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午飯過后,父親將半袋麥子放在二八自行車后座上。弟弟興奮地圍過來看:“我要去送姐姐!”
我想甩掉弟弟,便在走出巷口后趁他不注意,跳上自行車奮力地蹬了起來。風有些大,又是頂風,于是我的計劃執(zhí)行起來有些吃力。但我硬起心腸,不打算回頭去看弟弟。我只聽見他跟在我的車子后,快樂地奔跑著,嘴里發(fā)出啊啊啊的喊叫聲。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風也一定在奮力向后扯拽著弟弟的雙腳。我聽見弟弟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的臉一定也是紅紅的吧。我能感覺到他在車后幾米的位置,卻始終追趕不上。我故意加快了蹬車的速度,但風也像跟我較勁一般,把我用力地向后拖拽著。車子搖搖晃晃,半袋麥子眼看要墜落下來,我有些泄氣,恨不能跳下來,自己扛起麥子走人。
忽然間,車子變得輕了起來,猶如生了翼翅一般,我?guī)缀跸胍呗暩璩?,至于那個總是流著長長的鼻涕的臟兮兮的弟弟,最好化作一陣風,從我的面前徹底地消失。
可是沒有,他依然在后面撒歡兒地奔跑著。只是,他在推著后車架奔跑。我低頭,看到他的雙腳,小馬駒一樣歡快地跳躍著,腳上的布鞋照例頂出一個洞來,看得見倔強的大腳趾。風將他包圍著,但他有的是乘風破浪的力量,我覺得身后的弟弟,變成了一尾魚,于波濤之中,奮力地向前。風一次次將他推回到岸邊,他又一次次執(zhí)拗地躍入汪洋之中。他甚至對這樣的游戲樂此不疲,并用大聲的呼喊表達他內(nèi)心的快樂。
“姐姐,我們一起跟風比賽吧!”
他并不等我的回復,便跳到車子的前面去。這次,我看到了他奔跑的樣子,瘦瘦的,兩條小腿,在褲管里蕩來蕩去,好像那里是兩股無形的風。后背與前胸的衣服,快要貼到一起了。我覺得弟弟變成了纖細的紙片人,或者一只柔弱的蝴蝶,一陣小小的風,都能將他從這個村莊里吹走??墒撬z毫不覺得自己弱小和卑微,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強大的力量,這力量大到不僅可以對抗那一刻的風,還能對抗整個世界。
是的,那一小段路,他追趕的不是我,也不是風,他在追趕他自己,一個被我嫌棄的小小的自己。
他就那樣在我的前面跑啊跑,跑啊跑,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這條鄉(xiāng)間的小路永遠都不要有盡頭,就像這永無休止的風一樣。我跟著他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我也不關(guān)心。我只想這樣注視著他瘦小的背影,傾聽著他清晰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就像我們是在一條時光隧道里無休無止地奔跑,而這條隧道的盡頭,則是成年之后,不復親密的我們。
風果然在很多年后將我和弟弟像蒲公英一樣吹散了。風也帶走了許多村莊里的人,他們或者寂寞地死去,或者像沙蓬一樣,飄進城市。風最終將一個老去的村莊,丟給了我。
如果我回到村莊,蹲在墻根,瞇起眼睛,曬曬太陽,我一定又可以聽到風的聲音。那聲音自荒涼的塞外吹來,抵達這堵墻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風暖洋洋的,在我耳邊溫柔地說著什么??諝庵杏幸环N甜蜜的、好聞的又熱烈的味道,那味道似乎來自遙遠的童年,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那時,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小豬一樣拱啊拱,拱啊拱,最終,我尋到了世間最幸福的源頭——母親的乳房。
那一刻,風停下來。
整個世界,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