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瑞源
桑榆暮景的老屋在風侵雨蝕中越發(fā)蒼茫,卻從未被遺忘,從她溫暖懷抱中長大的人兒無論離鄉(xiāng)多遠、多久,依舊心心念念的是她,還有那陪伴著他們走過歲月、浸染了兒時歡樂的老屋舊物,就像那方四腳桌,讓人每每回首總會在心尖生發(fā)出一份難以割舍的牽念。
輕輕叩響房門,身后的陽光在木門緩緩開啟的一瞬,早已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先于步履邁入、駐足,在地面上留下清晰、耀眼的足印。在光的腳步所能觸及的范圍里,一枚枚俯身仰面、在幽暗中相互偎依、透露著樸拙氣息的六角紅磚,旋即隨著光影步步滲入,于眼眸中漸次呈現(xiàn)邊角分明的輪廓。
循著眼前的紅磚步入闃靜的廳堂,歲月的沉淀加之時間的洗禮讓紅磚的色澤不再是記憶里的紅潤,又或許是過往的時光讓其承載了太多的負重,那身上落滿的道道或深或淺的歲月留痕,讓人即便再小心翼翼,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打擾了痕隙間的靜默,隨即在耳畔清晰地聆聽到他們追著步履吐露心聲時或清脆或幽微的呢喃。而那方讓人牽念的四腳桌也和陪伴著她的紅磚一樣,在歲月悄無聲息的雕琢中漸漸褪去了往昔亮麗的紅裝,呈現(xiàn)出縷縷斑駁的印記。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在眸光瞥見的一刻溫情地拽住我們的步履,讓人佇立在那兒久久凝望,不舍移離。
微光映照著她古樸的身姿,道道深深淺淺的溝壑不知何時偷偷地布滿了她原本光潔、鮮亮的面容,塵埃也總是覬覦她姣好的容顏,悄無聲息地在光陰的流逝中頻頻滋擾,讓她的嬌顏漸漸變得暗淡、失色。然而她卻不為所動,依舊靜守在臨窗的一隅,安享著透窗而入的柔煦光暈,以溫情的姿態(tài)將膝下四張細長的條凳擁攬入懷,宛若一位壽高心慈的長者,與他們一起陪伴著內(nèi)斂溫雅的老屋走過了一輪又一輪春華、夏榮、秋實、冬藏,成了我們這群兒時圍攏在她身旁的人兒心底一抹柔軟的回望。
圍桌團坐,灑落的話語泛起點滴往昔漣漪,飄散入鼻的木質(zhì)芬芳仍舊是那樣的熟悉、親切。雖不像兒時那般馥郁,但四腳桌散發(fā)出的淡淡幽香里似乎還能真切地尋到兒時的煙火味,那縷氣息里依稀還存有守著三尺灶臺的阿嬤端上桌的飯菜香、臉頰酡紅的阿公酒酣時杯中地瓜燒的醇香、歡聚一堂的家人舉箸提勺間不經(jīng)意滴落的絲絲湯汁的釅香……
然而,最難忘的還是在四腳桌旁嬉戲玩耍的歡趣時光。四條細長的條凳,在童稚的幻想中化為四匹狂飆的駿馬,我們?nèi)齼蓛煽缱渖?,那群起奮戰(zhàn)、上下舞動雙手、來回擺動雙腿、嘴里不停嚷嚷著“駕、駕……”的喧囂似乎還未曾走遠。尤其是玩得忘乎所以時,阿公的草帽、阿嬤的水瓢、廚房里寬口的搪瓷盆都會“遭殃”,成為我們作戰(zhàn)的“頭盔”,就連“灰頭土臉”羞赧躲在墻角的掃把、“戰(zhàn)績顯赫”卻因落滿蚊蠅斑斑污漬而飽受嫌棄的蒼蠅拍、“衣衫襤褸”已是破爛不堪的蒲扇也難以幸免,成了我們這群頑童馳騁疆場的“利劍”。
那鉚足勁緊繃全身、手腳并用恰似駕馬追趕前方憋足馬力逃逸的人兒,或時不時回頭擔心身后的玩伴追趕上來的緊迫感,似乎還能從僨張的血脈里尋到,一如那時的奔涌。
而今,這張四腳桌已和老屋融為了一體,繼續(xù)陪伴著老屋迎來春和夏、送走秋和冬,靜靜地聆聽著窗邊駐留的鳥兒啁啾四季、梁上陳舊的吊籃在搖曳中與掛鉤廝磨過往,成了我們心靈深處“根”的寄托。那小小的四方天地氤氳而起的八方笑談,讓人倍感溫馨,也讓人深深感到,不管離鄉(xiāng)多遠,只要回到老屋,回到這張四腳桌旁,家的溫情便從未走遠……
(常朔摘自《福建日報》2023年5月7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