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美術學院教授/喻建十
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東山魁夷、平山郁夫、加山又造的個人畫展相繼在北京舉辦,在當時美術界引起的轟動是現(xiàn)今的人們難以想象的。于是就有了“三座大山”的說法,仿佛東山、平山、加山即當代日本畫的代表。
80年代初期,先外公王頌余隨文化部書法代表團訪日時給我?guī)Щ貋韯偝霭娴摹冬F(xiàn)代日本畫全集》,其中有“高山辰雄卷”,畫冊中所展示的是完全不同于前述三人的畫境,那種神秘朦朧、虛幻幽邃的畫風所引起的心靈激蕩,讓我深深地記住了“高山辰雄”這個名字。時隔十年,我來到日本后才知道,原來日本畫界確有“三山”之說,但說的卻是東山魁夷、高山辰雄、杉山寧。其實說來也容易理解,在十分講究論資排輩的日本,平山與加山跟這個“三山”根本就不是同一輩人。
高山辰雄(1912—2007)出生在大分市的一個經(jīng)營小鐵作坊的家庭,起初家長是想讓辰雄將來學醫(yī),但是不知哪來的靈光閃現(xiàn),初中生時代的辰雄突然決意習畫,得知兒子的不順從,父母自然是一致反對,但是辰雄的執(zhí)著最終說服了爹媽。第一年沒有考上東京美術學校(東京藝術大學前身)的鄉(xiāng)下青年,轉年卻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從此繪畫青年高山辰雄的大學生涯可謂一帆風順,不僅每年都為特等生,且在學期間就成功入選文部省主辦的“帝國美術展”,畢業(yè)時又是名排首席。
可是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yè)后的辰雄,卻經(jīng)歷了長達十年的苦惱,那個時期他不但生活貧寒,而且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投入全部身心,苦心慘淡完成的作品卻屢屢落選。
在他情緒十分低落的時候,有人向他推薦了《高更傳記》。后來他回憶道:“仔細一讀,感到這本傳記非常有意思,原來居然也有如此貧困的人啊,于是我不再糾結什么入選、落選、獲獎,也可以說開始懂得了究竟什么是繪畫,那就是無論是色彩還是造型都要真正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繪制?!闭歉吒膬r值觀和藝術觀深深影響了辰雄,雖然貧困依舊,但是,一旦坐到畫板前,他就把迎合市場的念頭拋到九霄云外。
作畫時就應該是純粹的自我表現(xiàn)。
作畫時就不能被外界雜念左右。
被高更深深打動的辰雄經(jīng)過一番師心不師跡的探索,很快就找到了畫業(yè)突破口,轉年《浴室》入選“日展”并獲獎。透過畫面那簡潔到極致的構圖、充滿視覺張力的人物造型、平面化的形體塑造,人們著實感受到了一種鮮活水靈的生命感。
其后的辰雄真是應了那句中國的老話,“路線對了頭,一步一層樓”。接二連三的大展入選、獲獎,使得辰雄越發(fā)感到這條路終于走對了。
在接下來的十年里,辰雄并沒有止步于生動的寫實表現(xiàn)層面,而是在繼續(xù)深究高更平面造型特點的同時,開始探索強烈的色塊構成風格。1955年創(chuàng)作的《午后》就是這個時期的佳作。雖然形體塑造和色彩構成都超級簡練,但是視覺張力卻十分強烈,家庭悠閑午后的氛圍甚至氣味充斥畫面。從這件作品可以看出,這時的辰雄將繪畫思考從如何塑形轉而為如何追求純粹的色彩效果,尤其是如何構筑一個色塊彼此呼應的環(huán)境。他不再糾結于眼中所見的形體的表現(xiàn),而是開始企圖利用色彩捕捉內(nèi)心所感受的世界。
一晃又十多年過去了,進入60年代后期,奠定高山辰雄在日本畫界無法撼動地位的時期終于到來。此時的辰雄不但開始對畫面色塊對比及裝飾性用起了心思,對畫中內(nèi)在美與外在美如何在心理色彩層面達到融合也絞盡了腦汁??梢哉f這時的他實現(xiàn)了“從個性的繪畫向人性的繪畫變革”,開始在畫中尋求一種打動人心的無心之美,這是一種帶有宗教性的美,是對生命原動力表示無上憧憬的美。
1969年創(chuàng)作的《行人》即開始進入這個時期的標志性作品。幽深的背景、曖昧的人物將觀者引入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幻靜謐的永恒世界。時間似乎在畫面中凝固,濃郁的色彩與混沌的造型相結合,共同塑造出了一個羽化登仙般的夢境。這種夢境是那樣的幽深玄幻,又是那樣的攝人心魄,甚至還有一絲的恐懼。如果聯(lián)想到那個年代正是風起云涌的日本學生運動,被政府壓制下去,年輕人失去方向的迷茫時期,就可以理解這件作品所表現(xiàn)的精神境界了。
55歲的辰雄在給家鄉(xiāng)的報紙《大分合同新聞》寫的文章中這樣說道:“我在20歲左右時就下定決心,60歲之前都要像學生那樣筑牢繪畫基礎。60歲后開始探究自己的方法,一旦找尋到,我就將在自己的這個地盤上不斷深掘下去……”創(chuàng)作《坐著的人》時辰雄恰好60歲,這件作品恰似他履行諾言的寫照。坐著的人那似乎與堅固巖石同質的強韌肉體和依舊神秘的空間氛圍,呈現(xiàn)出一個誘人遐想的精神空間。這個空間無法準確解讀,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空間絕不僅僅是藝術風格的地盤,應該更是作者正在全身心地感受著的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宇宙空間。
1.高山辰雄 午后 1955年
2.高山辰雄 林中花 1963年
3.高山辰雄 行人 1969年
縱覽古今足以鎮(zhèn)魂攝魄的經(jīng)典畫作,大多具有一定的神秘深邃、永恒靜止之感,這種感覺仿佛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力,將觀者的神思帶向那沒有聲響、沒有活動且又充滿能量、無生無滅的彼岸世界。而高山辰雄成熟期以后的作品就可以讓我有此感覺。
“當閉上雙眼,想見大海高山時,要有一種用身體在觀察的感覺。期盼著能夠用眼睛去觸摸,用手和身體去觀察,然后用心靈之聲來描繪?!笨梢姶藭r辰雄追求的是心繪,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筆繪,而這種希求不正是邃古先民利用繪畫手段與天地溝通的原初動機么。所以他盡可能地舍棄了既成的規(guī)則概念,重返繪畫原點,以最為素樸、最為純真、最為誠實的態(tài)度不斷摸索前行。
“我并不追求只是單純地畫一幅好畫,而是要畫出能夠從中聽出回聲,并想要用手伸進去抓住這個回聲的作品?!边@個回聲是空谷回聲,更是天外回聲,我們追尋著這個回聲,不知不覺就被作者帶入那古穆幽玄的廣袤世界,那里是那樣的安靜安然,是那樣的透徹清新,是那樣的凝固無垢……
這種對人本、對宇宙的溯源,正表明了作者對人性、對生命的仁愛之心。我們從其《懷抱》《朝音》《思海》等作品中再次得到印證。
“繪畫之途有無數(shù)大道,但其中只有一條道是我想要前行的”,這就是高山辰雄的心繪之道。而對這個帶有“古穆回響”的“心”之“繪”的感悟,正是引領我們賞析其作品的重要切入點。
高山辰雄 母 1970年
高山辰雄 坐著的人 1972年
高山辰雄 懷抱 1977年
高山辰雄 少女 1979年
高山辰雄 朝音 1977年
高山辰雄 夜 1969年
高山辰雄 思海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