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百花盛開的草原上

朋友，這一切就發(fā)生在你眼前的草原上，遺憾的是你作為一個旅游者很難看到。

你在百花盛開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漫步，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每一株草都在奉獻花朵，那搖曳的繁花，猶如漂浮在海面上的星星，五光十色，熠熠楚楚， 每當風兒走過，它們便翩然起舞，一閃一閃地把陽光撞成叮咚響的琴弦。此時你會想起很多歌兒——“在那百花盛開的草原上，肥壯的牛羊像彩云飄蕩…… 羊群馱來六月雪，馬群奔騰起波瀾， 啊哈啊哈呵，花兒像火團……”你沉醉在久違的詩和遠方里，你的眼里是遼闊，你的心里是唯美，你情不自禁，飛跑著去擁抱那些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野花，你知道這些花原本是草也是藥，便以為親近了草原。

你親吻著芳香四溢的野花，欣賞著它們濃妝淡抹的嫵媚，端詳著它們儀態(tài)萬方的婀娜。你把一種又一種的野花逐一拍照，然后使用花草識別軟件，叫出了這些花的名字，也知曉了這些花的習性——淡雅的薄荷花，多年生芳香草本，微紫色，像一團絨球似的被莖稈串起來，生在水邊草甸，放在嘴里嚼嚼，呈微辣，蒙醫(yī)用以清熱止痛，中醫(yī)用來疏散風熱；最能夠點染草原的該屬紅彤彤的莎日朗花了，這種百合科植物，可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在它們沒有綻放的時刻，你只有使用微距尋覓，才能夠發(fā)現(xiàn)她們。不知道是哪個畫家把紅和綠調(diào)成了暗暗的混合色，更不知道是哪個孩童，笨拙地把這些蓓蕾捏成了一顆顆丑丑的子彈狀，緣于低調(diào)的好處，莎日朗的蓓蕾躲過了風，躲過了鳥，總是在濕漉漉的清晨完美盛放，只見它們反卷起玲瓏的花瓣，以小紅燈籠的樣貌，彌漫了山坡、林緣和草甸。也許莎日朗覺得自己的美麗，還不足以報答賜予它生命的長生天，于是它用千百年的時間，慢慢地告訴了蒙醫(yī)和中醫(yī)，清熱解毒，養(yǎng)陰潤肺，是自己的長項……還有，小黃花菜，就是那種在內(nèi)地人嘴里叫做萱草的喇叭狀鵝黃色花朵。從姿色的角度看，小黃花菜和莎日朗、赤芍、野玫瑰、狼毒花可以說是草原花海中最耀眼的仙女，而這小黃花菜的非凡之處，還在于它的秀色可餐，既是一道草原上的家常菜，可涼拌，可烹炒，可做餡，又是一種味甘性良的原生態(tài)草藥，中醫(yī)用于利尿養(yǎng)肝，蒙醫(yī)用于清熱解毒、愈傷止咳等；還有，吊鐘樣的蒙古黃芪花，白玉盞一樣的玉竹花，給干旱草甸鋪上一層莫蘭迪紗巾的馬藺花，黃翡蕊寶石藍葉的阿爾泰狗娃花，一串串琥珀吊墜般的蒙古黃芩花……鏡頭徐徐推進，你發(fā)現(xiàn)草原花海猶如薈萃人間，每一種花都精美絕倫，別開生面。

于是你久久地徜徉在草原的花海里，沐風聞香，看不夠——藍藍的天空飄著那白云，白云的下面是那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斑斑的白銀……在云朵的影子里，幾匹紅駿馬凝固了似的站在草原睡著了，只有鬃毛微微飄動；九曲十八彎的河水倒映著天上的雄鷹和碧綠的蘆葦蕩，于是你把河水想象成一條繚繞在翡翠上的緞帶；一頭掛著鈴鐺的駱駝駕車而來，車上的奶桶口不時漾出一絲潔白的乳汁，一群旱獺子立在坡地上遠遠張望著奶車，像淑女那樣雙手撫胸，你特想知道它們是在朗誦還是在唱歌……大地之美，美不勝收，此時你即將結(jié)束草原之旅，如醉如癡，心滿意足，止不住地面對草原放聲抒懷——啊，美麗的大草原，你是花的海洋，藥的寶典，你的懷抱博大如天，你的饋贈像母親的慈愛永不干涸，總是明春再見！

且慢，親愛的朋友，你的話雖然發(fā)自肺腑，卻僅僅是浮光掠影的感受。讓我來告訴你吧，草原的偉大不僅僅在于它的富庶和美麗，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幅意蘊深深的生態(tài)帙卷，草原讓人類在漫長的歲月找到了人與天地的吻合點，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價值觀 。

我多年在草原上行走，親眼看到的事實是，草原是很脆弱的，挖一鍬，一場大風過去就成為一個小沙坑，不幾年就漫延成一塊沙地，你眼前如此綠意蔥蘢，那是千千萬萬的草彼此在地下根連著根，在地上手挽著手， 編織造就的天衣無縫， 草原上的每一棵草都不可或缺。

是的，草原上的草如煙波浩渺，俯拾皆是，每一棵草都平凡渺小，于是人類往往無意中輕視了它們，看看人類的習慣用語吧——無名小草，衰草、寸草、 草芥、草菅、草草、草創(chuàng)，當然我們也有離離原上草，也有疾風知勁草，也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然而，誰見過和草相依為命的人對草的認識，登上過文書典籍？自古以來，人類逐水草而游牧，就像嬰兒一樣依偎在草原的胸前，靠草的給予繁衍生息，所以牧人從來不會自以為草原的主人，深知絕不可以在草原上肆意獲取，乃至竭澤而漁。

親愛的朋友，當你觀賞過了風景，請跟我來。讓我們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去聆聽草原的記憶。

我在林草結(jié)合部的撒歡牧場采訪，牧場主人趙紅松媽媽臨走給我裝了一包柴胡草，讓我平日沏水喝，說柴胡水是他們家每天的飲品。牧場的飲食，無肉不歡，無酒不歡，這里的農(nóng)人和牧民，年年歲歲依賴山野草藥養(yǎng)生?；氐郊抑?，我百度了一下柴胡。度娘說，柴胡為《中國藥典》收錄的草藥，有和解表里，疏肝升陽之功效，藥用部位為柴胡的干燥根 。那么，在柴胡遍地的草原森林交錯帶，人們?yōu)槭裁床贿x擇藥典提示的柴胡干燥根使用呢？后來我翻書，看到一個信息——在蒙藥中，龍膽的藥用部位為其花，在中藥中龍膽的藥用部分為干燥根。這個現(xiàn)象讓我十分好奇，便繼續(xù)翻書，得知同一種草藥，往往中醫(yī)和蒙醫(yī)都使用，但是蒙醫(yī)一般使用其地上部分，中醫(yī)則大都使用地下部分。使用瞿麥是這樣，使用北烏頭是這樣，對蒙古櫟的使用更為典型，中醫(yī)在春秋兩季剝?nèi)淦?、夏秋季摘樹葉入藥，而蒙醫(yī)只是秋季果實成熟后采摘入藥。后來看了草原專家劉書潤的訪談，佐證了我的認知。他說：“像黃芪、甘草、黃芩都是挖根，蒙醫(yī)是不用的，牧民用蒙藥，都是用地上的部分。”我想，游牧文化中以植物之根為草原命根的理念和農(nóng)耕文化中“ 為國之數(shù)，務(wù)在墾草”的理念一樣，對于原初的人類生存都有著生死攸關(guān)意義。

正所謂生態(tài)決定生存，生存決定歷史，歷史孕育文化，文化不可以一夜打造而成，就像風霜雪雨中的大樹一樣，唯有飽經(jīng)滄桑，才會歷久彌新。為什么會有成吉思汗《大札撒令》行為法的第五十六條——“保護草原。草綠后挖坑致使草原被損壞的，失火致使草原被燒的，對全家處死刑?！比绱藝揽岬姆睿砸蛉祟惖弥挥胁菰梢越o他們牛羊，只有河水能夠給他們?nèi)橹挥猩帜芙o他們獵物，這樣的記憶漸漸變成了血液，變成了智慧，變成了銘心刻骨的理念。

遙遠的記憶，依然在綠野長風之中栩栩如生。

一個四月天，陽光普照草原，殘冰變成了一洼一洼的清水，舊年的衰草像小狗的胎毛一般絨軟軟地鋪在地上，每一棵小草的根部都透出淡淡的新綠，到處彌漫著清冽的暖意。我想這天氣正適合在陽坡上放牧接羔，牧民們應(yīng)該都在那里。當我驅(qū)車走近道爾吉弟弟的牧場，竟然沒有見到預(yù)想的那種喧鬧。草原顯得有些空空蕩蕩，地平線上只有蒙古包和那個醒目的大草垛，草垛上的人是道爾吉，他正揮舞著一把長齒草叉子一捆一捆地往下卸草。道爾吉雖然挺年輕，但從父親手里接過這片牧場已經(jīng)十年有余，用他自己的話說，也是個老牧民了。我是在一次那達慕大會上認識他的，當時他正手捧獎狀從主席臺上下來。他得到旗里的嘉獎，不是因為賽馬得了第一，也不是因為摔跤拿了冠軍，而是因為他家的羊肉在一個展銷會上獲得了最大的訂單，給呼倫貝爾草原增了光。我說為啥你們家的羊肉那么好吃呢，你有什么妙招？他的話很少——聽阿爸的話，少養(yǎng)唄。我理解，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在有限的草場上超載養(yǎng)羊。如果草原百草充裕，羊兒會根據(jù)自己身體的指令，在不同時節(jié)，選擇不同的草吃，因此營養(yǎng)均衡，羊兒飽食終日，悠然自得，不會啃食草根，草原上便始終有各種各樣的草在長，各種各樣的花在開，各種各樣油汪汪的草籽在成熟，那么產(chǎn)出的羊肉自然肥而不膩，齒頰留香的了。道爾吉的牧羊經(jīng)驗，來自于他的阿爸。阿爸走了，他留下的草原在兒子手里永續(xù)年年。

見到我的車，道爾吉從草垛上下來了，滿頭大汗，一臉笑容，心情不錯。我問他，不是剛剛接完羊羔嗎，羊媽媽需要牧草，羊?qū)殞毿枰趟?，你怎么能把它們整日關(guān)在圈里呢？

他說每年這個季節(jié)他家都要休牧，因為草地一放綠，吃了一冬天干草的羊?qū)δ鄄莸臍馕斗浅Ｃ舾校@時候把羊放出去，它們會使勁啃食剛剛長出來的草心，草就沒法再長了。休牧到五月下旬，草長到半尺來高，營養(yǎng)也豐富，就不怕羊啃了，恰好小羊羔也已經(jīng)學會了吃草，這時把羊群放出去，正值水草豐美，恰到好處。休牧圈養(yǎng)，每天投草喂養(yǎng)，定時給羊飲水，人是辛苦點，但是到了入冬羊出欄的時候，看看膘肥體壯的羊，就知道咱家春天的辛苦很值得了。

我說，大姐給你點個贊吧，你是響應(yīng)政府號召積極休牧的模范。道爾吉說，政府號召在后，阿爸留下的習慣在前，政府是根據(jù)草原的規(guī)律，總結(jié)傳統(tǒng)游牧的經(jīng)驗，出臺了草原春季休牧政策的。

三伏天快過去了，我又一次來到道爾吉的牧場。天氣見涼，早晨草尖上出現(xiàn)了淡淡的白霜。這時候牧民開始打草了。草原這個季節(jié)常常秋雨連陰，隨時有可能下霜，長了一個春夏的牧草有可能被泡在地里，說不定還會被凍在地上。誰都知道儲存牧草對于牧民的生計有多么重要，但是道爾吉說，再挺兩天，再挺兩天，讓草籽落一落……我說，要是下雨怎么辦？道爾吉抬頭看看天，看看地，不吱聲。他說看見鼢鼠出洞囤草籽，看見綠頭鴨鉆進草叢里不抬頭地吃，就開動打草機。在他家七千畝的草場上，我們用直升機看他開著拖拉機打草，感覺像在寫一卷書、在畫一幅畫——每隔三百米，就會留下一條十米寬的草籽帶，不刈草，讓草自然衰枯，為了不傷草根，他打草時刻意留下七厘米高的草茬子。只見草籽呈現(xiàn)濃墨重彩的黑綠，而他身后割過的草地就像灰綠色的天鵝絨。陽光之下，看草場上他收獲的一個又一個大草捆，排成隊一直延伸到天邊的云里，就像書中的標點，也像印象派畫家修拉的點彩。轉(zhuǎn)年春天你再看他的牧場吧，一場春雨，打過草的地方茵茵碧綠，沒打過草的草籽帶金黃透綠，那些隨風而去的草籽，在四面八方綠了個無邊無際。我的兄弟牧民道爾吉，他每做一件事的時候，心里時時刻刻裝著未來的春天。

遠方而來的朋友啊，此時此刻，你為什么陷入沉思？

在你即將離開草原的時候，我還要帶你到草原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博物館，看一件牧民的衣服。

這是一件額吉的額吉留下的蒙古袍，白茬的皮面在歲月的剝蝕中已經(jīng)枯黃，朱紅色的瑪瑙扣子已經(jīng)殘裂累累，袍子的群袂失去了大半，那是馬鐙和草尖長期磨劃的結(jié)果。在這件來自歲月深處的蒙古袍胸襟上，有用三種顏色鑲嵌的橫條圖案特別醒目 ——藍色，黑色，紅色。這些色彩在你眼前閃耀，亙古如初。仿佛是誰從遠去的時光里跳出來跟你說話。

一個笑瞇瞇的解說員出現(xiàn)了，白皙端莊，談吐不俗。她是鄂溫克牧民的女兒，身上的蒙古袍是高級織錦緞的，典雅又華麗，和博物館溫暖的燈光十分匹配，在她的胸襟上我們又看見了藍色、黑色、紅色的三道橫條圖案。

解說員姑娘告訴我們，藍色代表天空、黑色代表大地，紅色代表火。這個古老的民族就是這樣把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帶在身上，放在心中，趕著牛羊，唱著牧歌，穿過霜天雪雨，穿過森林，走進草原，走進嶄新的生活。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百花盛開的草原上。親愛的朋友，如果你能了解，便是不虛此行。

艾平

呼倫貝爾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倫貝爾之殤》《草原生靈筆記》《風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獲冰心散文獎、華語最佳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新經(jīng)驗”散文獎、百花文學獎散文獎、《人民文學》“美麗中國”全國游記文學征文一等獎、第七屆和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