,先生并不樂意。但我還是執(zhí)意將姆媽接了過來,這是最好的理由。我對姆媽說,保姆終究比不上自家人,背著主家打罵小孩的比比皆是,更甚者掌摑針扎。姆媽當即去父親墳上嘮叨了一通,把房鑰匙交給四嬸。
現(xiàn)在回頭看,接姆媽進城是一個無法原諒的錯誤。來到南昌,姆媽像一只膽小自卑的動物,誤入一個眼花繚亂的世界。她并不適應,遭受了許多委屈。這一切被我們完全忽略,視而不見,我們過于在乎一種自以為是的孝義上的正確。
姆媽信佛、吃齋。這是父親去世后才開始的,往時記憶中,姆媽并不供佛,家中佛龕里的菩薩也只是逢年過節(jié)象征性地燒燒香,不知是何時何事,這尊蒙塵的菩薩煥發(fā)光彩走進了姆媽的內(nèi)心。弟弟的話讓我似乎隱約明白了什么,他說,父親去世后,姆媽變得寡言、古怪。姆媽終究沒有從父親的死中走出來,她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當年是她欠考慮的行為間接導致了父親的離世。
姆媽來我家頭一年,風平浪靜,相安無事。若要挑出一點不稱心,該是姆媽吃齋不殺生。即便菜里面有星點肉沫子也不下筷子。這讓我擔心,長期營養(yǎng)不均,遲早會出問題。后來,我和保姆交代好,在素菜里悄悄放一些葷菜湯,盡量增加一點營養(yǎng)。
在幫忙照顧兔寶之余,姆媽結(jié)交了幾個同為鄉(xiāng)下來的阿姨,熱衷于一起跳廣場舞。我感到高興,主動幫她網(wǎng)購舞蹈服??蓻]過多久,姆媽下樓的頻率顯然減少了,有時整天不出門,舞蹈服也沒見她再穿過。
姆媽來我家第二年,煩心事來了。
先生總覺得家里縈繞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味兒,具體什么味兒他也說不準。那味兒附著在家中一切有形的物質(zhì)上。每每拿起一件東西,先生都要皺了眉湊到鼻前聞一聞。我起初并不在意,兔寶尿騷屎臭,有味兒難免,叮囑保姆多開窗通風。
有一天我正在外地出差,先生半夜打電話來,強壓著怒火說:“知道你媽背著我們干些什么嗎?”我心里一沉?!熬驮趧倓?,半夜三更她爬起來燒香,烏煙瘴氣?!蔽以谛睦飮@息一聲,平靜地說:“等我回去處理?!毕壬灰啦火垼骸斑@么長時間她一直瞞著我們,更可氣的是她居然買通了保姆,把家里當深山老廟?!蔽掖驍嗨骸笆裁唇匈I通,注意用詞,至于嗎?”先生氣咻咻道:“如果你覺得這是小事你可以繼續(xù)縱容。”
回去后,我和先生陷入了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我等待合適的時機和姆媽好好聊聊,連措辭都斟酌好了,但我總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擔心再次傷害了姆媽。姆媽則一直小心翼翼躲著我的目光,做任何事都輕手輕腳。
就在我們相互揣測的日子里,迎來了兔寶四歲生日,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可是誰又能想到,就在兔寶生日的前一天,姆媽提出要回鵝掌村。她拽著我的手,平靜地說:“給你們添麻煩,心里不踏實,還是回去的好,不必攔著?!?/p>
我別轉(zhuǎn)身,猝然落淚。
我自然不會放姆媽回去,經(jīng)不起人議論。我找姐姐商量,其時姐姐剛離婚不久,前一個男人,吃喝嫖賭樣樣來,姐姐帶著被家暴的一身傷離婚了。不待痊愈,就有了新的追求者。這個男人聽說我要讓姆媽過來住一段日子,一直在碎碎念,我掉頭而去。后來,姐姐把姆媽接走了。我下班回來,站在沒有姆媽氣息的屋里,忽然落淚。
起初,姆媽也只是幫姐姐做飯洗衣操持家務,后來,同居男人開了一家廢品店,美其名曰再生資源回收公司,每次去,只見矮小的姆媽深陷廢品堆中分揀,衣衫不整,滿臉臟污,渾身散發(fā)著異味,如此,倒襯托出耳垂下晃動的那一點白格外醒目。我心疼不已,委婉地和麻將桌上敗下來的姐姐嘮叨,姐姐卻快人快語:“她樂意干,攔不住?!?/p>
姆媽跟著姐姐非長久之策,我轉(zhuǎn)而尋思把弟弟帶到南昌來,他在鎮(zhèn)上的五金生意清湯寡水,若是在南昌開一間五金店站住腳,日后姆媽跟著他,也是一樁好事。
六
姆媽在姐姐家第二年秋天,舅舅病故,我?guī)е穻尰厮拇ㄠ徦紗省?/p>
原計劃坐火車轉(zhuǎn)汽車,但姆媽再三建議我開車,我明白姆媽的用意,人再怎么卑微,都有著人前顯貴的虛榮心。只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開車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出發(fā)前,我被驚到了,就在我和姐姐說話的工夫,車后備箱及后座被姆媽一袋一袋塞滿了東西,轎車秒變貨車。打開袋子看了看,全是大人和小孩的衣服、鞋帽,以及滑板、折疊椅、文具盒、書包、繪畫顏料、平底鍋、電飯煲等物件,琳瑯滿目,好在這些東西看上去并不顯舊,且干凈,我也就隨了她。
路上,姆媽好幾次講到了舅舅,講他如何如何不爭氣。好幾次,我試圖將話題引向銀耳環(huán),話到嘴邊又滑了回去。我拿不準提及這些往事姆媽會不會不高興,盡管我心里還有諸多未解開的謎團。
半夜,抵達舅舅家,迎接我們的又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幾分舅舅的模樣,是表弟。
車子還沒停穩(wěn),姆媽便哭喊著打開車門,被表弟攙扶著踉踉蹌蹌奔向堂屋停放的木棺。姆媽個矮,夠不著,有人在她腳下遞去一個木凳,姆媽站在木凳上,身探向棺內(nèi),抱住亡人的頭號啕大哭。我近前攙扶勸慰著姆媽,同時匆匆向棺內(nèi)瞥了一眼。由于心懷恐懼以及光線昏暗,我并不確定看見了什么。
夜深,四周寂靜。姆媽堅持要為舅舅守靈,我陪了一陣,熬不住,爬上一張亂糟糟的床昏然睡去。也不知是幾點,姆媽低低的哭聲又響起,只是少了白天的撕裂,多了一分暴風雨后的平靜,像是在和亡人對話。
“弟啊,當年是我對不住你,東西給了你,卻又要了回來,姐無能?!?/p>
“弟啊,為了這東西,你和姐夫壞了臉失了和,都是姐的錯哇?!?/p>
“弟啊,莫要怪你姐夫,他為這東西搭上了命,你到了那邊,一定要和他重歸舊好,姐心里過不去哇?!?/p>
…… ……
我驚坐而起。門縫有跳躍的火光漏進來。四周舊物若隱若現(xiàn)。
次日返程,我問姆媽,怎么沒有看見舅母?姆媽嘆一聲,早離了,當年你舅舅來我們家,正鬧著。我若有所思,頓了良久,鼓起勇氣說:“所以,你想用一對銀耳環(huán)挽留舅母?”姆媽不語,扭頭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田舍。
進入江西地界的某個服務區(qū),我和姆媽各要了一杯飲料,等山雨過境?!八斈晔莵斫桢X的,咱家哪有錢?!蹦穻尳又嚿系脑掝}說,“我當時也是昏了頭,本想幫一把,不想害了你爹,非要拖著病身去鄰水?!?/p>
“父親和舅舅自然都明白你的心思?!蔽覍捨克?,你是一片好意,不必和自己過不去。只是,在我印象中,舅舅離開我們家后才丟失耳環(huán),我沒記錯吧?姆媽點點頭,看著遠處沿山脊而來的山雨幽幽地說:“是的,你舅舅在鎮(zhèn)上逗留了幾天,是我的意思?!蔽覇∪皇Γ蛉さ溃骸靶邪∧穻?,你不笨。”我盡量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姆媽內(nèi)心背負的東西太多,她需要放下。
我們向車子走去的時候,姆媽在我身后冷不丁說:“換了你和你弟,你會這樣做嗎?”我心里一軟,回轉(zhuǎn)身挽著姆媽的胳膊說:“當然會?!?/p>
接下來的路程,我一直在思考姆媽的問題,以至于錯過了高速路出口。換了我,會那樣做嗎?我不知道。
七
二〇一四年夏,弟弟來到南昌,姆媽結(jié)束了常年與廢品為伴的日子,由姐姐家搬往弟弟家,我不覺松了一口氣。姆媽似有諸多不愿意,好在不久,姐姐的廢品收購店面臨拆遷,男人帶著姐姐去了城北做起了物流,跑專線。
姆媽在弟弟家的日子并不遂意,和弟媳婦因瑣事常有齟齬。弟媳婦肚量小,斤斤計較,盡管我每個月都塞給她三五百元作為姆媽的生活費,她依然不滿足,作難姆媽,向大姐討要生活費。姆媽如何開得了口,私下向弟弟哭訴。弟弟悶葫蘆性子,拿不住自己的婦娘,毫無辦法。
我和弟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隔膜,打小他就向著姐姐,這種情形一直沒有改變。他結(jié)婚那年,置辦不起給新娘的“三金”,姆媽意欲將銀耳環(huán)讓出,姐姐和弟媳也同意,被我斷然喝住。我說,父親拿命換回來的東西,休要打主意。說完,我將手腕上的玉手鐲抹下塞給了弟弟。
二〇一六年,二孩政策放開,先生想再要一個,我說沒人帶孩子,脫不開身。先生提出再找一個月嫂,我說再貼心的月嫂也隔了一層肚皮。先生自然聽出我的言外之意,似有不悅。后來,熬不住,同意讓姆媽搬回來,但約法三章:一不準燒香拜佛,二不得將廢品往家里帶,三不能和保姆串通一氣。
開口勸姆媽搬過來,煞費苦心,當然是打著孕育她外孫千秋大業(yè)的幌子,我佯裝一副苦情狀。
姆媽果斷拒絕了我:“哪也不去,我想好了,自己過。”
我急道:“老家的房子都要塌了,四嬸也去了外地?!?/p>
姆媽說:“我要在城里,一個人過?!?/p>
我聽糊涂了,驚訝地看著姆媽。
“他們作難你了?”
姆媽搖頭。
再問,不肯多說半句。
我打電話給弟弟,的確沒發(fā)生不快的事情。我放心不下,叮囑弟弟多留意姆媽。
話沒說多久,弟弟打來電話說,姆媽找到一份濕地公園保潔工作,已經(jīng)做了大半個月,每月三千元。我愕然,姆媽居然找到了工作,太令人意外,如果不是出自弟弟之口,萬萬不敢相信。
夜里失眠,想著姆媽之前說過的話,也許這就是姆媽“自己過”計劃的一部分。我有一種預感,姆媽正在遠離我們,她試圖擺脫對兒女的依賴。
姆媽工作的艾溪湖濕地是南昌城東一片綠肺,濕地邊沿一條昌東大道橫貫南北,橫穿過馬路不遠,便是我居住的小區(qū)。我不打算驚動姆媽,只想遠遠地看一看。遍尋不見,只得向一個穿著黃馬甲的大姐打聽。對方指了指遠處一塊洼地上的大風車。我忐忑地向那綠色的荷蘭風情的大風車走去。門虛掩,檀香味撲鼻,逼仄的空間里放置了保潔用的工具,以及一把破舊的藤椅。似乎有種被人從后面逼視的感覺,回過頭,目光撞上了父親的遺像。遺像前檀香已燃盡,香頭彎如鉤,隨時要跌落。父親平視著我,目光平靜,臉廓剛毅,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在微笑。我不知道這張照片拍攝的年份以及背后的故事,它最早懸掛于老家的堂屋。在這樣的場合突然和父親相遇,我百感交集,駐足良久。
所有人都知道姆媽有了工作,我們也慢慢接受了這種現(xiàn)實。家族再聚會的時候,姆媽顯然比以往開心了許多。她還時常給孫輩們帶來禮物,當然不再是廢品堆里淘來的。那些禮物常因分配不均而鬧得雞飛狗跳,看著孫輩們你追我趕爭搶禮物,姆媽眼里滿是慈愛。姆媽不再忌諱別人談論她的耳環(huán),她甚至會主動摘下耳環(huán),向?qū)O輩們展示講述。
我驚訝于姆媽的變化,原來工作能讓人卸下重負,帶來快樂。
我和先生的二胎計劃擱淺,按理說姆媽有了心安之處,該了無牽掛,但不知為何失了心勁。當先生滿懷深情地憧憬二胎生活時,我卻滿腦子想著怎么結(jié)束這段婚姻。
大約五六個月后,弟弟打來了電話,轉(zhuǎn)圈說了一大堆。原來姆媽工作了半年多,除了每月給他五百元伙食費,其余的錢都沒見著。我氣急:“姆媽自己的錢自己做主,你們打什么主意?”弟弟咕噥道:“我不是擔心被人騙了嘛,問她擱哪里了也不說,有時手頭緊管她借一分錢也拿不出。每月三千塊工錢,還有先進獎、考勤獎啥的?!蔽依湫σ宦曊f:“你還整得挺明白?!?/p>
細琢磨,姆媽攢著錢,也許是為將來自己“一個人過”做準備。姐姐說:“姆媽是不是有了相好?找工作,存錢,接下來該租房了,這種事她怎么好意思和我們提……”
我開始頻繁地往濕地公園跑。我需要證實姐姐的推測,捅破這層窗戶紙,助姆媽達成心愿。我擔心自己頻繁出現(xiàn)反而驚擾了姆媽,于是囑托辦公室實習女孩代勞。半個月后,女孩給我遞交了一份書面報告。
翻閱完這份報告,我頹然跌坐在沙發(fā)里。
我眺望著城東方向,按照報告里的時間線,此刻,姆媽正結(jié)束了袓仁寺的晚課,蹬著自行車奮力往弟弟家趕,路過菜市場,她以最快的速度進去買好菜,弟弟弟媳一般夜里八點到家,她必須趕在她們回來之前做好飯菜。
弟弟家、濕地公園、袓仁寺、菜市場。姆媽每天蹬著自行車把這些點串聯(lián)起來,循環(huán)往復。
終其半生,我們都沒能理解姆媽。
這天傍晚,我裹得嚴嚴實實,一路打聽,走進了隱于陋巷中的袓仁寺。這是一座村辦寺廟,幾經(jīng)興廢,因寺廟住持頗有名氣,香火興旺。正是晚課時分,鐘磬脆響,誦經(jīng)聲聲。我拉低了帽檐,在大殿內(nèi)一群和尚居士中一眼便找到了姆媽的身影。姆媽穿著一身過于寬大的藏青色居士服,雙手合十,微閉雙目,念念有詞。我的目光隨姆媽身影移動,耳際經(jīng)聲佛號,宏大壯闊。
繞到大殿后方,工人正在擴建居士寮房。功德碑上,姆媽的名字以刀刻斧鑿的方式赫然在列。一萬五千元,幾乎是她半年積蓄的全部。
繞回大殿,晚課在《伽藍贊》中接近尾聲。
八
二〇二二年三月,我辭掉工作,開始面對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日子。
自姆媽去世后,我早已看淡一切,職務、權(quán)利、名譽、金錢,往日孜孜以求為之奮斗的東西一夜間失去了魅力,做任何事情都覺無力。特別是姆媽剛離開的那一個月,我渾渾噩噩,整宿失眠。這種狀態(tài)最后以身體急劇消瘦哭不出眼淚收場。我知道這是身體提前衰老的標志,這一點像極了姆媽,五行缺水,姆媽在我這個年紀身體便失去水分的滋養(yǎng),即便是哭,也看不到淚水。
姆媽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落淚”,大約是她離去半年前,不知從哪兒得知我和先生不和,姆媽趁午歇特意趕來和我拉話,摩挲著我的手,列舉了先生諸多的好處,我微笑著安靜地聽著,心里軟軟的,既不反對也不贊成。后來她忽地說到了姐姐的婚姻,便哭了,并不見淚水,只是眼眶潮紅、干澀,和我現(xiàn)在一模一樣。
我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但不久后經(jīng)常莫名其妙戰(zhàn)栗、哆嗦,脾氣也越來越差——我得了抑郁癥。
誰也救不了我,唯有自渡。
我打算回鵝掌村住一陣,以求內(nèi)心安寧。先生強烈反對,老屋家徒四壁,蟲鼠出沒。我淡然道,正是我所想要的,聽油蛉唱歌,蟋蟀長鳴,老鼠尖叫。先生哭笑不得,閉嘴不說了。
先生為我準備好了所需之物,小到牙膏牙刷衛(wèi)生巾,大到棉衣棉被。出發(fā)前夜,我從保險柜取出個小紅盒,手觸及有著毛絨表面的小紅盒時,我遲疑了片刻。決定好了要這樣做嗎?我問自己。我必須將它原原本本歸還給姆媽。我打開小紅盒,水滴耳環(huán)安靜地躺在里面,歷經(jīng)二十多年,依然楚楚動人。它們不再是一對簡單的銀飾,在漫長的光陰里,接受了風霜雨雪的洗禮,吸納了日光、月光、汗水、淚水。承載了愛與恨,悲與喜,融入血液,刻進骨髓。作為主人身體的一部分,它們本應隨主人的肉身化作青煙,但沒有,一個自私自利的家伙將它們據(jù)為己有,這是多么令人羞愧不安的行為。
我在黑暗中安靜地坐著,閉上眼,一團弱小的被撞飛的肉身破空而來。這一瞬間在我腦海里想象了無數(shù)遍,在姆媽離開人間的頭一個月,我只要閉上眼睛,這個血腥可怖的畫面便如慢鏡頭在我腦中循環(huán)回放。
她怎么那么傻呢,那么大的雨,騎往袓仁寺的途中卻掉頭折返,她是擔心大風車里父親的遺像。大風車地處洼地,一下大雨湖水便漫溢。
誰能預料,死神已經(jīng)悄悄尾隨了姆媽,她穿過昌東大道的一瞬間,死神一躍而上。我見到她時,她側(cè)身蜷縮的身子被鮮紅的雨衣覆蓋,慘白的兩只手露出雨衣之外,血水混合著雨水蜿蜒流淌。她的身子看上去那么小,為了不讓我們傷心,似乎還在向更小處縮去。
我撲過去抱住濕冷的姆媽,聲嘶力竭試圖將她喚醒。殯儀館的車很快來了,姆媽被迅速裝進白色拉鏈袋抬上車。我頓覺天旋地轉(zhuǎn),身子如雨中坍塌的泥墻一般癱了下去。醒來后,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黃昏,姐姐說,因疫情原因,喪事簡辦,姆媽在我蘇醒過來前兩小時已經(jīng)火化。
姆媽落葬近三個月后,我的狀態(tài)逐漸好轉(zhuǎn),姐姐弟弟來看我,艱難地提出事故賠償款的處理問題。我懨懨地說:“不要考慮我,姆媽拿命換來的錢,你們商量著辦。七十二萬,四六分,作為兒子多拿一份沒毛病?!苯憬愕艿茳c頭表示同意,突然,我急切地問:“姆媽的耳環(huán)是不是一起火化了?”姐姐看弟弟,弟弟一臉茫然。我有點難過,這耳環(huán)隨了姆媽半輩子,理應姆媽帶走,不明不白丟了算什么。弟弟囁嚅:“也值不了幾個錢,改天打一對更好地給姆媽?!蔽业闪说艿芤谎?。
我通過關(guān)系找到當時處理事故的交警,他傳給我的視頻,剪掉了事故發(fā)生的那幾秒。肇事者是一個和我一樣柔弱高挑的女人,在等待交警和120救護車到來的八分二十秒的視頻里,她幾度接近躺在雨水中的姆媽查看情況,并一遍一遍撥打電話,情緒完全失控。交警和120救護車先后抵達,二十三分鐘后,弟弟和弟媳婦打車趕到。弟媳婦跪在姆媽身邊大哭,某一刻,她停止了號哭,右手遲疑地伸向姆媽的耳朵……
弟弟送來了銀耳環(huán),脫離了依附的肉身,耳環(huán)黯淡無光。得讓它們化為水化為煙,隨姆媽而去,否則,姆媽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這也許是我的執(zhí)念,我不相信弟弟“留點念想”之類的鬼話。
回鵝掌村當天,烏云翻墨。先生建議改天再動身,我不允。我這是怎么了,年輕時擠破腦袋想逃離鵝掌村,且費盡心思將家人一個個帶進城,如今,卻這般渴望回到那個樹葉般大的村莊,一刻也等不得。
路遇暴雨,我盯著白茫茫的前方,渾身發(fā)緊。汽車龜速前行,雨刮器快速擺動。我突然尖叫著抓住方向盤,車子踉蹌失控,戛然一聲急剎住。
車輪左前方,一只被撞的山羊躺在馬路中間,身上蓋了一塊濕漉漉的紅布,頭和四蹄露出灰布外。從蔓延至更遠處的血水來看,被撞有一段時間了。
我的心被狠狠剮了一下,雙手捂臉放聲痛哭。那是一種無所顧忌、劫后余生、酣暢淋漓的痛哭,它飽含了委屈、悲傷、絕望和再生。淚水洗刷了怨憤、思念和內(nèi)疚,清除了郁結(jié)于心的塊壘,一股溫熱的液體在身體里緩緩流淌,猶如沖破嚴寒封鎖漸漸解凍的溪流……
后車在煩躁地按喇叭,然后又無奈繞行而去。先生下車向被撞的山羊走去。我看著他費力地將濕漉漉的山羊拖至路邊的草叢,找來一根枯枝插入草叢作為標記。
我收回目光,怔怔地盯著車窗的雨滴。這些來自天堂的精靈,晶瑩剔透,向下的重心令它們拉伸成一個個欲墜未墜的橢圓體。我若有所思,手伸向衣兜,觸摸到一層表面柔軟毛絨的小紅盒。里面是姆媽的銀耳環(huán),它形如雨滴,更似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