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失語者到超語者

蕭星寒

以奇觀作為開頭來吸引讀者，是科幻小說常有的方式。段子期所著的青春類科幻文庫本——《失語者》有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開頭，“帶著彩虹般色彩的光束”在各個大陸“從空中垂直落下”，異常天象之后，30萬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被稱作“失語者”。此后，作者并沒有“用后即棄”，轉(zhuǎn)入庸常，而是不斷花樣翻新，對用水說話、元素大戰(zhàn)、顱內(nèi)學習、人腦云端、超語者互聯(lián)網(wǎng)等種種奇觀，進行細致入微地描寫，將使讀者始終保持了閱讀的興趣。

顯然，說話或者語言，是人際交往與社會生活中最為重要的能力。作為社會化的群居動物，人需要用語言來溝通彼此。失去說話能力，對任何人都是一場巨大的災難?，F(xiàn)在有30萬人，同時成為“失語者”。那異常的天象，對別人來說是奇觀，對他們來說，那是苦難的源泉。而苦難，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永遠不值得描寫，更不值得歌頌。值得描寫與歌頌的，永遠是面對苦難時，奇之心。世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頑強與永不服輸?shù)木瘛?/p>

本文的主角蘇見雨，天象異常的那一天，正好是她17歲的生日，而且，她5歲才第一次開口說話，現(xiàn)有的語言能力，是她千辛萬苦訓練的結(jié)果，所以這苦難對她而言，苦澀的程度要乘上數(shù)十倍?！拔一瞬簧贂r間接受自己的突然殘缺，卻無法接受這份禮物沒有署名?！边@話說得輕描淡寫，內(nèi)里隱藏的卻是無法言說的痛，以及一探究竟的好奇之心。

各國政府成立“失語者研究管理中心”，將失語者集中在一起管理和研究。這實際上是把失語者隔絕在社會之外，把他們當成某種避之不及的病患與異端來看待。

然后蘇見雨和她的失語者朋友在痛苦中重新認識了自己，悅納自己，旋即紛紛發(fā)現(xiàn)，“失去語言不是一種殘缺，而是得到的開始?！闭Z言塑造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但也限制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使我們只能以一種古老而陳舊的方式認識自我與這個世界。當失語者失去了說話能力之后，大腦神經(jīng)元的鏈接以極為高效的方式重新調(diào)整，他們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學會了用水說話：“水分子間不同的振動頻率傳遞著不同波段的信息，經(jīng)由我們的神經(jīng)元將信息傳遞至皮膚的外激素，再由空氣將這段加上密鑰的信息以波的形式傳回水分子中。”

突破了語言的桎梏與藩籬，失語者成了水語者，然后他們之中又有人學會了用土地、火焰和風作為媒介來傳遞消息，土語者、火語者還有風語者相繼出現(xiàn)。有趣的是，使用不同媒介說話的失語者彼此不能交流，各自隔絕成了孤島，而主角蘇見雨則是罕見的能同時使用地火水風說話的人，由此她成為連接各個孤島的橋梁。于是，在官方機構的重重監(jiān)視之下，失語者們得以結(jié)成一個秘密的團體。

地、火、水、風，源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說，被作者信手拈來，納入自己的小說體系，并進一步拓展與延伸。

當失語者們學會了用地、火、水、風說話之后，他們擁有了超強的學習能力，不但“組成了一個用模擬點陣輸入二進制語言的計算機方程組，在相同時間內(nèi)，比普通語言交流的效率要高出好幾個數(shù)量級”，而且“如果每個人都作為一個坐標點，將共享來的知識，再共享給其他人，然后每個人再繼續(xù)這樣共享，用數(shù)學方程來演算，不超過七次，我們就能獲得所有同類失語者的知識”。與此同時，他們中的優(yōu)秀者，又學會了僅僅用腦力就能操控這些地、火、水、風元素，保護自己，攻擊敵人。換而言之，失語者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擁有了非比尋常的超能力，變成了超人一般的存在。

一兩個超人已經(jīng)足以改變世界，在《失語者》里，出現(xiàn)在地球上的，是30萬超人，那對這個世界的影響之大，就可想而知。

而且，這30萬超人全是21歲以下的年輕人。年輕人是什么意思呢？血氣方剛，不受控制，荷爾蒙爆棚，做起事情來我行我素，叛逆不羈，對自我和世界還有未來的認知，通通有別于父母一輩。從這個年齡的限定來講，段子期所講的失語者的故事，也是每一個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的故事。

面對失語者，普通人疏遠、排斥、莫名其妙地仇恨。而精英們明顯分成兩派：一派以井上由美為代表，是控制派，他們花大力氣研究失語者，想要控制住失語者，把失語者的超能力變成他們的新式武器，從而實現(xiàn)他們的世俗目標；另一派以高維和陳思爾為代表的保護派，他們也研究失語者，但目的保護他們，因為他們認為失語者，不是殘疾，不是異類，不是病患，只是擁有非比尋常的能力的人，而且失語者身上潛藏著人類的未來。

30萬失語者也出現(xiàn)了分化，有甘心淪為控制派打手的沈復，有只想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的鄧廷凱，也有一心想要失語者謀獨立的陳以然，但最為關鍵的有追求族群溝通的女主角蘇見雨。

本文有非常精彩的超能力大戰(zhàn)，但這只是停留在表層的奇觀。蘇見雨用了更多的時間來反復思考：“更深層次的發(fā)現(xiàn)來自哪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應該怎樣表達自己？進化會有終點嗎？還有，禮物來自何方？”然后，經(jīng)過一系列變故，蘇見雨借助“高維基站”，將遍及全球的30萬失語者鏈接成一個無邊無際的數(shù)字空間。作者段子期寫道：

“每個失語者都能隨時進入這個空間，成為彼此思維的觸角，憑借地與水與火與風，超越物理空間而即時感知對方生命的律動，像媽媽和我的心靈感應一樣。當然，我們也可以隨時進入左腦意識，重新變回獨立個體，在需要時樹立起邊界，不再與周圍世界發(fā)生微妙聯(lián)系。在任何時間、地點，我們都有能力去選擇，這一刻我們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這是一個極其精彩的科幻設定。融入集體意識就會失去自我意識，很多科幻作品表現(xiàn)了對集體意識的恐懼，而保持自我意識就難以融入集體意識，作為群居動物，又不可能沒有集體意識。段子期用左腦和右腦的間隔，加上個體的選擇，巧妙地化解了集體意識與自我意識之間的矛盾，可以說干得漂亮。

失語者由此變成超語者。

事情還沒有完，同時也是本文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段子期沒有停留在描寫失語者如何在普通人的惡意中尋求獨立，將普通人與失語者兩大族群無情且無端地對立起來，而是在用“超語A”將失語者鏈接成一個整體后，更進一步，發(fā)明了“超語B”來尋求普通人與失語者之間的溝通與和解。

在《失語者》的開頭，段子期引用了紀伯倫在《沙與沫》中的名言：“除非我們把語言減少到七個字，我們將永不會互相了解?！眲倓傋x到這句話時會莫名其妙，但“超語B”橫空出世時，讀者會有醍醐灌頂之感。超語B就是紀伯倫那句話的實體化，蘇見雨為普通人發(fā)明了一套新的語言，“這套語言的主體部分由七個元音字母和輔音字母組成，在此基礎上，能發(fā)展出一套獨立且完整的全息語言系統(tǒng)，這意味著每個單字都能代表全部的語言。”

“超語A”指的是地語、水語、火語、風語，超語者內(nèi)部使用；而“超語B”則是普通人與超語者連接的橋梁，只要普通人花一些時間練習，“這七個字能打破我們之間所有隔閡”，“當人們能夠熟練使用它時，便能超越物理空間，感受到說著同樣語言的人的所思、所感”，全新的超語者文明將在地球上出現(xiàn)、崛起，以至于在宇宙文明中有一席之地。

“超語A”指的是地語、水語、火語、風語，超語者內(nèi)部使用；而“超語B”則是普通人與超語者連接的橋梁，只要普通人花一些時間練習，“這七個字能打破我們之間所有隔閡”，“當人們能夠熟練使用它時，便能超越物理空間，感受到說著同樣語言的人的所思、所感”，全新的超語者文明將在地球上出現(xiàn)、崛起，以至于在宇宙文明中有一席之地。

倘若只有超語A，那30萬超語者也只是一個大號的孤島，而有了超語B，則使75億地球人跨過種族、國家、性別、膚色、語言等鴻溝，演進為超語者文明成為可能。事實上，從失語者到水語者到風語者再到超語者再到超語者文明，段子期自始至終都在講“溝通”，講溝通的失去與重新獲得，反復強調(diào)溝通對于個體與群體的重要性，這使得《失語者》超越了那些單純描寫超能力大戰(zhàn)的作品而進入新的層級，讓讀者在科學幻想之上，思考更多，收獲更多。

段子期的文筆非常優(yōu)美，這是一種非比尋常的天賦。全文用詩一樣的語句寫成，像“媽媽緊緊抱住我，她身上有一股超新星爆發(fā)之后殘余星塵的味道，我大口呼吸，像是要把整個銀河系吸入肺里”這樣精妙的比喻與細膩的描寫遍布其中。同時，劇情又沒有受到語句的拖累，變得拖沓冗長。相反，《失語者》的劇情一變再變，且層層遞進，并雜以各種新奇的科幻設定，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新穎、真實又浩蕩的未來畫卷。

段子期已收獲了諸多獎項。她還年輕，又能寫，又肯寫，除了這部青春類科幻文庫本我們理應對她期待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