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春仍寒。周平穿著橙色保羅衫,看起來與這個季節(jié)格格不入。他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揮舞著古銅色的手臂。我開始猜測他會不會嫌棄我還穿著加絨的衣服。
我快步走了過去,握手時,他身上的涼意透出來。我們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淡淡一笑,都沒有再說話。人流從車站滾滾四散,我們隨著人流奔向人流。
坐上了他的車,空間很局促,我們兩人幾乎身子挨著身子。我囁嚅著說:“平哥,節(jié)哀。”
他紅著眼睛,拍了拍我的肩頭,說:“沒事的,兄弟,哥能挺得住?!?/p>
按照我的提議,周平開車去了范美娟的墓地,墓地在岳陽郊外,離洞庭湖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周平說:“買的時候被忽悠是在洞庭湖畔?!庇值吐曊f,“事情來得突然,買的時候很匆忙,也沒有仔細(xì)看,多花了錢,美娟一定會怪我?!?/p>
“嫂子一定知道你盡力了,不會怪你的?!蔽野参克f。
我們站在枯草地上,墓地上空飄著絮狀的白云,范美娟的黑白照片安靜地鑲在墓碑上,她微笑著看著我們。
我三鞠躬,在她的墳前放上了一束白百合花,想流淚,但忍住了。
周平蹲下身子,擦墓碑上的浮灰,一下,兩下……他終于沒忍住,抱著墓碑開始哭泣。我蹲下身子,陪他哭。墓地是個適合痛哭的地方。
周平哭了很久,被我拉起來時,渾身哆嗦。終究是成年人了,起身后止住了淚水,頭也不回,帶我離開了墓地。
到了車上后,他說:“王垚,第一次來岳陽,我陪你走走,岳陽樓、君山、洞庭湖,你想先去哪里?”
我說:“天都要黑了,早點回去吧?!?/p>
他不好意思地說:“在墓地耽誤太久了,本來計劃下午帶你玩呢。”
在從墓地回周平家的路上,他帶我吃了晚飯,點了四個菜,說是岳陽的特色,我只記得滿盤都是紅色的、青色的、黃色的辣椒。饑餓拷打腸胃,一口辣椒下去,從頭辣到腳。我吃得滿頭大汗,周平坐在我對面說話時,我覺得聲音是從遠(yuǎn)方飄來的。
“在部隊的時候訓(xùn)練大半天,也沒有見你這么餓,下車的時候忘記問你吃飯了沒?!?/p>
“我在車上吃了點方便面,不抗餓?!?/p>
“我們這邊都是辣椒、米飯,你要吃不習(xí)慣,我明天早上去超市買饅頭,不過這邊的饅頭都摻了糖,估計你還是吃不習(xí)慣。你們這幫河南兵那時候整天嚷著讓炊事班蒸饅頭、做面條,炊事班的面條是我的噩夢,你們吃得那叫一個香,唉,胃口啊?!?/p>
我沖他笑笑,說:“吃好了?!?/p>
他拿起紙巾擦額頭的汗,我看見他的鬢角已有花白的頭發(fā)。他才三十多歲。他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十年前,他在訓(xùn)練的時候,一把抓起我掉在坑里冒著煙的手榴彈扔了出去,身手快如閃電。
營里的新聞報道員采訪的時候,問:“周班長,面對這樣的生死抉擇,您為什么沒有猶豫?”
這話問得周平愣了一下,說:“為什么要猶豫?。课乙q豫一下,王垚都得炸死了。”
新聞報道員說:“對,這是戰(zhàn)友情,可以換命的戰(zhàn)友情,要不然周班長為什么沒有想到自己也可能會被炸死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倒是沒有想這么多,如果換作別的戰(zhàn)友,也都會這樣做的?!?/p>
新聞報道員問我:“王垚,你會這樣做嗎?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嗎?”
我毫不猶豫,大聲地說:“會!”
周平和范美娟結(jié)婚的時候,我來岳陽祝賀。那時候我們都已退伍,戰(zhàn)友們四散東西,我特意在一眾賓客面前談起當(dāng)年他撿手榴彈救我命的往事,攢了一肚子感謝的話,剛說到這是我的老班長,就被他大聲打斷——“喝酒!”他說話的嗓門一直很大。
這次見了面到現(xiàn)在,我沒有聽見他大聲說過一句話。
進了他家,他說話的聲音更小了,連開門的動作都很輕。他進了屋子以后,就開了所有的燈,客廳的彩色燈光、臥室的粉色燈光、衛(wèi)生間的淡黃色燈光、廚房的白色燈光,在屋子里柔美流瀉。變幻的光線將周平的臉色反復(fù)改變。
他領(lǐng)我參觀了他的家,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已經(jīng)來過了,此時比那時有了很多變化。最大的變化是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女主人的痕跡,照片、衣服凌亂不堪……
在周平的話語里,范美娟又無處不在,她設(shè)計的,她買的,她用過的,她喜歡的,她討厭的……
“我一進屋,就感覺到她并沒有離去。我應(yīng)該喜歡這種感覺,因為我并不想她離去。可是在黑夜里,我總是感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范美娟,可我卻總為她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個屋子里感到害怕。王垚,我一個人執(zhí)勤上崗,野外生存的時候一個人睡過墳場,我嘲笑過別人懦弱,可現(xiàn)在我也是如此懦弱。你看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我不能夠告訴任何人,朋友和我這邊的家人會笑我,美娟那邊的家人甚至?xí)尬?,這事只能是一個秘密。”
周平在房間里跟我隨口聊天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矛盾。他用平靜強壓心中的恐懼,用恐懼掩蓋無法忘卻的思念。他之所以能在我面前說出這段話,一是因為我們曾經(jīng)整整五年都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二是因為現(xiàn)在的我同他遠(yuǎn)隔千里,不會在了解真相后影響他以后的生活。
“她去世后,我有兩個月沒敢回來睡覺,一直到處開房。我很愛她,我明明很想再見到她,為什么會害怕呢?”周平說。
我認(rèn)識周平后的最大改變,就是再沒有害怕過什么。認(rèn)識他以前,夜色溜進屋子里,我都會覺得里面藏著些什么。只要是看不見的,我都會覺得害怕,而在這世上,又有多少東西是能真正看見的?如果沒能改變,我怕是永遠(yuǎn)活在恐慌里了。
我坐在周平家的沙發(fā)上。他準(zhǔn)備給我倒開水,問我:“要不要放茶葉?”
“當(dāng)然要放啊,還要濃一些。”
他苦笑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都不敢喝茶葉,怕睡不著?!?/p>
他給我泡了一杯濃茶,然后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我們在部隊的時候,手拉手肩并肩的事沒少干,兩個人獨處一室的時候也有過??蓵r光流逝,此刻這般面對,竟有了些尷尬。
他先站起身,說:“我去沖個澡。”
“我喝會兒茶再洗。”
水聲嘩嘩,浴室里的燈光忽然閃了兩下,我的心也跟著快速跳動了兩下。他猛地拉開門,臉色蒼白,滿身是水地走了出來。
“燈可能壞了?!敝芷秸f。
“應(yīng)該是,我剛看到閃了兩下?!?/p>
他拿起浴巾擦身子,手在哆嗦,浴巾從手里滑落到地上。他撿起來,擦了兩下,去臥室套上了粉紅色的棉質(zhì)睡衣,帶著沐浴液的香味,坐在我旁邊。
不就是燈閃了兩下嗎?這句話在我嘴邊滾了幾滾,沒有說出來。
“平哥,你也喝點水?!蔽艺f。他“嗯”了一聲,端起了杯子,透明的杯子里彩色的開水在微微晃動,像是風(fēng)吹動了湖面。他的手在哆嗦。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試圖不被他感染。打開他家的電視,挑了一個音樂會節(jié)目看。聲音放得很大,激昂的節(jié)奏打破了屋子里的靜寂。
“我去洗澡了?!蔽艺f。
他“嗯”了一聲。
等我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浴室里的燈眨眼一樣又閃了兩下。我的心“咕咚咕咚”地快速跳了起來。
我第一次單獨執(zhí)勤的時候,周平將我?guī)У缴谖晦D(zhuǎn)身離開后,我望著空蕩蕩的黑夜,心里就是這種感覺。而現(xiàn)在滿屋燈火。
“平哥,你去哪里了?”我打通了他的電話。
“買酒買菜,馬上就回?!?/p>
他沒用多久就回來了,帶了兩瓶白酒和兩個小菜,執(zhí)意讓我陪他喝幾杯。杯來盞去,漸漸天旋地轉(zhuǎn)。
醒來的時候,粉色的窗簾在風(fēng)中晃動,周平蜷著身子酣睡,滿屋子都是濃重的酒味。涼氣襲來,我動了一下身子,不想起床關(guān)窗戶。
周平一直睡到中午,醒來的時候,見我靠在床頭玩手機,心懷歉意地說:“睡太久了。”
“我來不就是陪你睡覺的嗎?”我開玩笑說。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們起床,吃飯。周平盡地主之誼,領(lǐng)我出去玩。
白天不適合談?wù)撋溃柟庹找牡胤窖笠缰β?,青山秀水襯托出輕松的心情。
一個下午,周平只在湘妃祠那里提了一次范美娟,說她喜歡斑竹,覺得那上面的淚痕是愛情的象征?!皭勐?,就是一箭射過來,疼得流淚?!?/p>
我說:“你兄弟我還是一條單身狗呢,真不懂得什么是愛,不過我有點害怕了,看到那么多人為了愛不顧一切,不顧生死,我感覺愛是毀滅?!?/p>
周平說:“也有點道理,要不然美娟也不會死,我也不會為了她生不如死?!?/p>
我說:“所有人最后都會死去,嫂子不過是比我們先走了一步。生老病死,只要活著,就逃不掉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只能勇敢面對,這句話還是你教我的。”
周平說:“道理都懂,也勸過自己很多次,可白天不敢面對失去她的事實,晚上怕她回來。白天想的事和晚上想的事,完全不一樣?!?/p>
我正不知如何接話,還好他馬上轉(zhuǎn)了話題,跟我介紹起別處的風(fēng)景。我明白了,他自己也在試著遺忘。
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我看來,不算薄情寡義??墒前滋焖寄睿砩虾ε?,這樣的日子對于周平的生命,卻不是好事情。他讓我來此的目的,就是讓我陪他遺忘。我身上有他過去的青春歲月,那些歲月里是沒有范美娟的。
我也不會去提范美娟。她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穿著婚紗時的美麗和墓碑上的遺憾。
晚上回到周平家,他打開門,進了屋子,說:“我一會兒找?guī)讉€朋友一起過來聚聚?”
我說:“熱鬧些也好,不喝酒行嗎?昨天喝多了?!?/p>
他笑笑說:“可以?!?/p>
晚上邀來的幾個朋友里,有兩個是周平的同年兵,在部隊的時候我一直叫他們“班長”。坐在酒桌上,還不忘記在我面前擺出沉穩(wěn)的架子,三杯酒下肚,才原形畢露,嬉笑打鬧起來。
兩個班長里,有一個叫李雙喜的。我剛下連隊的時候,走路喜歡昂著頭,他狠狠地批評我,直到我眼里泛淚花才放過我。多年不見,如今忽然相見,他在我面前找到了作為班長的榮光,他喝兩杯,讓我喝一杯,發(fā)揮班長的標(biāo)桿示范帶頭作用。我就滿心敬佩地端起酒杯,三下,五下,十下,十多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恐懼,毀滅,甜蜜,幸福,擔(dān)憂,牽掛……不用再管這些念頭從哪里來,也不用管往哪里去。
周平比我先醒,洗漱完畢,叫醒我,說他要去上班。我的心里一沉,他工作的地方在郊區(qū),一去一整天。
他出了門后,又折了回來,說抱歉讓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有事給他打電話,他全天開機候著我。他那一臉復(fù)雜的表情和語重心長的囑咐,讓我覺得陽光明媚的屋子里似乎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他離去后,屋子里空空蕩蕩,昨夜殘留的酒味依舊刺鼻。我開始收拾屋子,將空盤子、空酒瓶、煙灰缸、地上的殘跡、垃圾桶中的殘渣,打掃得干干凈凈。中午的時候,我在冰箱里找到雞蛋、黑木耳,米缸里還有滿滿一缸米,準(zhǔn)備自己做飯??偸浅鋈コ燥?,腸胃受不了岳陽的辣椒。答應(yīng)周平在這里陪他一個周,這才剛剛周一。
他們家的灶臺設(shè)計得比我家的高,炒菜的時候,鍋鏟得舉得高些。翻了幾下,想起范美娟的個子高,灶臺一定是根據(jù)女主人的身高設(shè)計的。我現(xiàn)在站的位置,就是范美娟炒菜時站的位置。想到這里,就想起了墓碑上的照片。
口袋里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掏了出來,是周平的電話,問我中午怎么吃飯。我說:“自己做。”他說:“家里也沒有菜,我給你點外賣,一會兒送過去?!蔽艺f:“有啊,黑木耳炒雞蛋。”他說:“那還好,晚上你等我,李雙喜在部隊的時候罵過你,今天一定要請客道歉。”我說:“昨天晚上不是已經(jīng)道了十幾遍歉了嗎?”他說:“他要請客,你不去吃,他會罵你。”
吃過午飯,我開始睡覺。一個人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仰頭看著周平家臥室粉紅色的吊頂,盯了很久,才睡著。睡著的時候,總覺得旁邊是站著一個人的。我努力地睜眼,睜不開,我想動,又動不了,我就這樣掙扎著睡了一陣,醒來的時候,一身大汗。
我還穿著加絨的衣服,是有些熱了。
我打開衣柜,想找些換洗衣服。衣柜里都是周平的衣服,我們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我都能穿。在我的印象里,他還是跟我一樣穿著軍裝,猛然看到他的一柜子衣服,看到了他一年四季從里到外的穿戴,突然覺得很陌生。
他的衣服顏色都很鮮艷,不太適合我。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件淺綠色的圓領(lǐng)T恤,又找了一條淺藍色的薄運動褲換上。身上清爽了很多。
他們家的洗衣機在陽臺上,我走過去,打開,想把換下的衣服洗一下。
洗衣機里有一團衣服,拉出來一看,都是女裝。一定是范美娟把衣服放進洗衣機后,沒來得及洗,就一直落在了里面。我把這團衣服拿出來放在盆子里,等周平回來,問他該怎么處理。
陽臺上的陽光稀疏,一縷一縷地散開。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在盆子邊猛地動了一下。
應(yīng)該是我放盆子的時候,用力太大,引起震動了吧。我快速地作出了解釋。我伸手去拿高跟鞋,手有點哆嗦,但還是硬著頭皮拿起了那雙鞋,一起放在了盆子里。
我拿著自己的衣服在洗衣機跟前站了一陣,又把衣服放回了臥室。我覺得要是這會兒把衣服投進洗衣機,衣服沒準(zhǔn)兒也要染上范美娟的味道。
她去世以前應(yīng)該是香氣撲鼻,去世了就是死人的味道。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可恥,她是我朋友的老婆,他們是那么相愛,我怎么能有嫌棄的想法?都說愛屋及烏,可我不能說服自己推翻這個想法。我在客廳里靜坐,突然聞到屋子里如絲如縷的淡淡香味。之前,我從來沒有聞到這個味道,于是心跳如鼓,拉開門,走了出去。
周平的小區(qū)綠化很好,種了大片的風(fēng)景樹。我在一棵樹下靜坐,濃厚的枝葉遮蓋了頭頂?shù)奶?。一個女人在我后面喊了一句:“周平?!?/p>
我慢慢回頭。她說:“不好意思,認(rèn)錯人了?!?/p>
我穿著周平的衣服,別人把我錯認(rèn)成他,也是正常。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買一身陌生的衣服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的身體突然想擺脫周平穿過的衣服。我表面是想成為我自己而不想穿別人穿過的衣服,內(nèi)心卻是在恐懼這衣服上是不是也有范美娟的氣味。室外的光亮?xí)簳r遮蓋了這種想法,面對自己的懦弱,我開始嘲笑自己潛意識里的虛偽。我是來替周平趕走恐懼的,難道我也要陷入恐懼里?
我開始在城市的車流人流中穿行,尋找一件陌生但是屬于我自己的衣服。
周平晚上回來的時候,看見我在樓下等他,穿著他的衣服,愣了一下,然后說:“不錯啊,比我穿上帥多了。”
“下午逛街了,買了兩身衣服,你一身我一身?!?/p>
我們一起回了屋子,周平打開白色的保羅衫、淺色的休閑褲,穿在身上,站在鏡子前,前前后后照了一下,笑了,說:“顏色太淡了,不過我喜歡?!?/p>
我也換上了自己新買的衣服,白色的圓領(lǐng)T恤,胸口還畫著一只大虎,挺猛的樣子。我說:“洗衣機里有嫂子的衣服,陽臺上還有一雙她的鞋。”
周平愣了一下,說:“去醫(yī)院前,她放在洗衣機里的,讓我回來洗,我都忘記了。”
我說:“幫你扔掉?”
周平說:“幫我洗一下收起來吧?!?/p>
他沒有去陽臺看那堆衣服,這在意料之中,他還是不敢面對。
晚上我們又出去喝酒了,不過這次沒喝醉。李雙喜說自己打算要三胎,為了優(yōu)生優(yōu)育,本來滴酒不沾,昨天破例,回家已經(jīng)被老婆打了,今天說什么也不敢喝了。于是在一片痛罵的聲音中,每個人都淺淺地喝了一點。
在岳陽的前兩個晚上,我都喝醉了。被酒精麻醉后的肉體沒有記憶,沒有回憶,也就沒有了恐懼。
這次,我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著周平很快響起的鼾聲,看著黑夜里微弱的光亮,仿佛還聽到了一些蟲鳴。我知道這種聲音是不真實的,但我還是很真切地聽到了。
我與范美娟無恩怨交織,身旁又躺著曾經(jīng)無比信賴的班長,我不應(yīng)該恐懼,但我也不能沉沉入睡,感覺一夜都是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天微亮,便揉著發(fā)疼的腦袋坐了起來。
夜里,周平起身上了一次廁所,回來后仍舊呼呼大睡。這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一到夜晚就害怕”?
周平醒來的時候,問我:“睡得怎么樣?”
“剛醒?!?/p>
“我昨天睡得很踏實,我感覺我能面對了?!?/p>
“那就好,我今天就想回去?!?/p>
“不行啊,你要走了,我今天晚上說不定就不敢回來了。我明天請一天假,一起再轉(zhuǎn)轉(zhuǎn),你后天走?!?/p>
他臨出門的時候,還不忘扭頭,憨厚一笑,說:“兄弟,哥上班去了,你在家看好家?!?/p>
我的恐懼在周平走后,從陽臺上范美娟的衣服那里漸漸蔓延。那些衣服本來是在那掛著的,我去陽臺收我自己的衣服時,剛把彩色窗簾拉開,那些衣服就開始輕輕擺動,如緩緩劃船、微蕩秋千、輕風(fēng)拂面般曼妙。我卻感到害怕,不知從哪里涌出的一股涼氣鉆到我的身體上。
不知道有沒有人在這個世上可以無所畏懼,如果有,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羨慕。我有過許多畏懼,工作、生活、家庭、未來、過去……看得見的、不可知的……總是有這樣那樣讓我心存畏懼的事情。我是在畏懼中長大的,比起喜悅,我的感知更早接觸到的是畏懼。
我并不是一個懦弱的人,我為了自己,為了家庭,為了很多道理,面對過很多畏懼。在這清風(fēng)拂動的早晨,我為自己這種莫名的畏懼感到可笑。
我坐在沙發(fā)上,直勾勾地看著那些擺動著的衣服。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夕陽落山的時候,我去陽臺上收了范美娟的衣服,疊好,放在他們家的衣柜里。我以為我可以坦然地做好這一切,沒想到把衣服放到柜子里后,總覺得手上沾染了一些異樣的東西,洗了好幾次手,仍然有這樣的感覺。
我長嘆一口氣。這時周平打來電話說,他明天想請假,工作沒做完,今天晚上加班,要晚回來一會兒。電話要掛斷的時候,還特意問了一句:“你不害怕吧?”
“害怕?我也是行走四方的人,你說我怕什么?”
他哈哈大笑,說:“不要吃飯,等我回來一起吃?!?/p>
“你幾點?”
“公司今天有個會,不知道開到幾點?!?/p>
“那我怕了,怕餓死,還是自己先吃吧?!?/p>
肚子并不覺得饑餓,只是該吃飯的時候不吃會覺得生活缺失了一部分。我在街上走著,慢慢走進黑夜的腹中,伴著繽紛的燈光、紛亂的行人、喧囂的聲浪……沒有了周平的指引,我更想找一家能夠適合自己胃口的小館子。
我走了好幾條街,看了一家又一家的飯館。在悠閑的時候,瀏覽即將進入胃中的美食,也是一種享受。
我最終決定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吃飯,因為那里有一家飯店,屋內(nèi)屋外坐滿了人。坐滿了人的飯店,不用猜測為什么會生意好,一定是實惠和美味兩者都具備。我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點了豆干和銀魚,店里送米飯。飯菜等了很久才端上來,嘗了一口,果然味道很好。
我吃完后看看時間,晚上八點多,周平還沒有動靜,看樣子還在加班。我就沿著街道慢慢轉(zhuǎn)悠,不想那么早回去,怕回到屋子后,生出隱隱的怯意。
我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這段路不像來時的路,估摸自己走錯了方向,就朝自認(rèn)為對的方向又走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迷路了。來的路上沒有這么大的商場,也沒有這么高的樓房。
我打開手機地圖,搜到了周平家所在的小區(qū)?,F(xiàn)代人嘛,還能真在城市里迷路?我按著導(dǎo)航的提示走,它讓我向左轉(zhuǎn)走二百米,又讓我向右轉(zhuǎn)走二百米,然后直接提示向前方走五公里。我頓時一頭大汗,我沒有走出這么遠(yuǎn),不可能返回要走五公里。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調(diào)整了方向,路線重新設(shè)置后,只有三公里了。不知不覺間,我竟然真的走了這么遠(yuǎn)。
我想打個車,就打開了打車的軟件。手機卡,軟件好久才打開。該換手機卻沒舍得換,接打電話一切正常,就是用到一些功能的時候會卡一點、慢一點,也不要緊。
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這個老伙計竟然卡得死機了。
這是我做噩夢時出現(xiàn)過的畫面,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迷路,手中的手機怎么也撥不出號碼,反復(fù)按錯,然后急醒。醒了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
我重新啟動手機,啟動后打開微信,打開地圖,打開叫車軟件,手機猛然“嘟”了一聲,提示再有六十秒自動關(guān)機。我慌了,急忙撥打周平的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手機自動關(guān)了。
我頓時一身大汗。
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可以給手機充電的商場。充了一陣,打開,我都恨不得摔了它。
有兩個未接電話,是周平回過來的。我給他撥過去,說自己迷路了,他問我在哪里,我說了商場的名字。
“沒多遠(yuǎn)啊,都快到家了?!?/p>
“我在這兒等你來接我吧,我掉向了?!?/p>
“我們剛開完會,我還沒有從公司走,最快也得五十分鐘才能到那里,要是碰上堵車更麻煩,要不叫李雙喜去接你?”
“那多麻煩,我自己打車吧,還好手機能用了。”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還好,我順利打到了車,司機看我迷路了,直接把我送進小區(qū)里。我到了周平家的樓下,望著黑乎乎的窗戶,心里暖意奔騰,進電梯的時候,幾乎是跑進去的。
我進了屋子,打開門,打開燈,沖了個熱水澡,躺在沙發(fā)上,美美地聽了首歌,然后給周平打了個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真遇上堵車了,越著急越慢,我回去都要到后半夜了,記得留門?!?/p>
“你住公司吧,明天正常上班就行了,不用這么辛苦?!?/p>
“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我要是沒陪好你,我自己都會罵自己?!?/p>
我跟周平,若不是這種特殊的情況,也不會在一起這么多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分別以后,沒有一個理由,也不會再跨越山水相見。
死亡只不過是不相見的一種。
隨后我把手機靜音了。在靜音的時候,我看到了周平打過來的電話,我不想知道他要跟我說什么,也不想再跟他說什么,我覺得很累,沒有再說話的力氣了。我直接掛斷電話,靜音,沉沉睡去。
天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手機在客廳充電。我出了臥室,見周平穿著白色的保羅衫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熟睡,頭枕著范美娟的粉色衣服,臉上掛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