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圭與杭州山水之美

任道斌

杭州是大自然賜予人間的尤物，她天生麗質，令人難忘。我曾有幸去過歐美、非洲、澳洲及亞洲各地，可謂行遍千山萬水。但回到杭州，就會更感受到這“人間天堂”獨一無二的綜合之美。

一是城市山林之美。這里空氣清新，杭州“三面云山一面城”，一江春水城東流，城市布局和大自然的結合十分融洽，天衣無縫。

二是四季視聽之美。杭州四季分明，春有蘇堤春曉，夏有曲院風荷，秋有平湖秋月，冬有斷橋殘雪，帶給人們豐富的美感。

三是可游可居之美。杭州西湖景區(qū)山不高而逶迤起伏，水不深而碧波蕩漾。雖無太湖之浩瀚，也無泰山之高大，但是不足六平方公里的西湖景區(qū)，可游可居，可觀可賞，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讓人不會感到深山的恐怖，惡浪的危險，令人心無掛礙，當是中國古代文人畫家追求天人合一、超塵脫俗的理想粉本。

四是空蒙虛靈之美。杭州除西湖的水氣、群山的嵐霧、雨天的濕潤之外，南宋杭州還有許多水域河流，包括水井、池塘、湖蕩等。如從今天的浣紗路、河坊街、龍翔橋、開元橋、百井坊巷、柳翠井巷、荷花池頭等地名中，即可見一斑。所以杭州有江南薄霧濛濛的美感，嵐煙流布，帶來空靈之趣，恍如仙境，有著神秘之美；又如蒙上面紗絲服的美人，具有寬廣的想象空間，魅力無窮。

五是質樸野逸之美，天然去雕飾。南宋時更是如此。彼時雖然湖畔有低矮的亭臺樓閣，但湖畔有許多稻田桑地，茅草叢生，蘆葦飄逸，白鷺翩躚，老藤垂柳，草長鶯飛，且有扁舟漁翁，獵兔壯漢，生機勃勃。西湖恰如蘇東坡所譽，是村姑西施，具有質樸天真的純真無邪之美。如今雖還湖于民，但人工匠氣有所增加，自然野趣有所淡化了。

六是人文浪漫之美。到了杭州，見到白蘇二堤，讓人不禁會想起大詩人白居易、蘇東坡；見到雷峰塔、斷橋，也會使游客津津樂道許仙、白娘子的愛情故事；經(jīng)過長橋、萬松嶺，更會使人自然想到了梁山伯、祝英臺的凄美傳說；在杭州，大家還會聯(lián)想到岳飛、秋瑾，憶起畢升、茅以升、錢學森……

夏圭生長在杭州，享受宮廷畫家的福利，在和平時代，盡情地體悟杭州山水之美，并以此啟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有兩件代表作，充分地說明了他對杭州之美，尤其是對可游可居、空蒙虛靈、質樸野逸與人文浪漫之美的把握十分到位。

第一件是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西湖柳艇圖》，描寫從西湖涌金門到清波門學士橋一帶的柳浪聞鶯風光。

西湖好看而不好畫，那么夏圭又是如何取景的呢？他從北向南，汲取了岸邊的景色，以描繪西湖的天生麗質。近處是浣紗河入湖的涌金門港汊，一位船夫用竹篙撐船，以展現(xiàn)湖岸的碧波清淺。而港汊岸邊是一排酒肆茶坊和民舍碼頭，水邊停泊著若干游艇與漁舟，寧靜而祥和。屋后的湖畔為稻田，田埂道上游客正瀟灑地賞景，領略桃紅柳綠的春光。有的坐轎，有的步行，轎夫負擔，但皆有輕快自如的身姿，沉浸在大自然的野逸之趣中。

而遠處清波門學士橋一帶，楊柳依依，隨風而舞，沒有游人，較為清寂荒率，以見自然湖景的野趣。

夏圭在這些實景之外，構思巧妙，以云煙流布、充滿動感的空氣，籠罩了遠方的西湖湖面和周圍的群山。以空靈奇幻虛化了那些實景，不僅使畫面有虛實互補的美感，有西湖山色空蒙的詩意，而且令人目睹云煙而會想象那起伏的玉皇山、南屏山、九曜山，也會勾起對西湖那波光粼粼水面的聯(lián)想，包括秀挺的保俶塔、起伏的葛嶺，以及那如蓬萊三島一樣的湖中諸島；還會想起蘇東坡“山色空蒙”的詩意，令人神往。

這種虛實互補的空靈之美，就是南宋馬遠夏圭“半邊一角”的構圖特色，使西湖山水如夢如幻、如詩如歌；讓那并不遙遠的西湖群山，多了幾許讓人“不識真面目”的仙境神秘感，使觀賞者在見到柳浪聞鶯桃紅柳綠美景的同時，增添了許多可以想象的空間，如云煙之中的梁祝故事、白娘子傳說，還有白居易尋桂子的山寺、蘇東坡泛月的扁舟……

夏圭的巧思妙構，寫出了西湖美的氣質，因此善于以美養(yǎng)生的乾隆皇帝，對此圖愛不釋手，兩次南游杭州還京，皆取此圖諦視再三，并題詩以示對夏圭畫藝的贊賞。乾隆帝還讓浙籍大臣為此圖題倡和詩，足見他對西湖的鐘愛。

夏圭的另一幅描寫杭州的代表作是今藏于蘇州博物館的《錢塘秋潮圖》。與反映西湖的婉約之美相異，它展示了杭州的陽剛之美。錢塘江有天下奇觀錢江潮，舉世聞名。

由于錢塘江入海口的特殊自然環(huán)境，以及特別的天象原因，每年陰歷八月中，錢江之水逆流南返，形成高達數(shù)米的大潮，排山倒海，浩浩蕩蕩，從海寧涌向杭州濱江一帶，白浪滔天，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有著大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澎湃氣勢。

傳說錢江潮是吳國被迫自殺的忠臣伍子胥，頭戴白冠，身穿白袍，率領千軍萬馬，素服帶孝，向越國復仇來了。

夏圭又是如何描繪這番場景呢？近景中，他巧妙地用斧劈皴寫出了巍巍的月輪山，石質堅硬，使筑于其上的六和塔具有堅實之礎，故而格外挺拔。山上的林木，有的樹葉已泛紅色，表明時序為秋高氣爽的農(nóng)歷中秋。

中景是席卷萬物的滔天大潮。夏圭用流暢而帶有彈性的線跡，勾勒出流動洶涌且具有立體質感的起伏波濤，并且還大膽地添上濺出的浪珠。這浪珠在岸上其實是肉眼難以看見的，而畫家造境的智慧，也由此可見一斑。中景那動魄驚心的動感，因此亦如聲可聞、如濤若飛，令觀者嘆為觀止。

遠景是隨浪而流的風帆，乘客、舟子增添了畫面的生趣，是全圖的“畫眼”，富有氣韻生動之美。而風帆的遠方，則是逶迤起伏的蕭山群峰。畫家用筆尖側鋒含水的揮灑，寫出了山脊的輪廓線，又獲得嵐煙流布的效果，以及群山遠去的層次美感。

從近景的靜、中景的動、遠景的靜中有動，仿佛起伏變化的詩韻音律，引人入勝，不會有審美疲勞的困惑。

這幅畫雖然是一件小扇面，卻有咫尺萬里之勢、鋪天蓋地之氣，十分壯觀，讓人過目難忘。

夏圭這兩件代表作，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寫出杭城西邊有越國良女之美的西湖，又寫出杭城東邊有吳國忠臣之雄的錢潮，一柔一剛，剛柔并舉。這兩位良女忠臣皆有愛國之心，體現(xiàn)了宋韻對吳越優(yōu)秀精神文化的繼承。

夏圭的作品，有明顯的熱愛生活、熱愛故鄉(xiāng)、熱愛祖國的精神，充滿了智慧，至今仍讓觀賞者受益非淺，也讓我們增強文化自信和審美內(nèi)涵，這自然是夏圭對畫史的貢獻。

如今我們賞宋畫、品宋韻，從具有優(yōu)雅生活、憂國憂民的宋韻文化中，以史為鑒，努力創(chuàng)造出無愧于時代的優(yōu)秀文化作品。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本文為作者在“宋韻今輝”系列學術論壇——宋畫與中國古典藝術世界的發(fā)言，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