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淚水的鄰居

張侗

女鄰居曾經(jīng)說過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老運(yùn)河邊的清風(fēng)明月中聽自己的心跳。

母親在電話里說，“一個中年女人租了葛叔的老屋，我有鄰居了?！备鹗迨俏壹椅鬣?，一家搬進(jìn)城。四間堂屋，院子南北長有十幾米。沉寂了三年的老屋，終于住進(jìn)人。母親說鎮(zhèn)上好多老屋都被城里人租住了。有天夜里，如泣如訴的哭聲從西院傳來。母親吊著心站在院里的燈光中聽了很久?？蘼曄袷种性侥碓郊?xì)的線，最后再也沒了，這一夜她哀嘆著輾轉(zhuǎn)反側(cè)。

黎明即起，女人雙手托腮蹲坐在大門口，臉一紅對母親說，“昨晚打擾您老休息了?！痹挍]說上兩句，她把臉埋在雙臂中抽泣起來。母親擁抱著她，輕拍著她聳動的肩背。母親什么也沒問，女人想說什么，也被母親“啥也不用說，想哭就哭”擋住。她說好久沒在一個人的懷里哭得這樣貪婪暢快了，仿佛這幾年喪失了哭的能力。她的笑像晨光明亮地游動著。母親擦著她的淚，她輕輕抹著母親的眼角，沒有誰說話，仿佛話在制造距離，即使最簡短的話也是最短的距離。母親成了陪著她流淚的鄰居。她動情地說，“我住在城里不敢流淚，怕自己撐不住。遇見您，我敢流淚了?！睖I水洗凈了心里的蒙塵，她變得愛笑，像重新捻亮了藏在身體里的燈盞。

她把小院重新規(guī)劃，一半種菜，一半種花種竹，在空閑地支起地鍋，南墻根整齊碼了一垛劈柴，都是她閑下來揮斧劈的。她邀請母親和鄰居們參觀她的院子，聽她讀書，看她畫的畫。畫案是一整扇門板，書桌是倒過來的木食槽，書櫥擺滿了書。

一夜電閃雷鳴。母親打電話說“要害怕我過去陪你”，她說，“我不怕，因?yàn)橛心阍?，因?yàn)槟惚緛砭筒慌??！蹦赣H到底放心不下，打著傘過去，她坐在屋廊里安靜地聽雨。她生活在這里沒有恐慌。她把陰溝全堵上，讓雨水留在院子里，都腳脖深了。天晴一曬，雨水溫?zé)?，她在水里蹚來蹚去。奇了怪了，下再大的雨，她院子里就只淹到腳踝，水愣是爬不到屋里去，仿佛她院里的水會自己找出路。

漸漸的，進(jìn)出她院里的人多起來。特別是周末，她在電話中亮起嗓子說，“來吧。這里陽光管飽，清風(fēng)管夠，地上跑著散養(yǎng)的雞，架上長著自種的菜。地鍋燉一切，一切皆入味。你來，必是一種善良。”朋友吆三喝五地從城里來，除了看古鎮(zhèn)老屋老街，駐足老運(yùn)河老閘口，聽鳥叫蟲鳴，她和他們在老運(yùn)河堤上徜徉，躺在斜坡上假寐，比賽側(cè)手翻；在院里誦詩唱歌講故事。好長時間沒動靜，那是她和朋友留出流淚和疼痛的時間。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在這里卻彼此聽見心跳看見臉紅。他們釋放著歲月里儲存的痛苦，疲倦，茫然不安，似乎這里成了他們靈魂的暫居地，似乎他們在這里積聚著迷醉而清醒的力量。

黃昏降臨，朋友使勁跺掉腳上沾染的泥土，細(xì)心摘下沾在褲腳上的草籽，因?yàn)樗麄儫o法在城市為它們提供一小塊田野。車轉(zhuǎn)過光陰的街角再也看不見，她獨(dú)自坐在院門檻上，坐到很晚，一次次把手伸出去，像要捧住星光蟲鳴，接住清風(fēng)露珠。燈光下的風(fēng)適合染色，只是有些野，從她身邊側(cè)身來去，像穿越了歲月的縫隙。這時候什么都不用想，安靜而孤獨(dú)地坐著就很美，也很幸福。

一個我們正生活著的地方，忽然來了租房的陌生人，母親和鄰居并沒有感到別扭和慌張，相反他們喜歡這些人。母親在電話中說他們幾乎都一樣，善良親和，喜歡安靜，喜歡看老街老屋，喜歡沿著老運(yùn)河堤走出很遠(yuǎn)，喜歡看螞蟻把干枯的蝴蝶往洞里搬，喜歡正走著忽然站住，喜歡種植蔬菜糧食。女鄰居曾經(jīng)說過保存歲月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老運(yùn)河邊的清風(fēng)明月中聽自己的心跳。

母親有時覺得自己是女鄰居在鎮(zhèn)上的人中濾來濾去選擇的。懂你淚水的鄰居是一劑良藥和輝映，平常就是饋贈，想想這輩子多美好溫暖。她的身世她不說，母親也不問，她抱著母親說下輩子還想和您做鄰居。

李平摘自“B座西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