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周《春前面繭鯉魚羹草書詩軸》論析

羅覺華

（漳州城市職業(yè)學院，福建漳州 363000）

文化巨子黃道周是晚明最杰出的書家之一。他的書法入古出新，“風格與其人品相近，不流凡俗，剛勁中躍出秀潤之氣”。[1]“他‘素不喜’的馀事，只是在‘心手馀閑’時所‘旁及’的書法藝術(shù)，至今卻如日中天，被三百年后數(shù)以千計的書法學子視若拱璧，親之、敬之、愛之、寶之、嘆之——天下竟有此等奇書！”[2]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冠名“黃道周”的書法作品集出版多種，作品的圖版最多的集子共收入六十馀件。藏于民間而未收入作品集的黃道周書法有多少，無可稽考。現(xiàn)藏于福建東山“謝黃洪藝術(shù)館”的《春前面繭鯉魚羹草書詩軸》，就是一件黃道周稀世珍品。

一、發(fā)表情況

《春前面繭鯉魚羹草書詩軸》，絹本。147×49厘米。見圖一。

圖一

其詩不見于清陳壽祺編《黃漳浦集》。據(jù)藏家謝黃洪先生說，該作原為廈門名士、鼓浪嶼菽莊花園主人林爾嘉所藏，后抵押在鼓浪嶼一家典當行，2009年底他在廈門一家拍賣公司購得。

《春前面繭鯉魚羹草書詩軸》（下稱《詩軸》）在公共場所展示和紙質(zhì)傳媒發(fā)表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就筆者所見，它最早發(fā)表于2011 年5 月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東山歷代書畫作品集?書法卷》。2013年1月，中央電視臺《尋寶—走進漳州》專家組，把《詩軸》評定為漳州民間國寶，榮獲最具文化價值獎，在CCTV 播出，引起轟動。2016年6月，參加《百年經(jīng)典?紀念東山建縣100周年書畫收藏展》，并收入作品集。2018 年6 月，參加漳州市黃道周文化學術(shù)研討會的系列活動之一的“黃道周書法創(chuàng)作作品展”，在漳浦博物館展出，并收入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道周書風傳承與發(fā)展?書法學術(shù)展作品集》，再度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2019 年8 月，在保利（廈門）“中國書畫?二十世紀與當代藝術(shù)”2019年春季拍賣會上展示三天。

二、作品內(nèi)容

《詩軸》為七絕一首。在此前所發(fā)表的幾種紙質(zhì)傳媒中，《詩軸》被釋為：“春前麺蠒（面繭）鯉魚羹，不用高張百尺燈。大小兒女別禰好，團桑月色上萊城?！鼻皟删漭^易識易懂，后兩句卻不知所云。

“面繭”是指一種包有餡的饅頭。這里的“面”，指的是小麥磨成的面粉，繁體字作“麵”和“麪”，黃道周學問高深，其詩文和書畫中常見古僻字或異體字，《詩軸》中就把“麪”和“麵”的右邊部分組合成一字，未見古代其他書家這樣寫的，應該是黃道周獨創(chuàng)的寫法。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探官》云：“都中每至正月十五日，造面繭，以官位帖子，卜官位高下，或賭筵宴，以為戲笑?！彼侮愒n《歲時廣記》云：“人日，京都貴家造面繭，以肉或素餡，其實厚皮饅頭馂餡也。名曰探官繭。”可知，不管是唐代的正月十五還是北宋的人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七），“造面繭”都是京城（唐代的長安、北宋的開封）地區(qū)立春時節(jié)前的風俗，用來“探官”（卜未來官位高下）。如宋梅堯臣《和永叔內(nèi)翰》詩句：“來時擘繭正探官，走馬傳宣夾路看?！?/p>

“鯉魚羹”是一種以鯉魚、冬瓜、蔥白等為主要原料做成的美食?！夺t(yī)療保健湯茶譜》記載鯉魚羹的做法：將鯉魚去鱗及內(nèi)臟，冬瓜刮去青皮，切成小塊，蔥白切末。先將鯉魚煮熟，取汁，加入冬瓜做成湯羹，起鍋前加蔥白和五味調(diào)料和勻。它具有健脾利水，益氣消腫的功效。

“百尺燈”指高高布置在宮闕的花燈。明于慎行《冬至南郊扈從紀述和陳玉壘太史韻六首》有詩句云：“禮成回蹕傳行漏，百尺華燈闕下明?！薄瓣I”指古代皇宮大門前兩邊供瞭望的樓?！瓣I下”即宮闕之下，借指帝王所居的宮廷，又借指京城。元宵張燈習俗定型于唐代，成為此后千年的慣例。

前面這兩句，寫的是在北方都城，立春前盛行造面繭以卜官位，烹制鯉魚羹而健脾益氣，到元宵佳節(jié)，還高掛著燦爛的百尺華燈，無比的繁華、喜慶、熱鬧。但是作者此時身處遠離都城的閩南漳浦北山，不僅不用高掛花燈，而且從前曾在京都度過的那些時光，也只存于念想中了，不免有失落之感。

黃道周離開京都（北京）回到閩南家鄉(xiāng)的起因，是他在崇禎五年（1632）正月二十四日，上《放門陳事疏》，抨擊時弊。且借《周易?師》“小人勿用”作為諷諫。二十七日，奉旨上疏解釋該疏中“葛藤”“株連”含義以及平定私人武裝、遏制清人西向的方略，并舉薦稱職的軍事將領(lǐng)。二月六日，該疏被駁下，以“濫舉”“呈臆”削籍。二月九日，偕夫人蔡玉卿及剛滿月的長子離京南返。冬，返抵漳浦北山。[3]直至崇禎九年（1636）九月，清兵七八月入侵京畿的消息傳來，黃道周毅然出山勤王，十二月到達北京。[4]這樣，黃道周這次在家鄉(xiāng)漳浦住了近四年。北望京城，時有感慨。

《詩軸》第三、四句，以前幾種傳媒所釋有誤，把“兒如”誤作“兒女”，“孔禰”誤作“別禰”，“團欒”誤作“團?！薄Ｕ_的應釋作“大小兒如孔禰好，團欒月色上萊城”。

黃道周有四子。長子黃麑（又名子中，字仁表，1631～1652）崇禎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生于北京。次子黃?(又名子成，字神表，約1632～1652)大約崇禎五年生于漳浦。三子黃麖（又名子和，字民表）大約生于崇禎六年至十年間。四子黃麙（又名子平，字衡表，1645～？）于弘光元年三月一日誕生。[5]詩中的“大小兒”指的是黃道周的長子黃麑和次子黃?。由此推算，《詩軸》大約寫于崇禎六年（1633～1634）春前，時在漳浦北山。

黃道周《誨子》云：“生子不苦晚，賢子不苦貧。吾年近五十，始與兒子親。今有四男兒，庸福誰與倫。麑兒年志學，雅好似醇篤。不器不可雕，而當秉淵穆。?兒亦清灑，每不離膝下。與吾命小同，但恐讀書寡?！盵6]這是黃道周就義前作的五古詩，諄諄教誨他的四個兒子。洪思《文明夫人行狀》中，也寫到黃道周致函夫人蔡玉卿：“麑、?、麖、麙，但令哦詩書，守禮義，為臣當忠，為子當孝，馀不足憂也，不時看掃先隴，勿以風水為嫌?！盵7]可見黃道周對兒子的期望之殷切。

《詩軸》里對“大小兒”的期望是“如孔禰好”?！翱锥[”指的是孔融和禰衡。孔融是東漢末年的名士、文學家，能詩善文，為“建安七子”之一。禰衡，也是東漢末名士，文采和辯才出眾，恃才傲物，喜指摘時事?！昂馐既豕冢谀晁氖?，遂與為交友?！保ā逗鬂h書?禰衡傳》）他們二人為忘年之交，在古詩文中常被并提。“孔融氣盛于為筆，禰衡思銳于為文，有偏美焉。”（劉勰《文心雕龍?才略》）明胡應麟七言古詩也寫到：“已從孔禰申末契，底事桓文論興謝?！薄按笮喝缈锥[好”，就是說黃道周看著眼前的大兒子、小兒子，希望他們兩兄弟今后能像孔融和禰衡一樣，既才華橫溢，又友愛和睦。之前幾種紙質(zhì)傳媒中把這句釋為“大小兒女別禰好”不僅意思不明白，單從絕句的平仄看也不對，成了“仄仄平仄仄平仄”。而“大小兒如孔禰好”是“仄仄平平仄平仄”，合乎格律。

最后一句“團欒月色上萊城”，應是寫黃道周對時局的憂慮和對天下太平的展望。“團欒”指圓貌，唐任華《雜言寄杜拾遺》有句：“披香寓值月團欒”；也要用來形容團圓（團聚）?！叭R城”指山東萊州（萊蕪），山東省原地級市，今濟南市萊蕪區(qū)。崇禎五年（1632）正月，明叛將孔有德圍困、攻占山東重鎮(zhèn)登州城，2 月，又圍困了萊州城。直到8 月，全被明軍擊潰，萊州解圍。第二年2月，孔有德兵敗，登州才解圍。史稱“登萊之亂”。黃道周崇禎五年二月削籍還鄉(xiāng)時，路過山東濟寧，但從他詩文和其它典籍里查不到他曾到過萊城。約五月，黃道周詠《自正月登州既陷，東事難言，賊復圍萊，自二月至五月未有好音，言念殊勞，再舒狂愾九章》，[8]從“四海方無事，一州遂不支”“不戰(zhàn)雖長策，周防亦遠猷”“每向東翹首，癡勞欲白頭”“逸主長生愿，放臣蹈死懷”等詩句中，即可感覺到黃道周一路上對“登萊之亂”的熱切關(guān)注。年底抵達家鄉(xiāng)后，黃道周還念念不忘叛亂給百姓帶來的災難，企盼萊州等地再也不要有戰(zhàn)亂，祥和的圓月朗照著萊城，人民安居樂業(yè)、團團圓圓，體現(xiàn)了他深切的憂國憂民的情懷。

可知，《詩軸》第三、四句是寫黃道周有感于“登萊之亂”，希望他的兩個兒子長大后出類拔萃，為國家的安寧、人民的幸福能有所作為。

三、藝術(shù)表現(xiàn)

“不流凡俗”的黃道周書法，不僅在明代獨樹一幟，而且在整個中國書法史中也高標特立。其小楷的遒勁古質(zhì)，隸書的欹側(cè)跌宕，行草書的流貫生辣，無不展現(xiàn)出不諧流俗、入古出新的非凡創(chuàng)造。他認為：“書字自以遒媚為宗，加之渾深，不墜佻靡，便足上流矣?！盵9]“遒媚”二字，概括了黃道周的書法追求和作品的總體特征。黃惇先生釋“遒”為“緊密、駿爽、神峻”，釋“媚”為“媚麗、媚好”；周汝昌先生釋“遒媚”為“體韻遒舉，風彩飄然”。[10]“遒媚”而不輕佻、不靡弱，又講求“渾深”——樸實、深沉，從而確立了黃道周小楷和行草書剛勁秀潤的風格。

已出版的黃道周的行草書作品，多為詩卷、詩軸。詩軸中又以五言詩為最多，七絕僅見二件。除《詩軸》外，另一件為《憶得石猊初下年詩軸》。[11]見圖二。該詩軸內(nèi)容為黃道周《山居三十章》中的一首——“憶得石猊初下年，五云瓜蒂各句連。野人不解徵祥事，自插蕪菁過旱田”。[12]該作與《詩軸》對比，疑點多，是贗品，另撰文辨?zhèn)?。所以，如今紙質(zhì)傳媒中所能見到的黃道周七絕書法作品，只有《詩軸》，彌足珍貴。

圖二

《詩軸》品相較好，雖然有多處小磨損，但不影響識讀。正文和名款共兩行半，加上白文《黃道周印》和朱文《一鳳五化》二方鈐印，給人的第一感覺是舒展開闊，大氣磅礴。寬綽的行距與緊迫的字距對比懸殊的布白，奔蛇走虺般暢快翻騰的行筆，共同營造出奪人心魄的恢弘氣勢，元氣淋漓。盡管畫心高度不足以米半，觀賞瞬間，卻可感受到“三千飛流、九天直落”般的震撼，誠為黃道周不可多得的杰作。

黃道周詩軸的畫心尺寸，高的可達2 米多。如他去世前一年（1645）寫的《贈抑庵將入會稽詩軸》，為219.5×49.6厘米。見圖三。該作是寫五律，也采用字緊行疏的布局法，縱勢的追求一如既往，但字徑的大小對比少，自始至終保持著間架結(jié)構(gòu)的團緊，總不免拘攣之感。雖屬長軸大幅，卻沒有《詩軸》行筆的酣暢痛快和氣度的豪曠恢閎。

圖三

細品《詩軸》的筆墨韻味，我們不難感受到它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超群絕倫。

其一，用筆方圓結(jié)合，寓方于圓，渾然天成。

從嚴格意義上說，《詩軸》不是純粹的草書，而是行草。在點畫運行中，作者把行書中的方筆運掉自如地轉(zhuǎn)換為草書的圓筆，與他棱角突出的小楷作品迥異。方圓筆的融合游刃有馀，妙不可言。中鋒筆神乎其神的運用，又使圓筆媚若銀鉤而力透紙背，“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此作線條的屈曲盤旋所達到的引人入勝的高度，在黃道周作品中首屈一指，在古代行草書中也是少有的。當然，其中“高”字筆畫的張力不足，“月”字折轉(zhuǎn)筆的略顯生硬，也是毋庸諱言的，屬白璧之微瑕。

其二，線條的駕馭得心應手，出神入化。

不管是字與字之間的連筆過渡，還是一個字本身點畫的牽絲呼應，《詩軸》都為我們呈現(xiàn)出作者卓絕的把控能力。許多單字的一筆書就或幾個字一氣呵成的縱情翻卷，神采飛揚，化成線條瀟灑而激蕩的絕美律動，讓人領(lǐng)略到“飄風驟雨”“落花飛雪”的奇特意境。線性表達上如此奔放俊健、法度精謹?shù)膿]灑，離不開昂揚的激情和高超的技巧，是二者完美融合的結(jié)晶，真可謂爐火純青。

其三，點畫的空間分割繁而有序，精彩絕妙。

筆畫節(jié)奏明快又篤定的連綿奔騰，描繪出《詩軸》那極富生命活力的精妙藝術(shù)圖卷。點畫承接映帶的精熟順暢，線條長短和字徑大小的擒縱自如，尤其是點畫分割上鬼斧神工般的高超技巧，美妙絕倫，不可思議。如第二行十幾個字，不僅結(jié)體的松緊收放恰到好處，線條的粗細起伏變幻莫測，而且點畫對背景空間的分割絲絲入扣又搖曳多姿，有條不紊又離奇橫生，純熟洗練度幾乎無以復加，舉重若輕，嘆為觀止。

清代書畫家、鑒賞家宋犖說黃道周尤精楷法，“所謂意氣密麗，如飛鴻舞鶴，令人叫絕”。其實這個評語用在對黃道周這件行草書特征的評定上，也同樣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