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1
老陶聽見陶矮子家的豬們突然銳聲叫了起來,大豬叫,小豬喊,不僅扯起喉嚨呼號,它們的長嘴筒還猛烈地沖撞著陶矮子家鋼筋焊成的院門,咣咣咣,咣咣咣,簡直要掀翻院子一樣。
這肯定是又來了外人。老陶興奮起來,他將耳朵朝陶矮子家的方向攏去。從老陶家到陶矮子家,隔著五戶人家,錯錯落落高高低低的五幢房子,可是有不短的距離呢,八十一歲的老陶還能聽見豬的嘈雜聲,說明他的耳朵還是很管用的,這讓老陶很是自豪。當然,這也與村莊自身的安靜有關(guān)系。你想想,原先二百多戶的村莊,現(xiàn)在只有兩間屋子住人,還只住著一個半人——一個是老陶,那半個是陶矮子,因為陶矮子只是在白天偶爾來一下他家的屋子,所以只能算半個——怎么能不安靜啊。
老陶年紀大了,什么也做不了啦,他每天除了給自己搞點簡單的吃的喝的,對付了嘴巴和肚子,剩下的時間就全留給了兩只耳朵。老陶掉了牙齒癟了腮,兩只眼睛也早就渾濁不清了,探聽村莊的聲音,就是他每天要干的活。吃過早飯后,他就坐在自己家老房子的石門檻上,背靠著一側(cè)門板,閉上眼睛,耳朵扇子一樣打開來,先把村莊從頭到尾扇一遍,都是些熟悉的聲音,樹的聲音,鳥的聲音,風的聲音,山溝里水的聲音,花朵上蜂子的聲音,甚至陶本友家原先灶房鍋洞里一群老鼠的嘰嘰聲,他都聽得見。他覺得自己不是在聽,而是在摸這些聲音。只要他一張開耳朵,這些聲音遠遠近近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自動朝他奔來,他用耳朵輕輕摸一摸,就知道是公獐子還是母麂子了。
老陶用耳朵摸一摸那些外來的人,從腳步聲中,他數(shù)出了四個人,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年紀有五六十歲了。他還想聽一聽他們的其他信息,這四個人卻很快走到了他家門前。
老陶看了他們一眼,四個人的年紀和他剛用耳朵猜測的差不多。一個年長的,背著手,挺著胸,看著就像一個當官的,而且官似乎還當?shù)貌恍?;一個女的,年紀應(yīng)該最小,四十多一點,穿著俏麗的黑長裙;另兩個人,一個戴太陽帽,一個戴寬邊眼鏡,厚厚的眼鏡片鼓起來像魚眼睛。
女的問,哎呀,終于遇到了一個人,大爺,吃了嗎?
老陶扯了一下嘴角,心里想,這都半上午了,我早吃過了,這些城里人也會客套呢。他點點頭說,吃了吃了。
這個村子叫什么名字?。刻柮眴?。
老陶挺起胸膛說,壟上陶。
陶?什么陶?
老陶說,劉鄧陶的陶,陶鑄的陶。
哎呀,那個戴厚眼鏡片的驚嘆了一聲,大爺你是個文化人吧,你還知道劉鄧陶的,還知道陶鑄的陶。
老陶擺擺手說,這算什么文化。
四個人東張西望,太陽帽遞了根香煙給老陶,又給老陶點上了,那個女人接著問,那人家豬怎么叫得那么兇啊,像要吃人的樣子,莫不是野豬啊?
老陶說,豬也稀罕人嘛,天天見不到人,它們也急得慌。
老陶覺得自己理解那群豬。要不是實在忍受不了兒媳婦的白眼珠和天天指桑罵槐的難聽話,他也不想一個人回到村里老屋里來,也搬到鎮(zhèn)上去住,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搬空了,他一個人在這里才急得慌呢。一年前他和兒子、兒媳婦大吵了一架,搬回村里老屋住時,陶矮子還沒有來養(yǎng)豬,過了好幾個月,陶矮子才從外地買了幾十頭豬崽子放到他自家的老屋里養(yǎng)起來。這些豬崽子是從江蘇一個養(yǎng)豬場買來的,陶矮子說,那個養(yǎng)豬場有上萬頭豬,多熱鬧啊,一下子把它們集體發(fā)配到這深山溝的空村里,它們該多寂寞啊,好不容易見到幾個陌生人,不叫才怪呢。
矮子矮,一肚子拐,老陶一開始想不通陶矮子為什么要回到村子里養(yǎng)豬,還把自己家好好的老房子當作豬圈,后來,他才知道,陶矮子本來是要在鎮(zhèn)上養(yǎng)豬的,可是批不了建豬舍的地,鎮(zhèn)上只給他們這些移民搬遷的人解決住的地方。陶矮子就索性回到村莊里來養(yǎng),反正自己家的這些房子也沒人來住了,還省了建豬舍的錢呢。他一早一晚,騎著摩托車,馱了豬飼料上來,拿水拌了,倒在豬食槽里,不管豬們怎么呼喊著懇求著讓他留下來,他還是自顧自騎著摩托轟隆隆地下山,回到鎮(zhèn)里。他在鎮(zhèn)上還做著小工,耽誤不起更多的時間。
四個外地人笑了起來,聽了老陶的解釋,他們開始嘆息。像官員的那位說,你看看,你們看看,這個村莊多美啊。他邊說邊用手指著前后左右,那高大的馬頭墻,那棵大烏桕樹,那石頭壩壘得多整齊,多堅固,你們想想,這些建筑和工程,這個村莊子里的人當年是費了多大的氣力啊。
順著那個官員的手指,其他人跟著嘖嘖起來,那個女人說,可惜啊,那么好的房子都沒人住了。
是啊,人不住了,給豬住了,這真是天方夜譚呢。太陽帽說著,四下不停地拍照。
四個人議論著,四下里又一陣走動。眼鏡從老陶門口的柴火堆里扒拉出一只紅泥火球,雙手飛快地擦拭,像一只綠頭蒼蠅搓腳,擦了后又對著吹,拎起火球上面的提手問,咦,這是什么?
老陶說,火球。
做什么用的?
老陶說,以前冬天天冷,小孩子們上學(xué)就拎著它,在里面埋了火炭和炭灰,可以暖手暖腳。以前家家都有的,現(xiàn)在早就不用了。
送給我好不?這個我?guī)Щ厝タ梢责B(yǎng)水仙,養(yǎng)菖蒲,大樸大雅啊。眼鏡說。
老陶看眼鏡一臉興奮樣,就揮揮手說,還稀罕這個啊,要得么,你要看上了你就拿去好了,反正也不用了。
幾個人又前前后后掃了遍,沒有再發(fā)現(xiàn)老罐老缸老碗之類的了,似乎有點不甘心,又繞著老陶家的房前屋后轉(zhuǎn)悠,人人瞪著一雙大眼睛,恨不得掘地三尺。
老陶笑著說,沒有了。
眼鏡問,什么沒有了?
老陶說,那些陶啊罐啊的,連大缸都沒有了,都被城里人拿走了。
四個人聽老陶這么說,就訕訕地笑,轉(zhuǎn)身欲走。
老陶問了句,你們來做什么?我看著不像是那些專來找陶找罐的呀。
四個人相互看了看,對了個眼神,那個年紀最大、官員模樣的說,我一個老朋友死了,在馬村,我去吊唁,順帶和朋友們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沿著山路開著開著,走錯了一個岔路口,就闖到你們壟上陶來了。
老陶說,馬村?馬村哪一個死了?壟上陶離馬村也就十里山路,老陶年輕時經(jīng)常去,那里五十多歲以上的人他基本都認得的。
老馬,馬得貴,那個當官模樣的說,當年他是我父親的兵,給我們家當勤務(wù)員,比我還小呢,沒想到,六十歲不到就沒了,我老爺子念舊啊,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下命令非得讓我來看看。
老陶認識老馬,馬得貴,馬得貴雖然比自己小一二十歲,但他們可是多年的交情了。老馬死了?老陶說,他身體還不錯啊,沒什么大毛病啊,怎么就走了呢?
官員說,唉,是啊,誰想得到呢,這么一個老好人,竟然沒有善終,最后落得個兇死,嗨!
老陶吃了一驚,什么?老馬兇死的?怎么死的?
四個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背去了,往嶺上走,嶺上的“村村通”公路上趴著一輛黃色的小車子,亮閃閃的,應(yīng)該就是他們的。太陽帽見老陶跟在身后問,便回了句,被人殺死的。他說著,用手做個手勢,在脖子上抹了一下,砍了三刀!
老陶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也忘記了打開耳朵去聽村莊的動靜了,甚至連那四個人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他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嶺頭那輛小車子不見了。
2
老陶中午喝了點稀飯,喝得沒滋沒味的,心里懨懨的,他一直在想著老馬馬得貴。
老馬被殺死了?這要是在以前,消息肯定早已經(jīng)從馬村傳到了陶村,雖然以前沒有手機,沒有電話,可是山里的消息通過人嘴傳送并不慢,像死人這樣的事不超過一天,而像兇死這樣的,超不過半天的。
老陶和老馬認識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差不多是割頭交頸的交情了。那個冬天,落了場大雪,雪壓斷了村集體林場的好多杉樹和松樹,這個叫“雪壓材”。聽著山上不斷傳來樹丫在大雪的重壓下斷裂倒下的聲音,村里人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知道今年這個年家里可以多剁幾斤肉了,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時候砍伐木材是要有計劃的,而那個木材砍伐計劃是很難搞到的,山上有再多的樹,不能砍下來,就賣不了錢,而這個“雪壓材”就是老天爺給批下來的砍伐計劃,你不砍不行啊,它們已經(jīng)倒下了,自己砍倒了自己,村里的人只需要把木材鋸下來,堆起來,等著車子進山,付錢,運走。對村里人來說,上山鋸樹是收入,林場賣了木材,還要分些錢給各村各戶,有兩批收入握在手里,能不高興嘛。
集體砍“雪壓材”的日子,十里八村的人大會戰(zhàn),因為上面給這個砍伐時間是有限制的,一般要求在十天之內(nèi)將所有雪壓的樹木清理干凈,過后就不給再砍了。蘇村,馬村,王村,朱村,陶村,李村,幾座山的村民都聯(lián)合起來了。老陶和老馬就分在一個砍伐小組里,那時候老馬還是小馬,他個子不高,但一身蠻子肉,干活又舍得下力,這讓擔任砍伐小組組長的老陶很喜歡。
他們倆砍起樹來形成了高度的默契,老陶年長些,掌握大鋸在上方,小馬則蹲在下方拉大鋸,邊拉邊注意觀察樹的倒向,樹快倒時,小馬拎著一捆繩爬樹,將繩子纏到樹枝上,然后再溜下來,兩個人使勁去拉,喊著整齊的號子,頂著雪的大樹在他們號子聲里轟然倒下。于是,一個刨枝,一個去節(jié),一根好看的木材就躺倒在雪地上了。
兩個人在幾天的砍伐作業(yè)中,越干越來勁,越干越出活,越說越對眼,竟結(jié)成了忘年交。最后一天晚上,砍伐任務(wù)結(jié)束了,老陶特意喊小馬到自己家里喝了一場大酒。從此,他們的友誼延續(xù)了幾十年,不是你來就是我往,農(nóng)閑時就湊在一起喝場酒,農(nóng)忙時就你幫我家做幾天,我?guī)湍慵易鰩滋?,直到十多年前,不管是馬村還是陶村,大家都紛紛搬離村莊,住到了鎮(zhèn)上、縣上、市上或省城,沒有農(nóng)活干了,住得又遠,相互之間才沒有什么走動了。
后來,老陶聽人說老馬的兩個兒子都在省城買了房子,老馬老兩口也都跟著去了,幫兒子們帶兒子了。老陶沒有打聽到老馬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才徹底沒有了聯(lián)系。
可是不聯(lián)系,不代表老陶不記得老馬啊。老陶記得可清楚了,老馬那矮墩墩的身子,那厚厚的大手掌,那憨憨的笑聲,喝起酒來,喜歡仰脖子從喉嚨里發(fā)出“吱”的一聲響。好人哪,老馬是個好人哪。
那么,老馬是什么時候從省城回來的?又是誰殺死了好人老馬?他到底惹誰了?他可是一個從不輕易得罪人的人哪。三刀,還是三刀,砍脖子,那得是多大的仇恨哪?
老陶喝不下稀飯了,聽見陶矮子家的豬又在喊叫了。這時的喊叫和半上午的那次喊叫是不一樣的,這次不那么興奮,不那么莽撞,不那么急于表達,這次只是為了吃,因為又到了陶矮子喂食的時間了。陶矮子喂豬喂得有點浮皮潦草,喂了就走,絕不拖泥帶水,更不要說停下來和豬們拉拉家常,了解一下它們的思想動態(tài)了。
老陶趕緊起身,拄著竹拐杖,喊住了正要跨上摩托車的陶矮子,哎,矮子,聽說了嗎?馬村的老馬,馬得貴,被人殺死了?脖子被抹了三刀?
陶矮子腳尖蜻蜓點水一樣點著地面,扭頭問,什么?馬村殺死人了?我沒聽說呀,我這兩天都在鎮(zhèn)政府新樓工地上做小工,沒聽說呀。
老陶還想再問點什么,陶矮子卻不給他機會了,點了摩托車,一溜煙,像屁彈蟲一樣走遠了。
老陶更加理解陶矮子家的豬了,難怪它們叫得那么兇狠了,遇上了這么個主子,換了誰都要不滿地大喊大叫的。
老陶看著空蕩蕩的村路,好像看見了那一年那一場大雪,大雪中的小馬呼著粗氣,奮力地拉扯著大鋸,木屑飄散在雪花中,雪天雪地里,小馬的兩只眼睛黑黑的,像兩口深井,深井里映出了老陶的臉。老陶打了個激靈,他狠狠地蹾了下拐杖,將泥地蹾了個圓印跡。不就十多里山路嘛,過去撒個尿的工夫也就跑到了,曾經(jīng)扛一百多斤的大杉樹段子一溜不歇肩也走到了,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親自去看看老馬呢?送他一程也好啊。
做了這個決定后,老陶來了精神,走過陶矮子家的屋前,對著那群豬說,我要去看老馬去了,我要搞清楚,到底是誰殺了老馬。
豬們正在搶豬食,沒有理會老陶。
3
10月的天氣,不冷不熱,走在山路上還是很舒服的,剛走到山路上,老陶便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自己并沒有老到不能走動嘛,自從去年回到陶村后,他就再沒有出過村口,頂多就在本村人家門前轉(zhuǎn)一轉(zhuǎn),他的老寒腿沒什么力氣,他總是擔心自己走出去了就不得回來了。
應(yīng)該是老馬的死給了自己巨大的動力,老陶想,有了動力,腳下也就有氣力了,也就不覺得累了。
一口氣走了兩個小時,老陶竟然沒怎么歇息,竹拐杖嘀嘀嗒嗒,像一匹小馬馱著他,翻過陶村村口的山,到了嶺下蘇。
嶺下蘇村口第一家是蘇老師家。蘇老師家的房子是二層的小樓,圍了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棵柿子樹,眼下,杮子泛著明黃色,闊大的葉片都落盡了,襯得那一樹的杮子顆顆飽滿鮮艷,像一顆顆小太陽,照得院子都明黃黃的。
退休多年的蘇老師還在家,他仰著脖子,站在杮子樹底下朝上望。
蘇老師原來是村完小的老師,幾個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教的,因此幾乎每家的情況他都熟悉,不過,他看著老陶,很費勁地看了半天才認出來,他說,老陶,你怎么來了?
老陶沒有急著回答蘇老師的提問,而是順著剛才蘇老師的目光去看那棵杮子樹,除了一顆顆明黃黃的近乎透明的杮子,和杮子樹上高遠的天空,他沒有看出有什么別的門道。他這才問,蘇老師,今天晚上你們村幾個人???
和陶村只有一個半人在村里居住不一樣,居住在嶺下蘇村的人數(shù)每天都是不一樣的,這是陶矮子對老陶說的,陶矮子每天往返陶村都要經(jīng)過嶺下蘇,村里的情況他大致也了解一些。嶺下蘇除了蘇老師一個人常住,其他還有四五個人是不固定的,他們雖都搬遷到鎮(zhèn)上去住了,但隔三岔五還要回到村里來。比如有一對老兩口子脾氣有點暴,經(jīng)常和兒子媳婦吵架或彼此干仗,一交火,他們就或聯(lián)手或分開立馬搭乘三輪車回到嶺下蘇老屋子里來,以絕食相威脅,逼迫著兒子來接他們回去;還有一個老太婆,人搬遷出去了,她從小養(yǎng)大的一頭貓死活不愿意搬遷,留在老屋里不走,強行將它帶離到鎮(zhèn)上,它一轉(zhuǎn)眼又獨自跑到村里老房子里,老太婆惦記著這只古怪的貓,遇到家里吃魚的日子,便攢下魚頭魚尾送到老屋來喂貓,喂了還不算,還要摟著貓在老屋里睡上一夜,第二天才心滿意足地回到鎮(zhèn)上去。
蘇老師說,今天晚上啊,兩個。
蘇老師說著話時,一個老太婆正往他家走來。
老陶明白了,這個老太婆想必就是那位住在村里的貓奶奶了。
老太婆也在杮子樹底下坐下來。
喂過了?蘇老師問。
吃飽了,老太婆說。她說著,像問老熟人似的問老陶,你上哪里去?
老陶說,我,到馬村去。
蘇老師拿了兩把小竹椅遞給兩人,說,馬村,去馬村做什么?
老陶就說了他聽到的關(guān)于老馬被人殺死的消息,他問他們倆,你們肯定都聽說了吧,你們說,是誰殺死了老馬呢?
蘇老師一拍大腿說,原來死的是老馬啊,我倒是聽說了,殺死老馬的好像就是他兒子?
他兒子?怎么是他兒子?老陶有些不相信。
蘇老師說,我也是早上聽路過賣豆腐的說的。
那個賣豆腐的是鎮(zhèn)上的,一旦哪天店里豆腐賣不掉,就開了電動三輪車到各個村里賣豆腐,雖然幾個村子加起來也不過十來戶人家,但再小的市場也不能隨便放棄啊。
他是怎么說的?老陶急切地問。
嗨,蘇老師說,說出來我都替老馬丟人,他老來還發(fā)騷,和他們馬村另一個老女人好了,兩個人都住在馬村,住著住著就住到了一張床上。老馬本來是在省城住的,為了那個老相好,他省城都不住了,硬是回來和相好的住在一起。好就好吧,問題出在前天早上,老馬那個相好的在老馬的床上睡死了,這一下麻煩大了,老女人的幾個兒女認為是老馬睡死他們的老娘,要求老馬賠償,張口就要三十萬,老馬不愿意賠,也沒有錢賠。這事鬧大了,老馬的兒子被叫了回來,一看這事,氣得上前就揍了老馬兩拳,哪知道老馬不經(jīng)打,兩下就背過氣去了,再也沒有醒來。馬村一下子死了兩人,他們倆一死,估計馬村就徹底沒有人住了。
老陶聽了,嘆息著,這可真是的,老馬怎么能這樣呢?
貓奶奶在一旁說,不對吧,蘇老師你說的不是老馬吧?你這事都是幾年前的老皇歷了,說的是朱村的事,朱村一個老頭子和一個老太婆是那樣的結(jié)果。
老陶警醒了過來,他說,是啊,不對啊,我聽說老馬是被人用刀抹了脖子死的,抹了三刀啊。
蘇老師愣了一下,他嘟囔著說,反正賣豆腐的是那么說的。
老陶覺得老馬不會做那樣的事,多老實的一個人哪,年輕時就不會花花草草,到老了就更不會了。他搖搖頭說,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我還是得去看看。他說著,借著竹拐杖站起來,顫了一下腿說,我還是得去看看。
貓奶奶也跟著老陶站起來,她說,你說的那個馬村的老馬,我好像聽鎮(zhèn)上的人說了,是死了,不過不是被人用刀子砍了。
老陶說,那是怎么死的?
貓奶奶說,是被電打死的。那老頭子種了幾畝玉米和山芋,總是被山上野豬拱得底朝天,種子都不留。今年那個老頭子發(fā)了狠,從家里牽了一路電線到地里,繞地圍了一個圈。他天天白天斷了電,去地頭看護著,晚上就插上插頭送電,野豬果然沒有再拱吃了??赡翘彀滋?,老頭去地頭時,忘記了拔下電插頭,走到地里昏頭昏腦地,一腳踩到電線,被打得一彈多遠,彈到了對面石頭壁上。你想想,一個老頭子哪經(jīng)得住這一撞呢,就是鐵頭也撞碎了啊,當場就走了。人家前頭把他抬回家,那些野豬第二天就下了山,把那些快要熟的玉米和山芋一晚上搞了個精光。那個老馬啊,是死在野豬手里了。
老陶聽了貓奶奶的話,還是不相信,老馬是個精細人,他做事很細致的,哪里就那樣不小心了?不會的,不會是他。老陶離開貓奶奶,繼續(xù)往前走。
接下來的路程比剛出發(fā)時走起來就難多了,老陶沒想到十來里山路現(xiàn)在對于自己來說就如同電影里的爬雪山、過草地。他拖著竹拐杖,走走歇歇,走了一頭的油汗,腰也酸,背也疼,腳也腫。他有點后悔自己冒失地出發(fā)了,但是都走了一小半了,再回頭好像更不劃算。
老陶就故意走在路中間,他想著,如果碰巧有什么三輪車或者小車子開過來,就會停下來,他就可以搭一程了。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因為這一路上串起的村莊雖然人去村空,但路可是好的,一色的水泥路,也經(jīng)常有小車子一不留神拐到了小路上,來看看村莊,看看風景,就像上午闖到陶村的那輛車子。
日頭正旺的時候,老陶終于聽到背后傳來了幾聲急促的喇叭聲,憑借他出色的耳朵,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輛電動三輪車。果然,車子滑到他身邊,車前棚子里探出一個頭說,老人家,你走在路中間多危險哪,害得我差點翻車。
老陶賠著笑說,到哪村去?帶我一程好不?
三輪車師傅說,我去朱村。
老陶看他的三輪后車斗里堆了大捆的黃表紙、香燭,還有鑼鼓、響器家伙,便說,怎么,老人了?
這里的人將人正常死去稱為“老人”,看這一套家伙,老陶猜應(yīng)該是去辦喪事的。
師傅點頭說,是的,朱村一個老奶奶昨天老了,今天晚上請道士做法事呢,你上來吧,坐穩(wěn)了啊。其實啊,你這個老人家啊,我真不想帶你的,你說你這一把年紀,要是我車子晃倒了,把你帶跌倒了,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要倒大霉哦。
老陶坐在開車師傅旁邊,抓牢了車門邊的把手說,不會不會的,你是好人,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真有要什么事,我還能恩將仇報嗎?你在這幾個村子里問問,我老陶是那樣的人?
師傅搖搖頭說,真到出了事就由不得你說的了,不過,真是出了事,也活該算我倒霉。
師傅開得不快,慢悠悠的,日頭照在車前的玻璃上,像是給玻璃又覆蓋上了一塊薄片,路邊的竹林里飛出成群的蚱蜢,有些就撞在車玻璃上,小身子被撞暈了,半天也不動彈,瞪著突出的一對眼睛,盯著車里的老陶看。
老陶被看得一愣,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問開車師傅,我聽說馬村的老馬死了,怎么朱村也死了人,老天這是要集中收人嗎?
師傅說,沒有啊,馬村沒有死人,就朱村死了人,這個我可清楚,因為這一塊誰家有了喪事,都是找我送紙送香聯(lián)系響器班子和道士的,沒有人跟我搶生意。
老陶說,那也是怪了。他便把老馬的死因又細說了一遍,可是人家親口告訴我的呀。
開車師傅很不以為然。不可能,他說,死的不是老馬,你肯定聽錯了,就是朱村的老奶奶,好像她是從你們馬村嫁過去的,這話傳著傳著就傳走樣了。
老陶問,那,你知道那個老奶奶是怎么死的嗎?不是被人殺死的?
師傅說,死倒是死于刀子,也確實是用刀抹了脖子。
老陶說,啊,還真殺人了啊!
開車師傅朝著車外吐了一口濃唾沫,說,不過不是別人抹的,是她自己抹了自己脖子。
為什么?老陶問。
不為什么,你知道嗎?開車師傅說,這老奶奶想死都想好多年了。她老伴比她先走,她一個人住在老屋里,整個朱村也不就三五個人住嘛,她老是擔心死了沒人埋,就自己給自己挖了個穴,跑到山上她是挖不動了,她就在自己家老屋的堂前挖了個穴,正對著祖宗牌位,這下就省力氣了。她天天吃了飯就開挖,把堂前挖了個圓溜溜的大坑。她天天摸這個大坑,摸得土坑四緣光滑滑的,像一口土井,因為地勢高,才沒有出水,要不然,估計真要出水成井了。
這個老奶奶,真是的。老陶說。
開車師傅說,這不,昨天早上,吃過飯后,她摸著那個光滑滑的坑,不曉得怎么想的,哪根神經(jīng)短路了,轉(zhuǎn)身到廚房拿了菜刀,滾到了坑里,把自己脖子一把抹了。聽說,血把她身底下的泥土都染成了黑醬,她躺在那里,閉上眼睛,嘴角還扯著笑呢。
老陶說,朱村也沒幾個人,老奶奶這樣死了,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呢?這個糊涂老奶奶,要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那不要被老鼠啃吃了?
開車師傅說,這個老奶奶可聰明著呢,她想到了這個,她在屋檐下吊了個鈴鐺,她早跟人講好了,她搖起鈴鐺的時候,就是她老了的時候。
她死了還怎么搖鈴鐺?老陶問。
她也想到了,開車師傅說,她跳到坑里時,手里攥著拉鈴鐺的繩子,一手抹脖子,另一只手就拉起繩子,繩子搖動,鈴鐺就跟著響了,她是在鈴鐺聲中走的。
老陶聽得傻了眼,他再去看車前玻璃上那個蚱蜢時,不知什么時候,它飛走了。
這時,車子轉(zhuǎn)過一座山嶺,朱村到了。朱村人家的老房子也是層層疊疊地摞在山上,偌大的村子,只有一根炊煙在細細地升起,估計就是辦喪事的那戶人家在燒茶水了。
開車的師傅問老陶,你還去馬村?不下來坐坐歇歇?
老陶搖搖頭,不了,我這就下來,我還是要到馬村去。
老陶在進朱村的村口下了車。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他看見那輛電動三輪車像一只小蚱蜢蹦跶著,消失在了朱村的村堂窠里。
剛一下車,兩條腿一落地,老陶覺得像被針扎的一般疼,他咝咝地哼叫著,只得坐在朱村村口那棵大櫧栗樹下歇息。過了不一會兒,老陶聽見村里響起了孤獨的爆竹聲,鑼鼓、嗩吶、二胡,也不成腔調(diào)地響了起來,只是沒有聽到哭聲。
4
老陶一直走到月亮東升,才走到馬村。馬村一片漆黑,這晚天上是滿月,月亮很亮,可是馬村在老陶看來卻黑得像一塊巨大的木炭。他實在走不動了,趴在馬村村口的旗鼓石上,喘著氣,看著馬村人家,他能看得到老馬家了。
老陶太熟悉老馬家的位置了。
馬村的村口原來是一座大祠堂,也是這周圍幾個村里最大的祠堂,好幾進深,這主要是因為當年馬村出了個大官,這個大官老了,在外面帶了錢回來,開始修這座祠堂,修了三十年才完工,那可真是高墻大院雕梁畫棟啊。后來,祠堂被燒了,可門前的大旗鼓石還在,那一對旗鼓石有大半人高,四面都雕刻著人物與花紋,有好幾噸重,據(jù)說以前旗鼓石上豎著旗,上面寫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可威風了。聽說曾經(jīng)有文物販子出價幾十萬來買,但政府不允許,所以,它還完好地留在了馬村。從這對旗鼓石往東走上幾百步,經(jīng)過五戶人家,那幢青磚到頂?shù)牧g大平房,就是老馬的家。
老馬家屋內(nèi)的布置,老陶也一清二楚。堂前正當中擺著祖宗牌位,寫著“天地君親師”幾個大字中堂,中堂下面是香幾,香幾過來,是一張香椿木的八仙桌,一年到頭,八仙桌上總泡著一壺大壺茶,從早上就泡著,晾著,誰來了,口渴了,都可以咕嘟嘟喝上一大杯。
村里一片黑暗,老馬家也一片黑暗,只有旗鼓石在黑暗里泛著石頭的啞光。
這天晚上,馬村不知道有幾個人住著,老馬還在不在家里呢?
老陶非常想念老馬家從前泡著的那壺茶了,苦苦的,濃濃的,涼涼的,一口喝下去,從頭頂心到腳底板都通透了,既解渴又解暑,可是,現(xiàn)在,看得見老馬家了,老馬家的門卻關(guān)了,整個馬村的門都關(guān)了。
老陶非常想拉住一個人問問,老馬在家嗎?老馬真的死了嗎?是誰殺死了老馬?
沒有人,甚至連狗都沒有一頭,只有蚊蠅和夜風在馬村走動。
老陶再一次調(diào)動他的兩只耳朵,不斷地往老馬家的屋子里去探索,他聽見了老馬家房梁上一只蜘蛛在飛快地織網(wǎng),墻壁上兩只壁虎在緩緩移動著腳步,香幾上掛鐘的鐘擺還在左右晃蕩著,但就是聽不見老馬的一絲呼吸。就這樣聽著,聽著,老陶的耳朵耷拉下來,他趴在旗鼓石上慢慢睡著了。
等老陶再一次醒來,月亮都升到了半天空了,這時候,他聽到了一陣哼哼的聲音,從遠而近。他掙扎著從旗鼓石上爬起來,搜尋著聲音的方向,老馬,是你嗎?他想問。
那聲音從村里傳來,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伴隨著這陣巨大的哼哼聲,從村里魚貫而出一群黑影,老陶認出來,那不是人,那是一群豬,有點像陶矮子家的家豬,又有點像是山上的野豬,總之,它們像大兵過境一樣,呼嘯而過,風卷殘云。面對著這群來歷不明的家豬或者野豬,老陶忽然哭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他哭得鼻涕眼淚糊滿了臉,月光和暗影也糊滿了臉,他覺得自己看起來,不像是陶村的老陶了,都有點像馬村的老馬了。
5
誰殺了老馬?
老陶大概是永遠也不知道了。
他那天從陶村走出去尋找老馬,就再也沒有回到陶村。直到幾個月后,快過春節(jié)了,他兒子騎摩托車去陶村接他到鎮(zhèn)上過年,這才發(fā)現(xiàn)老屋里蒙上厚厚的灰塵,揭開灶房的鍋蓋一看,菜都結(jié)成了痂,鍋都長滿了銹,一窩從不見天日的百腳蟲被驚動了,急慌慌地從鍋底往上亂爬。
我們只知道老陶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是在馬村的村口旗鼓石上,但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那地方只留下一根竹拐杖,斜斜地靠在旗鼓石邊,一只土黃色的蚱蜢趴在上面,半天也不動彈一下。
老馬死了嗎?誰殺死了老馬?隨著老陶的失蹤,這些個問題也就沒有人關(guān)心了。當然,老陶去了哪里?誰接走了老陶?這問題就更沒有人關(guān)心了。
故事就是這樣。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