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橋
父親重病時,一直郁郁寡歡。我知道,這種病對情緒,有莫大的考驗(yàn)。父親從幼時開始勞作,終生未曾間斷,直到大病襲來,才不得已歇息。那些年,作為子女,想在外多掙些醫(yī)藥費(fèi),并不能在身邊加以照料,時常心神不寧。
我想讓父親分出心來,不被病魔縛手縛腳,打電話寬慰他,讓他種花養(yǎng)魚,調(diào)劑心情。父親果然在陽臺上種了不少菊花,有黃、白二種,用手機(jī)發(fā)來照片,它們開得燦爛奪目。我也難得地笑了一回。
有一次,是母親接的電話,說父親正在洗缸。原來,他散步時,從公園買回一只烏龜。聽老板說,烏龜最好喂養(yǎng)。此后,父親在電話那頭,不是在給烏龜切肉,就是在為它洗澡。
山居之地,隆冬時節(jié),寒風(fēng)呼嘯。過年回家,烏龜正在水里冬眠,開年,天氣漸暖,烏龜蘇醒后,慢慢開始進(jìn)食。而父親,已在地下長眠。烏龜,在沉睡中一無所知。機(jī)緣巧合,我從深圳搬回成都。我像從父親手中接過棒子一般,養(yǎng)起了烏龜,并對它寄予很深的感情。家人說,一只太孤單,于是又買了一只,將前者喚作念念,后者叫思思。
兩只烏龜在缸里做伴。每天喂食、隔兩天清理污水成了我的工作。剛開始,它們對瘦肉、魚肉、內(nèi)臟,來者不拒。后來,逐漸挑剔起來,只對精肉和飼料感興趣,張口即吃。家人都說,烏龜被我寵壞了。眼見念念從我的拳頭大長到比我的手掌還寬。視頻通話時,弟弟也很驚訝。仔細(xì)一想,父親去世好幾年了。我與念念相伴的時間,比這一生與父親相處的時間還長,想到這些不禁潸然。
有一個冬天,因懷孕需要臥床休息,我將烏龜置于盒中,上面蓋上舊衫,放在柜子底下,讓它們冬眠。第二年開春,我才想起。我問肚里的孩子,想不想看烏龜貪吃的樣子、縮脖的樣子,還有腹部朝天時艱難翻轉(zhuǎn)的樣子。我興奮地打開盒子,卻目睹兩具僵硬的龜尸,轉(zhuǎn)而悲從中來,像是親手扼殺了父親的心血,以及他留給我們的活著的念想。
空曠的缸,四壁清冷,讓人心生寒意。我又買了一只烏龜,取名來福。它冬眠之時,兒子已經(jīng)半歲。我記住教訓(xùn),想起父親的話,讓它一直泡在水里,只在缸頂做防風(fēng)保暖處理。春天,它安然從冬眠中醒來,十分活躍。一副前爪常在缸沿攀附,后爪用力撐蹬,作翻墻之勢,誰知一滑,又來了個四腳朝天。兒子看得咯咯直笑。
一日清晨,家人都未起身,我看缸里空空如也,陽臺玻璃縫隙又寬,心預(yù)不測。四處尋找,一直未果。到一樓陰溝處查看,也無所獲,烏龜?shù)娜ハ虺蔀橹i題。三個月之后,走在單元門口,看到在陰溝的一汪積水處,有個熟悉的硬物,正蜷縮于此。我忐忑地抓起來看,它還活著,龜殼上留有明顯愈合過的傷痕。我加倍小心,在缸邊放上障礙物。平安度過兩月后,來福又不見了蹤影。憑經(jīng)驗(yàn)直接朝樓下跑去,它果真跌在水泥地上,脊背滲出鮮血。雖知兇多吉少,還是將它捧回去。兒子盯著我給來福消毒、上藥,難過地問,烏龜疼不疼呀?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落下淚來。來福再一次奇跡般地活了過來。然而,事不過三。它又摔下樓時,身體碎裂,凄慘之狀,令人不忍直視?;▓@北面的土壤里,埋著我養(yǎng)過的三只烏龜。我索性認(rèn)命,感覺它們與我無緣,終要逃離我,便再也沒有養(yǎng)過。那只缸,被放上泥土,種了一些香蔥,掐掉幾根,又繼續(xù)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