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的平行世界
我的父親是個很摳門的人。摳到極致。
舉個例子,母親有個塑料水壺,用了3年,壺身的塑料都發(fā)黃了。聽說塑料用久了對人身體不好,母親決定扔掉。父親說,這壺還好好的,沒穿沒損,干嗎扔掉?母親不理他,丟掉了。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一天家里大掃除,這個水壺又被翻了出來。我說,這壺沒用了,丟了。我父親再一次站出來反對。我沒理他,趁他不在的時候丟掉了。
第二天,我在父親雜物間的架子上又看到了這個水壺。我問母親:為什么它又回來了!我明明把它丟到垃圾桶里,還用紙皮蓋好了!母親說,這個水壺,我丟了不下3次,每一次都神奇地被你父親撿回來了。
我非常無奈。
我從小到大,搬過三四次家,每次搬家,不約而同地,家里都會有一個小雜物間,堆放我父親那些破破爛爛的雜物。每一次搬家,父親都不舍得把他的破爛東西丟掉,結(jié)果滾雪球似的越堆越多?,F(xiàn)在的家大約80平方米,其中有一個房間大約10平方米,用來堆放父親的“財產(chǎn)”。每一次家里大掃除,母親都積極發(fā)動父親:把家里的雜物清一清,不要堆那么多垃圾!從溫言好語到大發(fā)雷霆,父親不為所動?!霸趺茨苷f扔就扔?總有一天會用到的。等你去買的時候,哪哪都是錢?。 备赣H痛心疾首。
而事實上,他多年積攢下來的鐵絲、螺絲、舊單車輪子、瓶瓶罐罐、破舊衣服,二十多年來用上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就數(shù)得過來。父親樂而不疲。并且在母親每次大掃除扔掉舊東西的時候,總是能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再仔細看看,有沒有重要的單據(jù)?”他貪婪的眼光里,那一地的廢紙垃圾,仿佛都是閃閃發(fā)光的寶貝,似乎一不小心,就丟了一千萬元的支票。
每一次大掃除,都以“丟掉吧”“干嗎要丟”“沒用了,丟掉吧”“還有用的,不能丟”的爭執(zhí),最后演變成轟轟烈烈的爭吵,東西被母親丟出門口而結(jié)束?!拔疫M你們家門這么多年,總是要幫你收拾爛攤子不說,還不準我扔東西,總是只能用舊東西……”母親滿腹委屈,場面一發(fā)不可收拾。
天涯上有個帖子叫“說說你身邊讓你覺得奇葩或者特別摳門小氣的人或事”,無意中瀏覽進去,我找到了組織!我父親,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在這個世界上,他有千千萬萬個神奇的隊友!簡直讓我目瞪口呆。
還有一位涯友說,他見過一位老人用裝飲料的塑料瓶裝開水,反復用,被開水燙得歪歪扭扭還繼續(xù)用,買個塑料壺才多少錢,塑料高溫溶解了吃了得病,那才是得不償失。
這些例子和我父親的做法簡直如出一轍。
直到有一年二姑姑來家里玩,講起她和父親小時候的故事,我嘗試站在父親的角度去理解他,才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也不再強迫父親扔掉他的東西,并規(guī)勸母親換一種方式和父親相處。
那一年,二姑姑來家里拜年。說著說著就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二姑姑說,這么多兄弟姐妹,她和父親感情最好(我爸排行第六,家里七個兄弟,三個妹妹)。那時候二姑姑也不過五六歲,我父親十一二歲吧。父親背著二姑姑,兄妹倆出去玩,走著走著二姑姑餓了,父親翻遍了身上的兜,找到了一毛錢,用這一毛錢買了2個菜粿。二姑姑餓極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個,她仰起小臉問父親:“哥哥,你餓嗎?”父親回答:“不餓?!倍霉镁桶蚜硪粋€菜粿吃掉了。我父親餓著肚子,牽著他妹妹的小手回家去了。
二姑姑說,那時候小不懂事,哥哥怎么可能不餓?他只是想讓給我吃罷了。所以我永遠記得哥哥對我的好。父親說,那是1960年,整個中國都很窮,大家沒得吃,沒得穿。農(nóng)民還好點,可以種點菜,喝喝稀粥充饑。城里人沒有田地,只好餓肚子。而我父親剛好是城里人,家里是開玉器鋪子的,趕上形勢不好,鋪子關(guān)了,一家人的營生也沒有了。沒有辦法,家里兄弟姐妹多,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那個時候有人在街上賣厚合菜粿,厚合菜葉子包的厚合菜餡兒,賣菜粿的人一揭開熱氣騰騰的蒸鍋,立即有無數(shù)的手伸進來拿,黑的黃的,大的小的。誰都顧不得燙手,手慢了就沒有了。買的兩個菜粿給你二姑姑吃了,她已經(jīng)餓了一天。我說,那拿了吃完不給錢怎么辦?父親說,那倒不會,一個菜粿5分錢,那時候的人都還淳樸善良,吃完大家都會給錢。
我仿佛看到了一個饑餓的小男孩,小小的身軀拼命地擠進人群里,伸著小手去夠那籠綠油油的菜粿,好不容易搶到了兩個,聞著香噴噴的菜粿香味吞咽下口水,自己舍不得吃,全給了妹妹……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不再向父親發(fā)脾氣讓他丟東西,只是讓他把東西歸類整理好,能用的拿出來用,能賣廢品的就賣廢品。父親在小房間里搭了個小閣樓,把不常用的東西打包好,放了上去。家里沒有那么凌亂了,母親也暫時妥協(xié)。
我試著去理解父親的囤積癖,他是真的窮怕了。那個年代,貧窮和饑餓的記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里:每夜餓醒了只能喝涼水喝飽,寒風陣陣的冬天,幾兄妹抱在一起,裹著僅有的一床破被子取暖……并且生活的艱辛不會因為你睡一覺就過去,第二天醒來,依然是沒得吃沒得穿,簡直是噩夢般的生活,不對,是生活般的噩夢。
我有個女兒,今年1歲了。她現(xiàn)在是我父親和母親在帶,跟他們一起睡。我父母的房間靠近墻的地方,有半根柱子突出來,使得床和墻壁之間形成了一條寬約30厘米的空隙。父親怕我女兒不小心掉到縫隙里,找個空閑,拿出他一直珍藏的一塊1982年的舊床板,裁好了規(guī)格,磨平了木刺,架在縫隙上剛剛好,再鋪上被子,我女兒就不會掉下去了。
父親自豪地說:“看吧,我說了我的東西是有用的吧?!蹦赣H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絲笑意。
現(xiàn)在很時興斷舍離的生活美學,把家里的東西扔得只剩下夠用的一點生活用品,空空的,整個人都清心了。父親是反其道而行之,不斷不舍不離,在他的眼中,沒有沒用的物品,它們只是未到使用的恰當時間。
他對每一件舊物都有很深的感情。他對這個世界也有很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