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岳姚公,百鍛之剛。疾風(fēng)震霆,烈日嚴(yán)霜。
上壯其勇,錫名曰虎。賞視魏征,怒出少府。
雖或其人,不皆為公。貧廉薄敦,凜其下風(fēng)。
稷山之城,善復(fù)其神。莙蒿上升,肅瞻偉人……
——虞集 《姚天福神道碑》
姚天福一身元代紫羅袍,頭戴烏紗帽,腳蹬黑皮靴,向我走來時,我怔在桌椅間,這樣的風(fēng)姿,這樣的氣勢,這樣的官員,我竟然不熟悉。
鼓板響起,我才意識到,這原來是一場戲夢人生。姚天福,此刻是別人扮演的元代官員,戲里戲外,是一份虛擬的人生。
舞臺上的姚天福,不畏強(qiáng)權(quán),對草菅人命的大名府太守小甘浦出手了,捕拿其歸案,可朝堂上的官員們各懷鬼胎,保甘浦與殺甘浦,兩派斗爭激烈。元帝忽必烈喜歡小甘浦,下旨釋放,終于釀成大禍,受冤百姓血濺圣旨,姚天福心中憤懣,祭起正義之劍,再次鎖拿小甘浦,并上朝堂與忽必烈據(jù)理力爭,終至小甘浦?jǐn)厥?,姚天福獲“清官”之名。
蒲劇的板腔,如悲聲,聲聲繞耳,百姓之難,之痛,令今人時有共鳴。
那部戲,名為《鐵面御史姚天?!?。
1
姚天福,竟然不是虛構(gòu)。
史有其人,出自稷山。
姚天福查處大名府太守小甘浦也是真事,就在他任職監(jiān)察御史時。
姚天福之所以能到朝堂上力爭,是因忽必烈對他很器重,這份器重,起因是姚天福曾上疏彈劾宰相阿合馬。
阿合馬何許人呀?
這位元代有名的權(quán)臣,色目人(元代把人分成四: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祖籍費(fèi)納喀忒城(在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早年是忽必烈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隸,長期受忽必烈信任,甚是得寵,此人任職宰相,是很好的理財能手,動動手能使國庫充盈,這樣的人,可想而知在忽必烈心中的地位,但此人也狡詐殘暴,賣官鬻爵,黨同伐異,冤死人無數(shù),可謂是民怨沸騰。
面對這樣的有恃無恐,姚天福決計彈劾阿合馬。不論是阿合馬的權(quán)力,還是忽必烈的偏寵,都是致命的,他做好了必死的準(zhǔn)備。他穿好朝衣,手持笏板,從容站下,對忽必烈上奏阿合馬24條罪狀。其實誰也不知這樣的對抗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好在,忽必烈這位人稱元世祖的皇帝,懂得改朝換代之初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并未為難姚天福,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今后凡違法紀(jì)者,宜擊之勿縱”,便再無下文。忽必烈沒有追究阿合馬,卻又賜予了姚天?!鞍蜖査肌敝?。
巴爾思,蒙語本意是“老虎”,也就是期望姚天福如老虎一樣,能震懾朝堂。
之后,姚天福不辜負(fù)忽必烈的期望,查處小甘浦,查辦大寧路宣慰使阿老凡丁,幾件大案下來,在朝堂中越來越位高權(quán)重。
可阿合馬辜負(fù)了忽必烈留下的機(jī)會,繼續(xù)為非作歹,并幾番打壓姚天福。姚天福雖為御史,卻未扳倒阿合馬。但多行不義必自斃,至元十九年(1272),阿合馬被一個叫王著的千戶用銅錘擊殺,死后,忽必烈才知其全部惡行,下旨掘其墓開其棺,任狗食其肉。
而姚天福于大德六年(1302)病逝于大都任上,歸葬稷山。
之所以最后魂歸稷山,只因他是稷山南陽人。
姚家祖上相當(dāng)顯赫,始祖虞舜,亦名姚重華。姚家后代在夏商時比較沉默,到周代,周武王找到了一個名為遏父的管理陶器制作的后人,封其到陳地(河南淮陽),陳國在遏父手里成了周朝十二大封國之一。遏父后代媯完避追殺到了齊國,改稱田氏,傳至田和時,田氏代齊,成為與三晉分家齊名的春秋大事件。漢高祖時,田氏遷到陜西,在漢朝居官,傳至69代姚平時,朝廷紛爭,亦為保全舜之血脈,舉家遷隱至吳興郡(今浙江吳興縣),改回原來的姚姓,所以后來就被定名為吳興姚氏。吳興姚氏于南北朝時振作起來,隋唐時達(dá)到興盛,豪杰輩出,也有名卿賢相,尤其大唐宰相姚崇更是世人周知,被譽(yù)為“臣野第一名門望族”。
歷史中的姚天福,有血有肉,澹澹有威名。
這樣一個人,卻由于我對元史的不通達(dá),而“沉寂”著。知道姚崇的人多之又多,知道后人姚天福的卻極少,這是實情,卻不能寬慰自己的孤陋寡聞。想起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尋找姚天福的心理沖動驅(qū)使我踏上去稷山的高鐵。
2
稷山無高鐵,需要在侯馬西落地,朋友楊繼紅來接我,我們認(rèn)識已N多年,如果不是姚天福的牽引,或許還不能在相隔多年后再見。
知我來意,稷山人七嘴八舌談起稷山之景、稷山之人文。
心里一一記下。
尋找的路標(biāo)一一排定。
3
稷山有玉壁城。
土墻殘垣,斷斷續(xù)續(xù)地疊落在高坡上,一條公路橫穿其間。
黃土,與尋常散落的黃土沒有兩樣,只是風(fēng)雨駁蝕了它最初的模樣,我們只能看到傾頹的黃土撒豆成兵般一一高聳。
高聳,是因為驅(qū)車而來時,我們是從河谷底往上走,自然是仰望的姿態(tài)。
河,是汾河,汾河過稷山,只是短暫停留,前方是萬榮后土祠,汾河要在那里跳進(jìn)黃河。
走過“玉壁城”文物保護(hù)碑,便可看到全景了。
走近了,能看到黃土上的夯土痕跡,有了這痕跡,它便與尋常黃土區(qū)分開來,有了身份,這是經(jīng)過先人們勞動汗水淚水澆筑的建筑遺跡,上面附著歷史的無言述說。
夯土的遺跡,在涼風(fēng)中指向了1484年前。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這樣朗朗上口的《敕勒歌》,我們誰不會背呢?它是我們的少兒啟蒙,早已融入我們的詩骨里。
可我們不知道它和稷山的關(guān)系,必須經(jīng)歷過世事顛簸和諸多尋覓,才能體察到萬物關(guān)聯(lián)。
北魏那個拓跋人建立的王朝,終于在公元534年土崩瓦解,分為東魏西魏。
站在玉壁城上,向下望去,也能了解西魏為何在此建城。我們的來路上,汾河在流淌,成為一條天然屏障,其他三面竟然都是壕溝(稷山人稱之為圈背椅地形),天降的好地勢啊,建起城池,自然易守難攻。
那時,東魏政權(quán)長期為高歡把持,建都鄴,西魏政權(quán)為宇文泰把持,建都長安,雖然這兩個政權(quán)不久就更迭為北齊和北周,但玉壁城建起時,還在東西拉鋸。兩魏因糧食發(fā)生戰(zhàn)役,宇文泰竟然以1萬兵士對陣高歡20萬大軍,還獲得了勝利,高歡率數(shù)騎逃脫,宇文泰乘勝占領(lǐng)了河?xùn)|三角地,這樣稷山一帶成了西魏前沿陣地。
王思政,原先是跟隨魏孝武帝元修的,是元修的幕僚,不愿意做高歡的傀儡,就建議元修到關(guān)中來投奔宇文泰。雖然后來宇文泰毒殺了元修,但王思政的表現(xiàn)卻得宇文泰賞識,委以重任。到537年時,王思政任東道行臺(行臺,魏晉始有,是出征時隨其所駐之地設(shè)立的代表中央的政務(wù)機(jī)構(gòu),自成行政系統(tǒng),由此可知權(quán)限很大,東道行臺,約莫可知,負(fù)責(zé)西魏東邊一切行政事務(wù))。
王思政有戰(zhàn)略眼光,知道稷山一帶前沿地位之重要,將來也是對峙要地,必須有戰(zhàn)備措施,經(jīng)請示后,親自規(guī)劃,選擇有利地勢開始建造玉壁城。玉壁城建好,王思政還把行臺治所遷到城里,之后,王思政被加封為都督晉并三州諸軍事、并州刺史。
西魏有了玉壁城,就是加固了西魏的防御,為西魏爭取到了幾年的休養(yǎng)生息,一度安然。
可畢竟高歡雄心勃勃,東魏實力也擺在那里,不容西魏壯大。東魏若想打過長安去,必須攻破西魏邊界玉壁城,于是攻防戰(zhàn)拉開。
公元542年,高歡率軍攻打玉壁,時值初冬,天寒地凍,東魏軍士遠(yuǎn)征,饑寒交加,死傷無數(shù),高歡強(qiáng)攻九個月,未果,只得撤兵。
546年10月,高歡再征玉壁,此前兩個月,王思政已由并州刺史轉(zhuǎn)任荊州刺史,推薦韋孝寬接任,韋孝寬率軍進(jìn)玉壁,兼攝汾州,授大都督。
韋孝寬按王思政方針,堅守不出,反正玉壁城易守難攻。尋常套路不頂用,高歡命人在城南堆土,土高過城墻就可以打進(jìn)去了,誰知總也高不過,又在城下挖地道,被西魏兵士識破,上攻下攻都不行,高歡就啟用攻城車、挖壕溝等辦法,韋孝寬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軟硬不吃,連侄兒被抓了威脅都不投降,高歡苦戰(zhàn)兩月,將士傷亡過半,只好班師回東魏。
高歡雖回了鄴城,卻因此戰(zhàn)憂憤成疾,一病不起。面對動蕩的軍心,高歡命手下斛律金作《敕勒歌》,據(jù)史載,傳唱者皆“哀感流涕”。
《敕勒歌》作成一個月后,52歲的高歡撒手西去,與世長辭。
西魏從此國力大盛,宇文家族建立北周,滅了取代東魏的北齊,楊堅又在北周基礎(chǔ)上建立隋朝,南北朝的分裂局面結(jié)束了,中國在秦漢大一統(tǒng)之后再次迎來了一統(tǒng)局面。
在這樣的歷史序列里,玉壁城是見證者和催命符,它讓一代梟雄高歡隕落,它把東西對峙演繹成《敕勒歌》這樣的一個王朝最后的挽歌,玉壁城成了高歡心中的一堵高墻。汾河綰著玉壁,把戰(zhàn)爭的零落創(chuàng)傷寫成了興亡之殤。
楊繼紅說,不遠(yuǎn)處還有萬人坑,當(dāng)時有東魏將士的白骨堆積在土崖中,今人時能揀到白骨和箭鏃。
真的站在萬人坑的高地上,向下看,依稀能看到白骨在太陽下泛出白光。終究,骨不溶于土,肉身分離,骨殖卻超越了時間,留下了證據(jù)。
風(fēng)吹來,吹散歷史之霧。
戰(zhàn)爭,從來就是以傷亡和尸骨做交換的,而既得利益者最終也要歸于塵土。
姚天?;隁w南陽,他是不是知曉故鄉(xiāng)的戰(zhàn)事,才那么去為民請命、為民與強(qiáng)權(quán)作斗爭的?
4
稷山城中有稷王廟。
稷王廟就在鬧市中。
對啊,教民稼穡的農(nóng)神,自然就是有煙火氣的,在鬧市中與民同樂,看到炊煙升起,紅塵中便充斥了吃飽喝足的快樂,這不就是稷王的初心嗎?
稷王廟不算太古老,算來,從隆慶元年(1567)到現(xiàn)在,也就455年,其間,還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與兵燹,倒下又站起,建筑的留存,不僅保存民間祭祀,也保存了農(nóng)耕文明的夕陽晚照。
年輕的只是磚木壘砌的物質(zhì)形式,可稷王古老啊。
《史記·五帝本紀(jì)》:棄主稷,百谷時茂。
《史記》還寫,帝嚳與姜嫄生棄,與簡狄生契(商始祖),與陳鋒氏生堯,與常儀生摯。多么輝煌的一個父親,不過,上古史是一筆亂賬,無法追究。
稷山有志載,稷便生于稷山,兒時能種麻、菽。堯聽說其善于種植,就把他封為農(nóng)官。
說來,稷是掌握了種植技藝的人。一技在身走天下,古往今來,莫不如是?;蛟S稷山旁邊的稷王山就有稷逡巡的身影,他能把澇洼之地當(dāng)好地用,能把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變成旱能灌澇能耕的土地,還能永保墑情,他還能讓田里不長雜草、田野吹遍清風(fēng)、谷物莖稈堅挺、莊稼穗大而堅實勻稱、果實籽粒飽滿而皮薄、糧食有油性吃著有咬勁……這說明稷不但解決了種植問題,而且解決了水利問題,還解決了土壤和自然環(huán)境問題,是一種綜合治理的成效。
中國自萬年前邁入農(nóng)耕文明,一直到工業(yè)社會的碾壓式到來。
傳說中,稷有三代,第一代是棄,即人們所說的后稷,第二代叫公劉,后稷的六世孫,第三代叫古公亶父,是后稷的第十三世孫,周朝的先祖。是后稷這樣的序列,以及同類的人在前赴后繼延續(xù)農(nóng)耕文明的種子,延續(xù)這個族群,直到挺立成華夏文明。
是該成神,安享祭祀啊。
后稷后人到了陜西,建立周朝,后來滅了商,但有時候想想,上古時代挺有意思的,稷與商的先祖契本為兄弟,都來自東夷集團(tuán)啊。今年夏天到日照采風(fēng),便為那樣一個“日光初照”的地方而震撼,五帝時期大約相當(dāng)于考古中的龍山文化,龍山文化遍及全國。若往上追溯,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真是宏大而又精微。
稷王廟,始建于元朝。
清道光二十三年,知縣李景椿重建。
如今可以進(jìn)廟去祭拜一番了。
“稷王廟”三個字的金色牌匾,立于獻(xiàn)殿頂端,題寫者是姚奠中。
踏山門而入,正殿和兩邊的鐘鼓樓合成一幅畫,背景是藍(lán)天白云,映襯得紅墻綠瓦愈加莊重。
闌額間的蒙塵雕花像古代工匠們塵世里的笑容,腳下的臺階上,雕上了盤曲的龍。因為是稷王吧,便可以雕龍馭龍,廊柱上的龍盤旋向上,爪間祥云錯落,細(xì)膩地飛揚(yáng)跋扈。
正殿里,后稷安坐,把所有的功績和不足都化作了淡定。
稷王廟里的木雕,以刀和木的此消彼長為見證,留下了藝術(shù)瑰寶。
稷王何時成了稷王呢?
遍查未見,或許這只是一個民間的美好希冀。
從龍柱間走出的時候,不由回眸,后稷的目光是朝向千年后的稷山嗎?稷山棗,稷山餅,稷山麻花,稷山花饃……稷山人依然有農(nóng)事底色,以食為天,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口腹之欲卻也是盛世本色。
稷王廟初建在元朝,與姚天福同時。
姚天福知不知稷王廟,我們無從猜測,但姚天福知道后稷是肯定的,不然也不會在那樣的時代,以漢官之身份,向蒙古強(qiáng)權(quán)和人種等級發(fā)出挑戰(zhàn)。
物質(zhì)可滅,精神不滅啊。
5
稷山有磚雕墓。
離開日久,磚雕墓里那個半掩門扉、梳斜髻的婦人就越讓人記憶深刻,朱紅大門半啟,她探出頭來,張望什么呢?
考古人早把答案告訴我們了,那婦人的對面是戲樓,上有雜劇演員在表演,引戲、裝旦、副凈、副末、末泥,行當(dāng)齊全而分明,還有樂隊,大鼓、腰鼓、拍板、篥、笛等樂器,清晰可辨。
這樣精美的雕刻,是把生活從地上搬到了地下,人死魂在,依然要看戲,演員自演,樂隊自奏,弦樂不斷,笛聲悠揚(yáng),卻再無戰(zhàn)亂,多好的世界啊,余間繞梁千年。
我們看不到的世界,是存在的,只有那個半掩門扉的婦人,見到了兩個世界的影影幢幢,只是我們不知她在想什么。
這樣的地下繁盛,才是姚天福追求的盛世安樂,笛篥自奏,田園有戲,如此,才值得姚天福賭上生命和畢生所學(xué)去追求。
只是任重道遠(yuǎn)罷了。
6
稷山有青龍寺。
從磚雕墓的陰颯颯中走出來,陽光便像一雙佛手溫暖地拂過來,閉上眼,享受一下,深吸幾口空氣,伸出雙手把陽光摟過來。
再睜眼時,看到的就是青龍寺。
據(jù)寺內(nèi)石碑記載,青龍寺修建于唐高宗年間。
在門口與銅獅打個招呼,便可步入寺內(nèi)。
差不多的建筑,紅墻灰脊掩映于棗林的枝丫間,寺內(nèi)松柏安靜。初時我并不在意,直到我看到壁畫,意緒瞬間越過了驚訝,跳達(dá)驚嘆。
中間的殿宇,他們叫腰殿,其實是接引殿,殿中有阿彌陀佛塑像,殿脊檁間有“時大元國至元二十六年中秋”字樣。至元二十六年(1289),竟然與姚天福同時代。
腰殿里所繪為水陸畫。北極紫薇大帝、南極天皇大帝、善惠地登光地極善地菩薩、九天眾、二十八星宿、后土圣母、玉仙圣母、五岳帝君、真武大帝、河神水神火神藥神林神土神風(fēng)神電神雷神……紛紛而來。大日如來,盧舍那和阿彌陀佛,再兩邊還有彌勒佛和地藏菩薩,還有梵天圣眾以及明天、城隍等神。除神之外,依稀還可看出蘇武、關(guān)羽、花木蘭、唐太宗、狄仁杰等人間神,還有地獄。
天堂、人間、地獄,在此匯集,佛界、仙界、人界、鬼界,在此顯示,成了仙的、入了凡的、有功名的、有聲名的,紅塵聲色都以畫的形式凝固在墻上。
那是一個墻壁上的王國,在這個王國內(nèi),自己是自己的主宰,而游客只是看客,人生如逆旅,誰又不是看客?甚至是匆匆一過客。
世間事都是虛妄的,此刻的眼之所見,也不過是幻象,去去來來,不爭不搶不著相,或許是修行的暗示,而世人難悟。
這個水陸畫,是國內(nèi)最古老的遺存。
后殿為三圣殿,塑像已無,唯有壁畫留存。
工作人員制止了我欲拍照的沖動,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面對古代壁畫時的常規(guī)操作,壁畫之精美一時讓我忘記。
后殿內(nèi)東墻繪有佛祖說法圖。佛結(jié)跏趺坐,手作施無畏印,阿難和迦葉侍立兩旁,正聽佛祖說法。佛兩側(cè)有文殊、普賢菩薩,菩薩兩側(cè)還有帝釋天、梵王天、護(hù)法金剛、眾飛天以及信眾。西墻有彌勒佛和二脅侍菩薩,彌勒佛踏在蓮臺之上,結(jié)說法印,菩薩持經(jīng)卷,跏趺坐。佛像頂上有迦樓羅一對,人首鳥身,鳥羽伸展,手持蓮花,自天而降。兩側(cè)還有國王皈依圖。
殿內(nèi)壁畫之佛意瞬間讓人安詳,仿佛祥云在流動,迦樓羅在歌唱,佛在說法,天地安靜下來,紅塵俗事退據(jù)成寺外飛揚(yáng)的棗樹葉,婆娑著,婆娑成娑婆勝境。
壁畫之神,我們不可解,但壁畫之美是可以看得見的,不論是吳帶當(dāng)風(fēng),還是曹衣出水,此間皆有表現(xiàn),端的是古樸典雅,滿目神光。
是的,就在這運(yùn)城地界內(nèi),還有永樂宮壁畫,都在元代,細(xì)究起來,比永樂宮還要早上幾十年。
慢慢走來,青龍寺竟有“姚天福神道碑”一通,真是驚喜,這才是我要尋找的吧。
這通高達(dá)5.16米的石碑,本該在稷山路村莊姚天福祖塋的(元代時這個村還是一片荒地,跟南陽不遠(yuǎn),姚家祖墳選在這里,所以也有史書說歸葬南陽),破四舊時被鏟平,只留了這塊碑,1970年,人們把碑移入青龍寺,12年前,文物部門追回了姚天福墓地被盜的石人石馬石羊,就都放置在寺里了。
碑文為虞集撰寫。
元統(tǒng)元年,元惠宗命虞集為姚天福樹神道碑以茲紀(jì)念。
碑文共5023個字,書寫了姚天福平生功績,其官威直逼漢之汲黯、宋之包拯(元史如此評價)。
虞集為翰林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兼經(jīng)筵官,這道石碑竟然是虞集行楷書的代表作。
我們所知事跡竟多來自此處。
姚天福事,虞集文及書法,這通石碑不愧是國家一級保護(hù)文物,為我們留存了文化、藝術(shù)和歷史三重價值。
青龍寺與玉壁城之間,可劃一條對角線,線上汾水縱流,流淌著煙霧般的歷史誘惑。
7
魂歸南陽,便驅(qū)車去南陽村吧。
可是在村中游蕩,卻遍尋無果,村人皆知姚奠中,無人可識姚天福了。
連傳說都沒有了,一代老虎御史,泯然于眾人矣。
8
世說姚父避居雁門,雁門哪里呢?
我以為將要用很長的時間來求證,沒想到很快我便從大同到懷仁,落腳懷仁尋找金沙灘時,得知姚天福生于懷仁。
世間事便是如此吧,凝視的東西,都會來眼前集聚,我們亦可稱之為妙緣,也或者是姚天福神識有知,指引我到此處。
當(dāng)宋旭將一本《懷仁文史》遞予我的時候,我眉開眼笑。
唐代姚崇之后有姚伯祿,金代時曾在絳州做官,就把家安在了稷山。時值金末,我們都知道,天下大亂,宋金遼最后都被元的鐵蹄踏平。戰(zhàn)亂中的稷山,肯定不太平,姚父名為姚居實,只身逃出,來到懷仁,這時的懷仁已被蒙軍占領(lǐng),反倒是安全的。姚居實投奔父親的好友進(jìn)士趙泰,姚居實與趙泰女在相處中情投意合,結(jié)為連理,不久就生下了天福,也就是說,姚天福雖算稷山人,卻出生于懷仁。
姚天福得趙泰教導(dǎo),聰慧敏捷,“公之見識所為,從小異于常人”(出自“姚天福神道碑”),因才穎出眾,在懷仁街巷也小有名氣,遂被薦為縣吏。
姚天福能被忽必烈注意,竟是始自于葡萄酒。
忽必烈還未即位時,曾駐守白登(大同附近),懷仁知縣攜葡萄酒進(jìn)獻(xiàn),姚天福當(dāng)時隨行,忽必烈見姚天福生得偉岸,對答如流,頗有見地,不禁奇道:小小懷仁竟有此人才。
隨后姚天福就跟在忽必烈身邊,任宿衛(wèi)(值宿宮禁,擔(dān)任警衛(wèi))。忽必烈即位后,命姚天福歸鄉(xiāng),任懷仁縣丞。后來,元丞相塔察爾在代州見到姚天福,知其有濟(jì)世之才,便選其任御史。姚天福45歲時,被忽必烈擢升為監(jiān)察御史,開啟他不畏強(qiáng)權(quán)、為民請命的一生。
可懷仁的街頭巷尾,卻沒有姚天福一絲蹤跡,遍尋不見,老虎御史退縮于書籍中。
9
皇天不負(fù),我補(bǔ)齊了姚天福的一生。
就在稷山的稼穡間,就在懷仁蒼涼的粗糲的城廓內(nèi),流蕩著姚天福的事跡,盡管已不能相見,但不妨礙我把他講出來,講給你聽。
在我們漫長的歷史中,從未斷過姚天福這樣的人,他們“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把這樣的信念做成一門學(xué)問,也生成血液在歷史長河中流動,朝代更迭只是背景,這股浩蕩之氣以林下風(fēng)的姿態(tài),一代代注入血脈,我們這個民族才這樣蓬勃虬勁,縱使風(fēng)雷交加,我們也不會覆滅和斷流。
10
舞臺上,正演晉劇《巴爾思御史》。
這是姚天福與阿合馬的對決。
廉與貪,能與德,飛翔與墜落,自私與公正,金錢與欲望,構(gòu)成黑與白的反差,服飾可以隨朝代更換,而人性與現(xiàn)實是永久的,就在這世間游蕩,由此誰能說歷史劇就不是現(xiàn)實劇呢?
曲終人散,我們無法講清愛與恨,我們無法準(zhǔn)確批判或試圖改變什么,但我們能從自己做起,開始修身啊。
滿目稷山,玉壁城,青龍寺,稷王廟,南陽村,各有各的風(fēng)情,卻在尋找姚天福的路途中,為使清醒,皆作清風(fēng)句。
暗香飄盡,英雄何處。
【作者簡介】 王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映像》副主編。在《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幾百萬字。著有長篇紀(jì)實《天地間一場大戲》以及散文集《沉吟》《關(guān)城懷古》《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