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凌
文化史上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自唐以降,以牡丹為題材的詩句不可勝數,千余年來,對于牡丹,詩人似乎毫不吝嗇溢美之詞。相形之下,著意于牡丹題材的畫家則很少,關乎這一題材的畫作也遠不如詩歌豐富。究其緣由,似與文人畫的氣質有關。宋元以來,文人畫多寫荒寒、空曠之境,以明心志,有意避開了牡丹的“富貴氣”。盡管也有諸多文人畫家如徐熙、青藤、老缶、白石等涉獵牡丹題材,但畫作畢竟不多,且多以簡澹為尚,醉心于高簡清逸的格調?,F(xiàn)代花鳥畫名家中,惟王雪濤筆下的牡丹以風雅秀潤、富貴妍麗著稱,惜后繼者寥寥。不過,這一傳統(tǒng)并未中斷,當今亦有天資高邁者,以推陳出新之姿態(tài),開牡丹題材繪畫的新格局,王繡便是其中的代表性畫家。
王繡出身于學院,受過嚴格的寫實主義訓練。20世紀六七十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油畫、水彩、水粉作品,其題材廣涉人物、風景、靜物等,大體上形成了學院主義的品格:結構精謹而形象舒展,圖像內實而風格華艷飄蕩。如果王繡的創(chuàng)作沿著學院派的邏輯推演下去,毫無疑問會成長為所謂的“主流畫家”。然而,到洛陽工作后,王繡的筆鋒陡然轉向了牡丹題材,是為“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的錦繡景觀所折服?還是為“向風塵夸紅斗紫 ,撩云托雨。一片冰心,甘冷?!钡母裾{所傾心?這令論者頗為躊躇。在許多人看來,執(zhí)著于牡丹題材對于一個學院派畫家而言,無異于一種美學上的歷險。然而,正如藝術史上一再上演的戲碼一樣,任何質疑也無法抗拒熱愛的力量。正是熱愛,讓王繡澹然前行,在牡丹題材繪畫領域堅守了50余年,最終,以光輝外著的堂皇風格,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影響力而形成了令世人注目的“王繡現(xiàn)象”。
在歷代文人的筆下,牡丹皆為“國色”。唐李商隱有一首以《牡丹》為題的七律詩。其中,“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兩句,生動地勾畫出牡丹隨風搖曳時的綽約豐姿;而“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兩句,則書寫出了牡丹色香的富貴之氣。豐腴、富貴、堂皇,已將牡丹定型為中國人心目中共同的文化意象。
王繡經年于牡丹繪事,常寄居于眾芳,寫諸花間,其收獲可謂囊豐篋盈。她不僅諳熟于牡丹的形態(tài),而且深解其意涵與品格。在王繡看來,牡丹題材的繪畫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符碼,在三個層面上構成了其象征性:其一,以“國色”成為國家、民族繁榮之象征;其二,以“國色微酣,天香乍染”成為高貴之象征;其三,以“一片冰心”“幽人獨對”成為人格高潔之象征。以此認知為基礎,通過長期的諦視熟察,反復探索,王繡筆下的牡丹逐漸從現(xiàn)實走向理想,以超越性姿態(tài)達到了冥求造化之玄理的高度。其畫面上,或九蕊真珠,或鶴翎紅者,或多葉紫,或牛家黃,皆以沉厚的意涵化生為“天香如繡”的文化品格。
王繡所創(chuàng)作的牡丹結構飽滿、色彩濃郁,整個畫面周流著活潑的審美情趣。從其語言與技法體系來看,她融文人畫筆墨與水彩技巧為一體,算得上畦徑獨開。其著筆為皺,運墨為染。用筆渾圓不板,用墨渲染有度。在用色上則大膽汲取民間美術的色彩,妍麗多姿、豐滿潤澤。在墨色之間,本乎自然,養(yǎng)到功深。《天香秀色》一作以滿構圖的方式表現(xiàn)牡丹盛開的景象,畫中藤黃、胭脂色、石綠與墨色交相輝映,一派春和景明的光色?!秶煜恪穭t運用胭脂、大紅、朱砂、藤黃、石青、石綠、銀白等色,勾染出春光明媚、牡丹綻放的景象,再以書法用筆寫出竹葉、山石、蘭草。墨色之間濃淡相宜、干濕得當、雅健華滋,給人以神韻渾化之感。另有一件《蟾精雪魂》,描繪了白牡丹如雪般潔凈飄逸的形姿。畫家以沒骨法繪牡丹花葉,用白色、淡墨暈化出花瓣,用藤黃點出花蕾,再以墨色點染枝葉,其姿態(tài)清脫透瑩,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空明之美。可見,王繡的牡丹作品在繁麗豐腴之外,別有清雅之趣,細細讀之,令人沉醉。
文人畫之所以被視為高級畫種,就在于它尚氣重韻。何為“氣韻”?萬物生命的實質與神采是也,即所謂“實為形質,虛溢神采”,王繡的牡丹作品正暗合了這一美學意涵。她的作品,無論尺幅大小,皆洋溢出生機勃勃的時代氣象,彌散出中國藝術所特有的生命精神。錦繡燦爛,暗香初吐間,畫面直逼高貴的生命意識。如果說《易·系辭上傳》所言的是“生生之謂易”,那么王繡的牡丹便可謂“生生之謂藝”了。老莊以來的中國智者,無不把“生”作為一個哲學命題來加以思考,如老子說“生生之厚”;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董仲舒云“性者,生之質也”;張橫渠謂“天地之大德曰生”,等等。這種對生命的體悟滲透于中國古老文化的根性中,滋養(yǎng)了傳統(tǒng)藝術的每一種形態(tài)。王繡所創(chuàng)作的或富麗或清雅、或豐腴或飄逸的牡丹作品,在精神層面上都離不開她對生活、對生命的體悟,以及對生命的執(zhí)著,而這正是中華民族數千年來生生不息的密碼,也是千百年來百姓賴以生存的信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繡的牡丹可謂之大俗,亦可謂之大雅。正因為大俗大雅,王繡的牡丹作品才充滿了民主性,為社會各個階層所廣泛喜愛。換言之,對生命意識的喚醒與高揚,是王繡牡丹作品獲得社會廣泛認可的心理基礎。
王繡的作品還引發(fā)了另外一個思考:如何估價院體畫的當代價值?很顯然,王繡的作品汲取了院體畫的一些技巧,更重要的是,兩者在美學格調上較為接近,皆注重精微的法度和富麗堂皇的氣質。在以往的藝術史寫作中,藝術史家大多對院體乃至宮廷繪畫極盡貶抑之能事——這當然是一種偏見。中國藝術史的構成,既是筆墨的藝術史,也是重彩的藝術史;既是寫意的藝術史,也是寫真的藝術史??涤袨?、魯迅對此的認知似乎比藝術史家更深刻些,他們對晉唐、兩宋以來的院體就極為贊賞,以為院體就實避虛,體現(xiàn)了中國畫入世的傳統(tǒng)。倘若以此而論,顯而易見,王繡的牡丹作品亦具藝術史價值。
王繡的牡丹創(chuàng)作之所以生成為“天香如繡”的現(xiàn)象,不僅在于作品,還在于她胸次高朗、蓄雄守健的人格,以及她牢籠古今的氣魄?;蛟S,她筆下的牡丹就是她人格的寫照。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