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品老爸茶

汪躍平

“海南的男人是最懶的?！迸笥言诹牡胶Ｄ巷L(fēng)土人情時不屑地說。

我不解地問：“何以見得呢？”

朋友解釋道：“你發(fā)現(xiàn)了沒，在我們海南的老爸茶店里，在坐的有很多是海南的男人，他們一年四季都是一雙拖鞋，一身單衣，在老爸茶店里從清早一直泡到下午黃昏，家務(wù)事全都是女人做?！?/p>

“我來海南十多年了，還真沒注意這個。不過有一首海南風(fēng)俗詩，我倒是知道：‘海南風(fēng)俗怪，閑男忙碌女。男人老爸茶，女郎遮風(fēng)雨?？蛇@老爸茶店我還真的沒去過。”我回應(yīng)道。

“那你不妨去老爸茶店見識一下吧?！?/p>

多聞闕疑，揣著這滿腹疑團，來到海口老城區(qū)小街巷中，臨街的一家老爸茶店鋪，大院的外圍毫不張揚地披著簡單樸實的外衣，四周的黑漆鐵柵欄，上面頂著白帆般的晴雨蓬，鐵柵欄門上橫著“老爸茶”的大牌匾，醒目的紅色透著熱鬧與好客。院內(nèi)人頭攢動，煙霧氤氳，歡聲笑語吸引我移步而入——這里沒有燈紅酒綠的豪華，沒有流行音樂的悅耳，沒有美味佳肴的飄香，沒有西裝革履的雅士，只是簡單而隨意擺放的桌椅邊坐滿了客人：有光著腳丫蹲在椅子上，手指點著桌板喊道：北溪二號被炸好恐怖；有雙腿盤坐在椅子上興奮地說：解放軍又繞臺軍演好威風(fēng)；有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得意地說：海南要建自貿(mào)港了，這是我們海南人的福音；有仰首伸眉，手指著天上自豪地說：五月中旬，我國天舟六號飛船就要在我們海南文昌發(fā)射飛天了；有靠著椅背大腿架在二腿上自得地聊著：兒子考試的成績……有交頭接耳、貌似神秘地議論：我買彩票……這無拘無束的坐姿，這豐富多彩的話題，這隨心所欲的調(diào)侃，無不展示出老爸茶店確是海南人談天說地、釋放心情、休閑娛樂的好去處。徜徉在這海南特有的文化長廊，領(lǐng)略絢麗的民俗風(fēng)情，陶醉旖旎的自然風(fēng)光，可謂奢侈地享受、隨意地瀟灑。眼見這老爸茶店里的愜意鑲嵌在蔚藍寧靜大海的海南風(fēng)情特寫，令人不禁贊嘆：“風(fēng)景這邊獨好”。我穿過一排排的座位，邊觀賞熱鬧的瞬間，邊觀察有沒有可坐的位子。來到店里一個角落，我看見桌邊坐著兩個約摸六七十歲的長者，腳穿拖鞋，身著單衣，滿臉的皺紋刻著滄桑。桌上擺放著一個茶壺，一只水杯，一碟花生米，一盤包點，一包香煙，一個打火機。這簡單的“六一”，雖沒有歐陽修這位“六一居士”的“六一”（書一萬卷、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盤、酒一壺、一個老翁）那么高雅，但也可窺見海南風(fēng)情的一斑。見桌旁有空位，我便試探地打著招呼：“請問，我可以坐這里嗎？”

長者抬起頭帶著微笑隨口道：“來老爸茶店的都是朋友，隨便坐吧。”

對海南男人心懷疑惑的我覺得他們也還隨和，好相處，就隨意地問：“你們一雙拖鞋，一身單衣過冬不怕冷嗎？”

長者晃著竹枝似的手指夾著煙卷說：“我從小就是這么穿，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吃的不同，飽是一樣；穿的不同，暖是一樣。穿衣服簡單一點，就少花錢，生活就是這樣細水長流嘛?！?/p>

長者一言，使我想到司馬光的“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則常足”的節(jié)儉之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飽經(jīng)滄桑黑黝的臉龐上閃著可敬的光環(huán)，令我眼睛一亮。在講排場、求奢華乃司空見慣的今天，眼前這兩位長者的“衣不求華，食不厭蔬”之舉不失為闌珊處閃亮的古樸風(fēng)尚。古人云：“崇尚節(jié)儉乃諸美德之本”。

面對慈祥隨和的長者，我便沒有顧忌地直奔主題：“聽說海南的男人最懶，在老爸茶店里從清早一直泡到下午黃昏，家務(wù)事都是女人做，你們覺得是這樣嗎？”

長者吸了一口煙，若有所思道：“這話也對，也不對。我兒子現(xiàn)在上班從早忙到晚，哪有功夫坐在這里喝老爸茶，誰能說他懶呢。我家原來住在海邊，我年輕力壯時，一家人就靠我打魚為生，每次出海打魚，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p>

我插話道：“這么些天，你們刷牙洗臉不，穿這樣的單衣在風(fēng)高浪急的海上不怕冷嗎？”

長者呷了一口茶，嘆著氣說：“海上風(fēng)險大，經(jīng)常遇到狂風(fēng)巨浪的摔打和地痞流氓的搶劫，特別是到了年終，為了過個好年，還要冒著寒冷出海，這樣連命都難保，哪里顧得上那些。記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天，村里通知要來臺風(fēng)了，叫大家不要下海捕魚。我們四個伙伴因為家底不足，需要下海捕魚，就商量著去了近海捕魚。誰知第二天下午，天上閃著雷電，海面刮起大風(fēng)，海浪翻滾。我大聲呼喊大家趕緊回船，當時我和一個伙伴身體好，力氣大，奮力劃船跑在前頭，風(fēng)越來越大，浪頭也越來越高，死亡的魔爪追逐著我們，救命的心境促使我們不顧一切地拼命劃船。正當我們要靠岸時，一個狂風(fēng)巨浪打來，浪頭幾米高，像巨大的龍頭張著大嘴吞沒我們的船，結(jié)果船翻了，我嗆了幾口海水，拼命游上了岸，看見伙伴還在水里掙扎，就順手撿起繩索扔給他，把他拉上了岸?；仡^看到老婆孩子跑過來了，老婆拉著我的手，孩子抱著我腿，生怕我被巨浪卷走，這令人心動的一幕我至今還記得。還有那兩個伙伴呢？我抬頭一看，就在離海岸百來米的海中，海浪掀起那兩只漁船拋向空中，再惡狠狠地摔進海里，只見兩只漁船像無助的兩片樹葉在巨浪中翻卷掙扎，而那兩個伙伴卻不見了蹤影。他們的老婆孩子跪在地上磕頭，大聲地求救，可悲慘的呼聲喚來的卻是海風(fēng)無情的咆哮——可憐我們七個伙伴就剩下五個了。有一年快過年了，有兩個伙伴為了過個好年，下海去捕魚，他們滿載著魚蝦興沖沖地返回時，一個伙伴的漁船漏水下沉了，另一個伙伴趕過去救他，伸手拉他，結(jié)果兩個人都掉進海里，可濕透的單衣怎么能抵御海上長久的風(fēng)寒，回家后就臥病不起，不久就都離開了人世。七個伙伴就剩三人了，有一年我們?nèi)齻€一起出海，捕魚回來時，突然遇到地痞流氓，他們拿著大刀、舉著船槳向我們打來，我和一個伙伴為了保命交出了魚蝦。有一個伙伴不肯交出魚蝦，結(jié)果被地痞流氓打得頭破血流，魚蝦也被搶走了。回家后他氣得不吃不喝，在憤恨中死去。當時雖然有公安局巡邏抓搶劫的，但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安全。我們原來七個好伙伴現(xiàn)在就剩我和他了?！闭f著用竹枝似的手拍著身邊的伙伴，低沉的聲音帶著凄泣。這時兩個長者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心里卻滴著思念伙伴的血。

我含著感傷問：“這么危險，那你們?yōu)槭裁催€要出海捕魚呢？”

長者搖了搖頭苦笑道：“為了老婆和孩子們能有口飯吃嘛。每次出海回來，老遠就看見老婆、孩子在岸邊等我，他們看到船艙里的魚蝦，那個高興勁，我打心里感到滿足?！?/p>

老者這樸實的滿足，使我感悟到“滿足”的不同含義：老者是不辭犧牲、歷經(jīng)艱險換得自己所愛之人的高興而滿足，這不是因自我得益的滿足，而是為他人受益的滿足。這種高潔的滿足是人經(jīng)風(fēng)雨的彩虹美，是梅度嚴寒的撲鼻香。

我接著問：“你們這么辛苦，有休閑時間嗎？”

長者得意地說：“老婆每次見我出海回來，總是對我說，你拿命換來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我就要用所有的力量做好家務(wù)事，你回來了就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p>

我這時才明白，這老一輩海南的男人整天泡老爸茶店并不是他們懶，他們喝老爸茶休閑養(yǎng)身，是他們的妻子對丈夫的關(guān)心和愛護。柳宗元筆下的捕蛇者冒死捕蛇，“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而“甘食其土之有”。當然捕蛇者是被賦稅所逼的無奈，他們冒死捕到蛇之后的享受，就是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種出來糧食。而海南漁家男人則是為了家人的生活，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打魚回來之后，也只是喝老爸茶這一點簡單的享受而已，當然也是為了消除疲勞，為下次出海積蓄體力。老爸茶店成了他們休閑交流的場所。他們的喜怒哀樂、人生甘苦，一切盡在這一杯杯或淡或濃的老爸茶中。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環(huán)境，人們對人生的追求也不同。匈牙利詩人裴多菲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迸岫喾茖θ松睦斫馍铄涓哐?，是精神的追求。而海南老一輩的漁民為家人的生活，不辭犧牲生命，他們對人生的理解則是更切近現(xiàn)實，是物質(zhì)的需要。想到這里，我不禁對這老一輩海南的男人肅然起敬。

“一壺清茶品人生，半卷閑書觀古今?！本瓦@樣跟兩位長者聊著天，喝著老爸茶。這淳樸的長者雖為普通，卻駐入我的腦海。這清純的老爸茶雖甘甜，我卻品出了老一輩海南男人生活的艱辛，品出了他們愛護家人不辭艱辛、不怕犧牲的頑強意志，品出了他們夫妻關(guān)愛、家庭和睦的溫馨，品出了他們樸實節(jié)儉、不慕奢華的生活態(tài)度，品出了他們看到妻子兒女的高興就心里滿足的純樸善良的品質(zhì)。這不正是我們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縮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