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煙火（二）

彭文斌

畫溫暖

小巷里的那棵苦楝樹長得越來越茂盛了，蟬聚集在枝頭，仿佛忙著開對歌會。宋淘淘戴著一頂遮陽帽，背著畫架，有點忐忑地往“抗癌廚房”的方向走去。

按宋淘淘最初的計劃，等小升初考試一結束，他便要去秦皇島的姑媽家度假，吹吹渤海的風。誰知老媽臨時給他報了一個美術強化班，說是陶冶一下情操。宋淘淘只好每天在線條、明暗、形體和結構里跟素描做無聲交流。

有一段日子沒去“抗癌廚房”了，宋淘淘突發(fā)奇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嘗試著畫一畫那兒的場景呢？于是，他鼓起勇氣，悄悄溜出了家門。

那個熟悉的巷口就在眼前。陽光兜頭灑下來，如同金色的瀑布在奔涌。宋淘淘的腳步忽然僵滯了，他看到一幕不同于往常的情景——許多人正排著隊緩緩前移。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宋淘淘趕緊擠上前，很快弄明白了，原來大家正在為一個布依族男孩捐款。

男孩叫思思，來自貴州省羅甸縣，正在讀小學三年級。當思思的脖子突發(fā)淋巴瘤后，他的爸爸便玩起了“人間蒸發(fā)”，而媽媽遠在浙江打工，無奈，年邁的外婆只好邁著蹣跚的步子帶著思思四處尋醫(yī)問藥。不久前，他們輾轉來到南昌的腫瘤醫(yī)院求治。

檢查之后，醫(yī)院告知，思思每半個月需要進行一次化療。外婆一算賬，兩個人往返一趟的費用超過三千元，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頻繁折騰對思思的身體恢復不利，她便考慮找個地方住下來?？墒?，就近一問，酒店、旅社根本住不起。又累又乏的外婆坐在路邊，聯(lián)想起數(shù)百個日夜的苦澀，一時情難自已，低聲啜泣，淚水縱橫。

正巧老萬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去買菜，撞見了這一老一少。問清情況后，老萬爽快地說：“如果你不嫌棄，就住我那兒?！?/p>

老萬和熊大姐在二樓騰出一間房，打掃干凈，免費給思思和外婆居住。

今天，一家媒體到“抗癌廚房”采訪，并表示要捐款支持老萬兩口子的義舉。熊大姐忙把在一邊看熱鬧的思思外婆推到記者面前，說：“我不需要，要捐就捐給這位布依族姐姐，她太不容易了?！?/p>

剎那間，鏡頭對準了思思外婆。這位山區(qū)老人開始很羞澀，但在熊大姐的鼓勵下，她慢慢講述了自己一年多來帶著外孫艱難求醫(yī)的遭遇。聽到傷心處，人們無不動容。一陣沉默之后，記者帶頭捐款，病人和家屬紛紛加入，大伙排著隊，將一份份心意交到思思外婆的手中。

宋淘淘下意識地一摸口袋，呀，自己忘記帶錢包了！熊大姐疼愛地摸摸他的腦袋，說：“孩子，你把這個故事畫出來，不也挺好？”

老萬一邊換煤球，一邊搭話：“是呀，淘淘，我們這兒常常有溫暖的故事?！?/p>

“對，我要努力學畫畫，把抗癌廚房的溫暖故事畫下來?！彼翁蕴园蛋迪露Q心。

整個暑假，宋淘淘只要有空，便守在“抗癌廚房”給老萬夫婦做幫手。當然，他也悄悄地坐在二樓的樓梯口描繪眼前的場景。宋淘淘知道自己畫得很稚嫩，可這是他最真實的表達。

一天，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來買飯，熊大姐往一次性降解飯盒里舀了一大勺，接著又舀了一大勺，并且壓實、壓緊，蓋好，那盒飯像個可愛的胖小子。女人沒有接，忽然大哭起來。

正在清理垃圾的宋淘淘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湊了過來。

終于，女人擦掉淚珠，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原委。她本來在腫瘤醫(yī)院大門口附近的一家餐館買了一份湯、一份飯，共計三十多元錢。誰知，她正要離開時，老板突然沖了過來，劈手奪過盒飯，猛地摔進電飯煲里，瞪著眼睛兇巴巴地吼道：“誰讓你打那么多的？”在一片訓斥聲中，女人哭泣著逃離了餐館?？墒牵依锏牟∪诉€躺在醫(yī)院里，這飯總得吃呀！在別人的善意提醒下，女人找到了“抗癌廚房”。目睹熊大姐打飯的豪爽勁兒，女人忍不住哭了。她說，在這里，感覺到了溫暖。

那一刻，宋淘淘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隨著“抗癌廚房”聲名鵲起，有人來談拍攝影視劇之事，老萬夫婦一口回絕了。他們明確表示，自己做的事很普通，不需要宣傳，更不需要炒作。

“現(xiàn)在的騙子招數(shù)太多了，讓人防不勝防。如果我們被人利用了，去誘騙、敲詐患者和家屬，那我們一輩子都無法心安?！遍e下來時，老萬跟熊大姐說。

通過“抗癌廚房”，宋淘淘看到了許多美好。幾乎每次來，他都會碰上捐獻物資的人，對方往往將東西一放好，一句話都不肯多說，轉頭就跑。他清楚地記得，有一位男青年在得知“抗癌廚房”的事跡后，將自己準備開生日派對的錢全部捐出，買了幾十袋大米和廚房用品送到老萬夫婦手中。

八月的一個黃昏，宋淘淘剛完成了一幅寫生，他收起畫架，準備幫老萬夫婦拾掇廚房。這時，像往常一樣，讀高中的小敏拎著碗筷和豬肉、蔬菜，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經(jīng)過半年鍛煉，從未摸過鍋鏟的小敏如今動作嫻熟，洗菜，切肉，操持鍋鏟。很快，她的黑框眼鏡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頭發(fā)遮蔽著眼鏡，可小敏沒有去整理。

忽然，宋淘淘聽到了抽泣聲。熊大姐也聽到了，她停下手中的活，朝著哭泣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是小敏，是這個選擇退學、陪伴身患絕癥的母親看病的姑娘。

一瞬間，熊大姐明白了一切，她馬上走過去，輕輕扶住小敏的肩。

“熊阿姨，我這是最后一次到您這兒做飯了?！毙∶敉蝗槐ё×诵艽蠼?。

幾個月來，小敏與母親相依為命，在煎熬中度日，她過早地承受了生命之重。今天，醫(yī)生悄悄告訴小敏：“你母親可以回去了。”那一刻，小敏意識到了什么，剎那間天旋地轉。她強忍悲傷，搖搖晃晃地來到“抗癌廚房”，想給母親做最后一餐飯。

幫小敏燒好菜，熊大姐陪著她一起回腫瘤醫(yī)院，身后跟著一支小小的隊伍，有宋淘淘，還有幾名患者和家屬。

病床上，小敏的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那張干癟枯瘦的臉黯淡無光。突然來了這么多人，她吃了一驚，努力地想坐起身來。小敏趕緊上前，小心地將母親抱起、扶正。母親好輕啊，手指似乎掐到了母親的骨頭，小敏的眼淚又唰地流了下來。

熊大姐搬了張方凳，坐在小敏母親的對面，咧嘴一笑。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笑得過于勉強，眼前的女人已經(jīng)完全不是幾個月前見面時的樣子，幾乎就是皮包骨了。

“妹子，你要回家了，家里好哇，一家人在一塊兒，比啥靈丹妙藥都強?！毙艽蠼憷∶裟赣H的手說。

“就是，就是?！辈》坷镯懫鹨黄胶吐暋?/p>

熊大姐一個勁兒地夸贊小敏這孩子懂事，聰明伶俐有孝心，將來誰娶了這姑娘，該是多大的福氣。

聽著聽著，小敏母親那張蒼白的臉煥發(fā)出一絲神采，眼眶里有淚珠打轉。

熊大姐說：“妹子，養(yǎng)病關鍵在心態(tài)。為了孩子，你得開心，老天爺一定會開眼。”

小敏母親笑了：“嗯，嗯，大姐，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到孩子上大學、看到孩子穿上婚紗的那一天，我還想帶外孫呢……”

小敏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一把抱住母親，喊了一聲：“媽！”

母女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誰也舍不得松手。

“抗癌廚房”的條件比較簡陋，是露天的，老萬夫婦千不怕萬不怕，就怕下雨天。對于他們來說，買傘是一件必須做的大事。老萬每次一買就是二十把，每把一百多元，一年在買傘上的消耗就達數(shù)千元。

宋淘淘目睹了風雨中“抗癌廚房”的狼狽情形。雨從兩側的屋檐撒豆子般傾瀉下來，風穿過巷弄，撕扯著傘，傘常常會被刮爛。人們一手扶傘，一手揮著鍋鏟，艱難地炒菜，衣服被淋濕是常態(tài)。然而，沒有誰有怨言，他們心中有爐熊熊燃燒的火，給病榻上的親人準備一餐可口的飯菜，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雨擊打著廚具，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傘挨著傘，簇擁在狹小的空間里，猶如拱出泥土的蘑菇，它們似乎在默默集合，一起抗擊多舛的命運。有時，一陣大風卷過，傘砰的一聲，被拽得掉了個兒，雨水兜頭潑了下來。旁邊的人見狀，連忙用自己的傘遮住對方，也有人幫忙將被吹壞的傘重新整好。一陣小小的騷動后，巷子里繼續(xù)發(fā)出悅耳的鍋碗瓢盆交響曲。

老萬站在屋檐下，抬頭仰望著巷弄上方那塊小小的天空，一臉焦灼?？纯磿r間差不多了，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鐵皮桶和火鉗，見縫插針地更換煤球。熊大姐則一邊裝盒飯，一邊看看雨勢，嘴里嘟噥著：“唉，這雨啥時才是個頭，老天爺！”

淚水在宋淘淘的眼眶里打轉。晚上，回到家里，他回憶著這些場景，畫了一把又一把大傘。夜深了，宋淘淘的心情依然無法平靜，他拿起筆，給報社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叔叔阿姨們，請給‘抗癌廚房一把不會破的傘！”

出乎宋淘淘意料的是，報社將這封信發(fā)表出來了。更令宋淘淘想不到的是，這封信引發(fā)了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熱議。市里決定對“抗癌廚房”進行全面改造升級，施工人員利用晚上加班加點，在小巷頂層蓋上了雨棚，安裝了排煙系統(tǒng)，給墻面貼上瓷磚，并把洗菜區(qū)、切菜區(qū)、炒菜區(qū)分開，規(guī)整了入口，在巷口立了一塊醒目的電子招牌。

病人笑了。家屬樂了。曾經(jīng)的大傘終于閑置了。

轉眼入秋，宋淘淘進入了一所重點中學讀書。這天，學校通知，市教育局、市文明辦聯(lián)合舉辦“童心向黨? 小手拉大手? 共創(chuàng)文明城”系列主題活動，其中一場活動是征集家庭在百米畫布上現(xiàn)場手繪這座城市的文化、建筑、人物、歷史事件和未來暢想。宋淘淘一家幸運地入選了。

那夜，朱淘淘一家人圍坐在客廳里，商量現(xiàn)場手繪的內容。

“我們家畫‘抗癌廚房吧。”宋淘淘忽閃著眼睛，提議道，“老萬夫婦平凡而偉大，他們是這座城市的代表?！?/p>

老爸老媽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朝兒子蹺起大拇指。

現(xiàn)場手繪活動舉辦那天，老爸老媽蹲在百米長卷前，緊張地商量如何進行構圖。宋淘淘則表現(xiàn)得極為鎮(zhèn)定，他決定以老萬、熊大姐的一張合影為主圖，左側配以“公益項目? 愛心廚房”的標識牌，右側以高壓鍋為背景。

創(chuàng)作開始了。宋淘淘仿佛回到了“抗癌廚房”，鍋碗瓢盆發(fā)出悅耳的聲音，迷人的蒸汽氤氳彌漫，石頭、思思、小敏……一張張鮮活的面孔閃現(xiàn)，他們好像在為宋淘淘加油。不知不覺間，宋淘淘感覺自己的眼睛也化為一支彩筆，在畫著尊敬的老萬、熊大姐。當穿工作服的老萬夫婦躍然于畫布上時，周圍傳來一片驚嘆聲。畫面中，老萬夫婦滿臉含笑，他們各自伸出一只手，組合成心形。

宋淘淘收筆的那一刻，老爸老媽的眼眶里一片潮濕，他們緊緊抱住了兒子。

“淘淘，我們這兒常常有溫暖的故事?！彼翁蕴缘亩呍俅雾懫鹄先f的話語，他仿佛回到那個熟悉的巷口，看見人們在洗菜、炒菜、燉湯、熬藥，聽見熊大姐洪亮的嗓音回響在小巷上空……（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