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茲德拉夫科·伊蒂莫娃［保加利亞］

“寶貝，”父親曾說，“不管有多黑暗悲慘，文字都可以撫慰人。你不需要做了作家后才明白這點，你只需要有顆善良的心?！?/p>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不停地要求父親講童話故事。大多數(shù)時候他總是很疲倦，因為他是個電力工程師，每天得工作十小時。我們的鄰居也常請他修電子烤爐、冰箱或吸塵器什么的。他留給我的時間很少很少。有一天，他拿出一張紙開始靜靜地寫，我則在他身邊靜靜地看著。

“這是什么，爸爸？”我問道。

“這是保加利亞文字，我的女兒?！彼卮鸬?。

“那你為什么寫這個呀？”我失望地問道：“你答應(yīng)給我講童話故事的，爸爸，我不要寫這些文字。我要聽美麗公主的故事。你為什么寫這個呀？”

他慢慢地露出笑臉，他的笑容就像春天一樣溫暖明亮。

“因為保加利亞文字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童話故事，我的小寶貝。”他說。我相信爸爸說的，他從不騙我。

“那就教我學(xué)字母吧，爸爸！”我叫起來。那時候我才三歲。

四歲的時候我能看懂很短的單詞了，并自己編造一些長句。母親是數(shù)學(xué)家和經(jīng)濟學(xué)家，對此很生氣。但父親大大的溫暖的笑容鼓勵著我繼續(xù)胡編。只要童話故事里有一個喜歡的字，我就圍繞著這個字編個故事。當(dāng)聽到別人說了一句我特別喜歡的句子，我就再編個講這話人的故事。

“你長大要做個誠實的人。不要總胡編亂造的?！蹦赣H說：“我們家討厭撒謊?！?/p>

“這不是撒謊，”父親對她說：“她剛才只是在講故事，有些故事還挺美的?！?/p>

“我女兒一定要做個醫(yī)生，能救人性命的醫(yī)生，”母親反對道：“我們這么辛苦工作賺錢就是為她能接受教育。編故事不能帶給她任何好處?！?/p>

“你錯啦，”父親反駁道：“故事能讓人類生活更美好，這可是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p>

25歲時，我的第—本短篇小說集《與孤獨抗?fàn)幍墓适隆烦霭妗?/p>

我沒去學(xué)醫(yī)，但準(zhǔn)備了化學(xué)和生物的考試。在我成了一個保加利亞語和英語專業(yè)的學(xué)生時，母親非常地失望。父親則激動萬分，在酒吧他上最好的白蘭地來招待他所有的朋友——他為他唯一的女兒能學(xué)習(xí)這個能講述世界上所有童話故事的保加利亞語而自豪。

在我第一本短篇集出版后，他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現(xiàn)在我知道我女兒能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故事了。我一直都想提筆寫寫，寶貝，我經(jīng)常有這個念頭。但我必須要努力工作。你不得不努力工作，因為只有通過努力工作，幫助別人，才能學(xué)著聽故事，幫著療傷。寶貝，記住我教你的保加利亞文字，用你的故事讓你的讀者在讀完你的作品后變得更強壯、更好?！?/p>

“垃圾！”母親說：“學(xué)英語，這么努力地學(xué)，整天地學(xué)，就像沒有書，不搞翻譯就不能活似的。那好，將來你皮夾里一定得有錢，等我老了，好照顧我。你的小說什么都帶不來，也不能讓桌上多點面包?！?/p>

在我的短篇集獲得一個小獎項后，母親又說：“我怎么告訴你的，寫作沒什么好處。如果你的作品很好，就應(yīng)該贏個大獎來，我們也可以買個大點的電視機?！?/p>

“你寫得很好，寶貝，”爸爸說：“這些故事都是講述我們村莊的故事，還有那條我教你游泳的斯圖馬河。他們能告訴世上所有的人在保加利亞還有這么一條美麗的河。”

“誰會關(guān)心那條河，”母親說：“世上比斯圖馬河大又漂亮的河多得很呢?！?/p>

“是的，”爸爸附和道：“但我是在斯圖馬河上遇到你的，心肝?！?/p>

第一次，母親不再說什么。

她很高興我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兒子也長大成人，做了醫(yī)生。

兒子也愛能講盡世間所有故事的保加利亞文字，但他也是母親最寵愛的孫子。在他還在蹣跚學(xué)步、呀呀兒語時，母親就灌輸他藥學(xué)和要做個醫(yī)生的思想。兩年前兒子從德國的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那是我母親最幸福的時刻。她招待她所有的朋友和親戚喝白蘭地，整個街道都酒氣沖天，而且整整一星期都能聽到她的歌聲。我兒子也寫短篇小說。每次只要她發(fā)現(xiàn)他也在寫，母親就哭哭啼啼，過來和我說，“請讓他不要再寫了。不要讓他像你那樣。你總是一刻不停地寫，浪費生命。不要讓他毀了自己?！?/p>

“那些觀點都是錯誤的，”父親說：“我們的女兒從不孤獨，故事陪著她呢，她的壽命可要比我們長十倍，她小說中的人物和她一起活著?！?/p>

2012年父親去世，我知道母親會很孤獨，她非常依賴父親這么個好男人。父親有時候會沒錢買面包，但他知道該讓什么樣的花在即將開放之前放到我們的桌上，他懂所有電燈泡，老式的烤爐或是廚房的舊式櫥柜的修理。這些甚至是我畢業(yè)于德國醫(yī)學(xué)院的大兒子都無法搭上手的。父親常在晚上打電話給我：“給我讀一篇你的小說，寶貝?！蔽艺账脑捵隽?，他說：“記住，如果這個故事不能讓你更堅強，不能幫助你忍受疼痛，這樣的作品就沒有意義了?！?/p>

有一晚，母親告訴我：“我讀了篇你的小說給他聽。文章里到處都是胡編，是的，滿篇都是。但他們都是些善意的謊言，就像圣誕老人那樣。我們都知道他不存在，但又都喜歡聽他的故事?！?/p>

“你錯了，心肝，”父親說：“這些故事真的可以緩解疼痛。”。

在我寫小說時，常常想象父親會在那兒聽。我能肯定，他一定在尋找能舒緩疼痛的故事。

父親的離去是我與長長的2012年交匯的最初。之后在我普尼克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一場大地震。我做醫(yī)生的大兒子從德國趕回來做了個志愿者幫助那些受傷的人；母親把她去年夏天儲存的罐頭水果分給那些還沒有食物的人們；還在讀經(jīng)濟專業(yè)的女兒幫助一起清除斷瓦殘壁；我丈夫，作為一個機械工程師，連續(xù)兩星期在遭毀壞的修理廠幫忙并分文不取。我的小兒子，一個軟件研發(fā)者，買來計算機送給鄰近的小學(xué)。

我想他們做的那些還遠遠不夠。我想保加利亞的每個公民都須團結(jié)起來以消除地震所帶來的一系列不良后果。我到電視臺呼吁尋求幫助。我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地震危機在迅速擴散，人類自身很難再提供什么，我們已做得很好了。

我們這個社區(qū)的婦女收集衣服、鞋子、毯子和書籍給學(xué)生們，我們將這些東西堆放在學(xué)校的體操房里。

第二天晚上，有人砸壞體操房的大門，偷走了一切——我們仔細洗滌過的舊衣，擦拭過的皮鞋，熨燙過的毯子。唯一留下的是書本。小偷們對文學(xué)不感興趣，他們才不關(guān)心保加利亞語文字能講述世界上所有故事的事實?？赡芩麄円呀?jīng)計算過這些偷來的東西能賣多少價錢來快速致富。

“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我堅持讓你做醫(yī)生的道理，”母親說：“沒人在意這些書。大家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事是溫飽?！?/p>

母親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她不關(guān)心這書那書的，但她騰出唯一的一間房給一個房屋倒塌了的家庭住。

“他們總得有地方住啊，”她說，“我有你和孩子們。你得幫我啊。”

我做醫(yī)生的大兒子在請假回家的這段日子里都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做志愿者。住在臨近社區(qū)里的女兒和我一起擦拭著當(dāng)?shù)貙W(xué)校和幼兒園的地板，并打掃房間。最小的兒子幫助修理急診室的計算機系統(tǒng)并不取分文。

“你是個作家，我不喜歡作家，”母親說，“你父親對事實真相有過說法——但同樣一件事有時有不同的真相。偷走體操房里衣服和鞋子的小偷會說，‘我很餓所以搬走了這些東西。那也是事實。你，還有其他的作家并不明白這點?？丛谀憬o我生了孩子們的份上，我原諒你做了作家，你的小說不能幫助無家可歸的人，但你可以幫助他們重新修建被毀的房屋?！?/p>

找到獨自一人生活、被人遺忘又沒法動彈的帕維爾大伯是我今年中最艱難的事。大伯家的一面墻倒了，沒人想起要去確認一下是否有人。在微弱的呻吟聲傳來時我們正在清掃一幢五層樓的公寓。因為屋頂隨時都會坍塌，繼續(xù)清理非常的危險，但我們?nèi)齻€女人繼續(xù)向傳出聲音的地方走去。起初還以為是寵物，一條沒從房間里逃出來的小狗，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

“我兒子在西班牙工作。他和他的家人都在那邊，”帕維爾大伯喘著氣說：“如果他在這兒，我也不會一個人躺在這里。我兒子是愛我的?！?/p>

大伯癱瘓了。

“你兒子不在西班牙，”一個婦女說，“有天我還在超市看見他呢?！?/p>

帕維爾大伯一聲不吭。

他擺了擺手，一滴淚珠從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滾落下來。

老人已在他這間狹小的屋里呆了五天。他喝的水，吃的干硬的面包都是鄰居在地震前給他買來的。

“閉嘴，”母親對那女人說，“你看見的那人不是帕維爾大伯的兒子，他兒子是在西班牙呢?！?/p>

“但……那天就是他兒子呀！”那婦女還嚷道。

“別擔(dān)心，大伯，”母親堅定地說，“我們會照顧你的。我們給你干凈的衣服。他們都是凡斯拉家族的人。你知道凡斯拉是我已故的丈夫?！?/p>

“凡斯拉是我朋友，”帕維爾大伯抽泣道，“我認識他，請告訴我兒子的情況，他還好嗎？”

到了晚上母親對我說，“可能你父親是對的，有時候比起醫(yī)生來，語言更能幫助人?！?/p>

我不相信地看著她。

“是的，你父親是對的。斯圖馬河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因為我就是在那河邊遇到他的?！?/p>

“寶貝，”父親曾說，“不管有多黑暗悲慘，文字都可以撫慰人。你不需要做了作家后才明白這點，你只需要有顆善良的心?！?/p>

母親是個強硬的人。我從沒聽她抱怨、哭訴過。

那晚她說：“寶貝，我好想你父親啊。”

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掛落下來，但她很快用拳頭擦拭掉。

這就是我在2012年所有的記憶。

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生活在這個世紀(jì)，可能從洪水或地震的災(zāi)害中幸存下來，但最重要的是你能夠說你想念一個人——一個教會你認識了一種文字的普通人，這種文字能講盡世上所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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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