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一
一個普通的靈魂如何寫就一篇自述?這是一個問題。古往今來,自述或者自傳大概都屬于那些卓有成就或者經歷非凡的人,而這兩者離我都非常遙遠。我常常在掌聲中感到羞愧,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他們經常出于對老師辛勤工作的肯定而鼓掌,我不能阻止他們的熱情和好意,每次都是低下頭忐忑地收拾講義。偶爾在外面講座,主持人的介紹也會讓我覺得難為情,總覺得那個介紹的人不是我。有時候即使是作為旁觀者,比如參加某個活動,看到你方唱罷我登臺的熱鬧,雖然和我沒什么關系,我也會覺得尷尬,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這是我經常選擇獨來獨往并盡量少參加集體活動的緣由,并不是不喜歡別人那樣,而是自己覺得不適,同時也不想因為自己的不適而辜負別人的好意,那就不如躲起來一點,就像我在一首詩里寫的:“所以歸根結底/我看不到你醉酒的歡顏/你也不知道那些長路有多么喜歡我/所以我們只能是各有所屬”。
說起來自述或者自傳,我也讀過不少,印象深刻的是巴金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巴金喜歡的是里面的無政府主義,我喜歡的卻是一部自傳里面的“無我”,講的都是別人的故事,把自己的位置最大限度地減縮——這是讓我贊嘆之處。克羅泡特金出身貴族,又得沙皇的寵愛,少年得志,本來應該春風得意馬蹄疾,卻選擇了對自己階級的背叛,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和人群,這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偉業(yè)。我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對歷史很著迷,對那些能夠在歷史中留下令名的人與事充滿了向往,但是在二十歲的時候——大概是這個時候——因為我清晰地記得我是躺在大學宿舍的上鋪產生了這種恍惚。我在那個慵懶的午后做了一個夢,在醒來的一刻看到陽光如絲綢般從窗戶里照進凌亂破舊的宿舍——《枕草子》里面說月光照在窮人的家里是不堪的,因為讓人覺得一無所有——但是那一刻,我卻體驗到了某種莊嚴的情感,我突然意識到歷史的“空性”。我在一篇當時寫下的短文《長大成人》里說:歷史不記載普通人的故事,紅塵將我遺忘。這是我少年時候少有的“冥契”時刻,對我影響至深。在熱烈的青春時刻,在破舊的集體宿舍,在萬物怒放陽光無私的那個午后,我在一個酣夢后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個逃課的不規(guī)矩的學生,而是醍醐灌頂般地體驗到了某種覺醒。世界孤獨運行,而這個少年只是蜉蝣一般的存在,他在心中默念:“我醒了!”是的。那個午后,我停止了長達十年寫日記的習慣,并在后面的幾年,以每年一本或者兩本的速度將前面寫的日記全部銷毀——今天想來過于決絕,比如其中兩大本記錄高中時代生活的日記,內容堪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但又如何,在“菩薩的法眼里,人不過是一陣風”,更何況是幾頁薄紙?
因此,為了這篇自述,我只能求助記憶的深海,打撈一些吉光片羽的殘簡。它們肯定真實,但不能保證一一對應;它們肯定嚴肅,但也并不排斥反諷。
二
如果造物主在一九九七年的某個深夜沒有打瞌睡,如果那個時候他的視線恰好集中在中國安徽皖西南的一個小鎮(zhèn),他會看到在一所校園的花壇旁邊,一群乳臭未干的少年正在群毆,他們有的手持棍棒、有的甚至拿著馬刀,也有的赤手空拳,場面一度非?;靵y,在皎潔月色的照耀下,他們辨認著隊友和敵人,但是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分辨不清,因為“敵人”無非就是另外一個班級或者另外一個小團體的同學,有的甚至是晚自習上剛剛向對方請教過一道習題。只不過在一個導火索的引爆下,少年們迅速站隊、集合,然后狹路相逢以身相搏。如果造物主的眼神更好一點,好到可以堪比今天AI的人臉識別,那么他會在這一群氣喘吁吁的少年中發(fā)現(xiàn)一個瘦弱、穿著淺藍牛仔褂,但看起來很勇敢的人——那個人就是我?!皯?zhàn)斗”很快就在駐校聯(lián)防隊的哨聲、手電筒強光以及大聲的呵斥警告中結束,一大群人鳥獸四散,幾個負傷的被送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包扎,幾個跑得不夠快的被聯(lián)防隊關進小黑屋等著第二天班主任的嚴厲訓斥,甚至要家長來交一點點罰金才能重獲自由,其他的則在成功逃脫后若無其事地睡覺、上課,第二天見到頭天晚上的“敵人”,還互相微笑著夸贊對方的好運氣,如果兜里正好有零錢,說不定還要一起去街頭小店喝瓶啤酒。這就是我一九九〇年代中學生活的一幕,這一幕如此常見以至于我以為這就是一種普遍的狀態(tài),很多年后校園霸凌成為一個公共話題,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那校園霸凌幾乎每天都在我身邊上演。那個時候我們很少求助于老師、父母和法律工具,我們求助自我,并堅信“攻擊是最好的防御”。于是暴力成為了一種信仰,校園變成了一個小江湖,白天都是好學生,晚上則上演兄弟情深和快意恩仇的戲份。不過很奇怪的是,特別極端事件幾乎沒有發(fā)生過,一種模仿性降低了暴力的烈度和強度,有時候甚至不過是游戲的一部分。
那個時候我醉心于武俠小說和港臺片。武俠小說幾毛錢一天就可以從舊書店租借,港臺片兩塊錢就可以去錄像廳看一個通宵。在一九九〇年代,我的同齡人們大概都被這兩種大眾文化形式塑造著情感結構和行為模式,老師和家長們的規(guī)訓似乎并不是真實的世界,在懵懂而激烈的青春期躁動癥中,那些發(fā)生在異時(武俠小說)和發(fā)生在異地(港澳臺)的故事反而構成了我們想象世界的參考系。我從武俠小說那里學會了正義、任俠和信諾,這是英雄人物必備的要素,我從港臺的言情片里習得了關于愛情的基本觀念——有情人終究不能成為眷屬,真愛一定以悲劇結束。整個青春期我都處在這樣一種“獨孤求敗”的多情英雄的自我想象和模仿操練之中,我喜歡的一個武俠人物是古龍《七種武器之離別鉤》中的楊錚——我一度以此為自己的筆名——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我喜歡的另外一個武俠人物是柳殘陽《四海游龍傳》中的主角展若塵,他綽號“屠手”,內心溫柔頭腦冷靜,擅長精密的推理和尋找一擊致命的時機,以一人之力擊殺了整個反派組織——我后來讀史記刺客列傳,又讀李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才明白這其實是漢文明最重要的元氣,雖然漸漸零落,卻也一直深藏在文化的根底。這奠定了我對民間、江湖、孤勇的向往和熱愛,即使是在港臺的現(xiàn)代言情片里,我傾心的也是那些性格豪爽,英姿颯爽的女性,有一次我在一部警匪片里看到一個女警察,覺得真是好看極了,但是我完全沒有留意演員的名字,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是知道她是當時的當紅女星李嘉欣。
雖然“孤單英雄”是我的原始人設,但是因為江湖實在“險惡”,所以我其實擁有一群小伙伴,高中時代我有七個結拜兄弟,我們八個人結成同盟“縱橫”校園以及校園外圍五公里左右的方圓,一度享有盛名。有一個下午,我一個朋友從外地來看我,開了一輛紅色桑塔納,那個時候這樣的小車在我們那一帶還不多見,于是我坐上車,打開車窗,在校園內轉了一圈,在眾人側目之后,我的班主任火速找到我,問,你是不是又要發(fā)動“起義”?起義當然是沒有的,但熱血上涌的事情至少做過兩次。一次是附近湖區(qū)的漁民被毆打,父子雙亡,家人在校園附近的街道上拉著尸體跪街喊冤,眾多看客圍觀,我怒火中燒,立即決定赴省城合肥代為申訴;二是在某個學期中,因為無法忍受枯燥的學習生活,我干脆帶上幾個同學一起離校出走,因為準備得不夠充分,在舉目無親的上海街頭一處綠化林里待了一個晚上,凍得瑟瑟發(fā)抖,第二天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一位在上海的學長吃了頓飽飯,借了點路費,迅速就打道回府了。無論是省公安廳的接訪領導,還是上海讀書的學長,對我的勸告都是一樣:快高考了,回去好好復習準備考試。
武俠的迷夢和江湖的幻象折磨了我好幾年,與其他同學稍微不同的是,我還有另外一個看起來有點反差的愛好,寫詩。一九九八年的年底,我的第一本詩集公開出版,不僅僅讓我身邊寫詩的同學大吃一驚,也讓我那些江湖弟兄大吃一驚。那本詩集是淺綠色的封面,收錄了我一九九五———一九九八年創(chuàng)作的近八十首習作,由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出版,當然,我父親為此支付了一筆不少的出版費——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估計也是唯一一次的自費出版。我對詩集并不滿意,主要是我覺得封二的那張作者照片太難看了,我剪了一個郭富城式的中分發(fā)型,充分暴露了我長相的弱點和眼神里的幼稚。據(jù)說現(xiàn)在在孔夫子的舊書網(wǎng)上還能找到這本舊作,說明我當時銷毀的不夠及時——不過我也的確鄭重其事地一本本簽名,將書送給我周圍的老師同學,至少有那么三五天,猜測我的哪一首詩是寫給哪個女同學的成為我們校園內的臥談主題。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去,我一定會將送出去的詩集一一要回,然后全部付之于火焰。
一九九〇年代就這么過去了,政治的變革,經濟的轉型,一切變化似乎都在加速。一九九七年,我為香港回歸寫了一首詩,發(fā)表在我們校報上;也是一九九七年,我在校園的禮堂里觀看了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逝世的悼念儀式;還是在一九九七年,我站在小飯店的門口在一臺破舊的彩電里看完了《泰坦尼克號》。我和我的同學們都在某一個時刻從懵懂的叛逆少年成為了心智冷靜的青年人,我們幾乎同時意識到,流動性已經降臨,而并沒有江湖大佬來拯救我們,作為出生于鄉(xiāng)村或者小鎮(zhèn)的一代人而言,我們只能選擇“做題家”的命運。我們八個人——其實也有點像八個小矮人——的狀況如下:老二博士畢業(yè),開始任職于四川省某機關,后辭職轉去一所高校任教;老三本科畢業(yè),在安徽一所縣城擔任中學老師;老四專科畢業(yè),在上海開了一家新能源公司;老五本科畢業(yè),在廣東一架大醫(yī)藥公司擔任高管;老六本科畢業(yè),在云南省某機關擔任中層;老七沒考上大學,一度在廣東打工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下落不明。我們在各自的城市過著最普通的生活,偶爾聯(lián)系,偶爾見面。
三
自一九九九年大學本科開始一直到二〇〇九年博士畢業(yè),正好十年時光。如果要給這一段時間命名,我可以稱之為我的“圖書館歲月”,這么說并非指我每天生活在圖書館——即使博爾赫斯說過“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我也不愿意生活在這樣的天堂。我的意思是,我進入一個持續(xù)、毫無目的性、帶有精神操練和靈魂洗滌的自由閱讀時期。如果要為這個閱讀開出一份書單,那未免就太俗氣了,也大概率是千篇一律。我至今時刻警惕的一點就是給別人開書單——這和充當人生導師是一樣的行為。人只能自己尋找自己的閱讀,人也只能自己完成自己的人生。但一種靈魂與另外一種靈魂的相遇卻各有不同,在我漫長的閱讀史中,這種靈魂碰撞的火花也是生命中驚艷的時刻。比如第一次讀尼采,被他的強烈意志和酒神精神震撼——雖然必須慚愧地承認我是先讀了周國平煽情的尼采研究,然后才去讀的尼采原著;比如在大三的某一天讀到一本破舊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昆德拉幾乎塑造了我對世界認知的辯證法——“眼淚和小便都是體內的廢水,為什么眼淚就更高貴?”;比如有一天我從叔叔那里獲得一套朱生豪翻譯的六卷本《莎士比亞全集》,瞬間被莎翁的才華征服,如癡如醉地讀了幾個月,至今依然是我最重要的枕邊書;比如第一次在北京梅蘭芳大劇院聽《牡丹亭》,“皂羅袍”的曲子響起,“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我如遭電擊,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深地活在漢語的傳統(tǒng)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書當然是偉大的正典,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通識的讀物,在后來我越來越細地從事某一專業(yè)工作,比如當代文學史研究或者當代文學批評時,我越發(fā)意識到這種通識閱讀的重要性,它提供的不是某一理論的武器,可以立即投入生產和使用,他提供的是一種寬厚的人性之思——這是所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起源。這一時期我自由且高效地使用著我的時間,大量時間用來閱讀,一小部分時間用來社交,很少花時間去上課——我也曾經在北京的一些高校中輾轉聽課,但幾乎沒有什么收獲。我的收獲是自由閱讀后心智的升格以及認真思考后的一本本的讀書筆記。那時候我毫不關心生活費、課程成績和獎學金,也從不擔心老師課堂點名,我更喜歡的是讓自己消失在那些有趣的書里面,就像“水消失于水”。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我從博士一年級開始參與的“八十年代文學研究”,那是我的導師程光煒先生主持的一個類似于工作坊的課堂,我?guī)缀趺刻谜n都不落下,熱烈地參與資料的收集、論文的撰寫和課堂的討論,我每每侃侃而談,毫不顧忌自己的漏洞百出。受益于程老師的寬容和耐心,我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中國式的學術訓練并“生產”出了一系列的論文,我很少思考這些論文寫作的意義和價值,我只是覺得它們就是手邊之事,做完即可,閱后即焚。我也在這種心態(tài)之下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依然是關于一九八〇年代的文學史選題——雖然我可能再也不會去寫一部如此規(guī)范的學術著作,但是必須毫不矯情地承認:這并非我想要的完美之物——雖然完美之物從不存在。當我成為教師之后,每每有學生出于尊敬夸贊我的博士論文的時候,我都還給他們一個詭異的苦笑或流汗的表情包。
四
我并沒有徹底擺脫江湖兒女的出廠設定和任俠為詩的反差萌。如此種種構成一種強烈的誘惑,讓我時時提醒自己的切身性——對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注,對能夠與生命進行互動的人事的熱望,對地火一般運行的內在激情的渴求。這不是另外一種幻覺嗎?青春已遠,但我還活在少年的心象里。
對生命和生存的疑問如影隨形。有一次在人大詩歌節(jié)上,食指過來讀了一首詩,然后說:同學們對不起,我要先走了,再晚就沒有公交車了。還有一次我在藍旗營的過街天橋上遇到一位當時非常著名的學者,他孤單的背影讓我覺得黃昏黯淡。向生的力與向死的力在搏擊,生命和生存互相質疑,有時候生命占了上風,有時候生存占了上風,在它們勢均力敵的某一個時刻——對我來說是二〇〇九年博士畢業(yè),留在北京工作的時候——一種更切身的思考向我逼來。這就是《80后,怎么辦》這本書的發(fā)生學。從二〇一〇年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到二〇一三年成文發(fā)表,再到二〇一五年成書出版,這個問題困擾了我長達五年。實際上,這本書從來就沒有完成過,這個提問也幾乎沒有答案——它并非是一本需要答案的提問,但是這個提問我認為依然是重要的,這本書也遠非準備充分的成熟之作,只是在二〇一〇年,我的身體和心靈都遭遇到了這個問題,這當然是一種狹路相逢,但卻無所謂勇者勝還是懦者敗——在歷史面前,我們還遠遠談不上勇敢。不過是在二〇一〇年代,八〇后還是一個正向的代際指認,蘊含著某種歷史的勢能和可能的希望,因此,長輩們如北島、李陀、閻連科、歐陽江河等等鼓勵我大膽地表達,即使這種表達可能會帶有冒犯性。一晃就過去了十年,在大眾的輿論里,八〇后不再是熱詞,即使偶爾提及,也帶有更多負面的陰影:人到中年,青春頹敗,上有養(yǎng)老壓力,下有育娃焦慮,謝頂白發(fā)啤酒肚,似乎一代人就這樣零落成泥碾著塵。不過在我的私心里,總覺得有些東西還遠遠沒有結束,也許才剛剛開始。
在二〇一九年疫情最開始的時候,我在接受北京青年報的專訪中這么說過:“我們有權力去想象未來的一種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在我這里很樸素,我認為在這次疫情爆發(fā)之后,多元化會進一步得到尊重,建立在多元化之上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也會得到尊重,大家不會認為世界只有一個方向,過去對全球化的方向的理解就是歐美文明的方向。東亞地區(qū)這次的表現(xiàn)確實在提醒我們,建立在多元文化、區(qū)域文明基礎上的多樣性的選擇會受到尊重,但是這種尊重的前提在于我們依然活在整個文明體系之中,必須滿足充分的文明尺度——生存權和發(fā)展權。不管任何一種制度,必須保證公共醫(yī)療、公共教育,充分的就業(yè),社會福利……等等,這些沒有,要以一個文明國家參與全球化的競爭或博弈是不可能的?!边@里或許有一種淺薄的歷史樂觀主義,但是,今天我依然堅持這種“淺薄”。
在二〇二三年春天的幾次演講中,我在北京、上海、長沙三地遭遇到了同樣的提問,提問的已經不是八〇后,而是〇〇后,其中上海圖書館的一個長相俊美的男生幾乎是哭著提問,他說:“我覺得自己只是歷史的材料而已,我不想這樣,怎么辦?”
我其實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含糊而籠統(tǒng),但卻是真誠的,我說:“我懇請你們相信歷史的辯證法,并興高采烈地忍耐和生活?!?/p>
五
是的,一切似乎結束了,一切又似乎剛剛開始。我在二〇一八年的一首詩里寫道:“我只向菩薩低頭/我滿月一樣干凈的心呀/四十年家國/如此驕傲如此難過”。滿月一樣的心是什么樣的心?最好的結局是少年萬里屠龍,歸來依然明月皎皎,清風徐徐。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屠龍少年變身惡龍。也許還有另一種選擇——“朱泙漫學屠龍于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薄例埡妄埗际羌俚模@是中國古典的智慧還是遁術?我無法判斷。在疫情結束后,我好像從一場夢中醒來。二〇〇三年我第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冬雪皚皚;二〇〇四年我來北京的時候,楊柳依依;二〇二三年我生活在北京,有陽光、玉蘭、薔薇和沙塵。在四月的一個中午我參加完“主題教育動員部署大會”,然后走上過街的天橋,我要去對面的超市買一份明天的早餐面包。天橋上有匆匆而過的人流,還有三位帶著紅袖章的治安員,他們神態(tài)自若地看了看我,我也神態(tài)自若地看了看他們,我記得我要穿過他們的目光去對面的超市買一份明天的早餐面包,我毫無愧意的深心中突然響起一句箴言:“Ataitu——我來了——”
是的,Ataitu,二〇二三年。
Ataitu,十點九元一包的面包切片。
Ataitu,那些消失于地平線的屠龍少年……
(責任編輯:宋小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