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藝漩
“嚨格哩格,戧!龔賢弟呀!我沒有……醉……你說停水是……是哄鬼……”
破鑼似的嗓門,五音不全的曲調(diào),夾雜在“咚咚咚”的腳步聲中,從一樓蹬到了五樓。沒錯!是他—第三水廠動力部專管供水的“水頭兒”。這個嗜酒如命的“樂天派”,褲子口袋里長期裝著個扁酒瓶。據(jù)此,人們送他一個火辣辣的外號,叫“酒麻蒙”。
“停沒停水,我老酒最清……清楚……,以為我醉了?故意……嚇唬我……沒門兒!”酒麻蒙輕一句,重一句。推開自家的門,一股兒濃郁的菜肴香味撲面而來。他舒舒坦坦地打了個酒嗝兒,順手胡亂拍了拍肩背上的雪花:“嘿呀,老婆,好香!”一聲咋呼,身板兒進了門。恰巧這時,車間書記也裹挾著寒風闖了進來:“伙計,是真的停了兩個多小時水了!廉租房小區(qū)總閥門的法蘭盤裂了個大口子!這下兒,已經(jīng)驚動了民政局呀!”酒麻蒙瞪著充滿血絲的大眼睛:“這是要出馬加班?”書記接過酒麻蒙的夫人遞過來的香煙,故意答道:“義務。”酒麻蒙一甩手:“那我就去屋里歪倒(方言,躺下)!”“咚咚咚”,他跑進了里屋。
書記粲然一笑。酒麻蒙的夫人也朝書記做了個要喝酒的手語。書記點點頭有意大聲數(shù)落:“老哥他這個供水工段長,不好當啊,嫂子啊!他成天跟冷冰冰的水打交道,不喝點兒酒,身子骨受不了啊!”
酒麻蒙剛才雖然口里“我去里屋躺倒”叫得山響,卻換上了一身破舊的藏藍色工作裝從里屋出來了。那工裝棉襖的扣子只剩下兩顆扣得攏,酒麻蒙索性提起衣襟角兩邊一“疊卷”,攔腰扎上老婆的一條舊紗巾。
一前一后兩雙膠靴,在潔白的路上踏出了四條顯眼的黑線。酒麻蒙悶著頭走了好一會兒,突然站住,朝著書記把眼睛往上一翻:“上月那次事故,你硬扣了我們修理工段百分之二十的獎金。還要我今天加班算義務?光罰不獎,這哪個心里服呢!”書記佯裝繃著臉,眼里卻似乎閃過一絲笑意:“我就知道你是有意找碴兒懟我。也不嫌張口談錢漏風寒磣!先走吧!這節(jié)骨眼上停水,廉租房的老弱病殘幾百人,就盯著你這個獨一無二的八級管鉗工顯神通呢!”
酒麻蒙一聽,忽然覺得心里怪舒坦的,竟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得意忘形之間,他那破鑼嗓子又癢起來:“不是咱吹牛,方圓幾百里,咱實在是技術高,百里挑一。連你這龔書記呀,都只能在旁邊干著急啊!”
在不到一平方米的閥門坑里,四個年輕人擠在一起忙活著。酒麻蒙一見,腦門上火星直冒:“你們是在抱團取暖嗎?去去去,彎的邊哈去(方言,意指站到一邊兒去)!”小伙子們伸了伸舌頭,眨著眼睛,乖乖地從坑里爬了上來。這時,酒麻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徒弟兼部下們,全都穿的是自個兒平常的衣裳。登山服、羽絨服……那上邊沾滿了泥水—不錯,看樣子還都是來不及換衣服,第一時間主動趕過來搶修的?!褒彆?,要過年了??!你個大老糊涂!他們還是時尚的年輕人了?”酒麻蒙心里一陣難過,便瞪著他們又吼了起來:“還待著干啥?走!走!走!統(tǒng)統(tǒng)回家去!莫在這兒喝北風!”“您這是心疼我們了?我們趕緊去買酒來啊!”不知是哪個小伙子輕輕說了一句。老酒一翻大眼,他們嚇得撒腿就跑,嘻嘻哈哈的聲音,拐個彎兒,就在寒風里消逝了……
夜?jié)u深了。老酒扔下扳手,叉著腰,仰頭吐出一口濃濃的霧氣。他和龔書記互相攙扶著,從閥門坑里爬了上來。那件破棉襖,也似乎“凍”得如同鎧甲一般,轉(zhuǎn)個身,無論碰在哪兒,都嘩嘩作響。酒麻蒙站在坑沿兒上,習慣地去摸屁股后邊的酒瓶。剛剛伸出手,“糟糕,酒咧?我忘了帶?”沒等他把手縮回來,一個滑溜溜、冷冰冰,不,對酒麻蒙來說,是一團火似的東西塞在他的手中。酒麻蒙眼睛一亮,麻木的手立馬靈活起來。他把那玩意兒舉在眼前一瞧,樂了:“嗨,老伙計,勁酒!”“嘣”的一聲,他旋開瓶蓋,一仰頭,咕嘟了一大口。胡茬兒上,冰凌、酒珠兒,閃閃爍爍。
龔書記心中微動,眼睛也潮濕了,酒麻蒙看在眼里,心里的熱浪頭兒一翻:“老伙計,別那么盯著我!你比咱更清楚,隨便幾個錢,是買不動咱前來挨凍的。咱是……是……”他沒詞了,急得哼了哼,又用手指了指腳邊的管道,說:“你聽聽!”說著,自個兒俯身津津有味地聽著,那里面,傳來輕快流暢的“嘶溜嘶溜”聲。
龔書記瞧著酒麻蒙那甜滋滋的美勁兒,“撲哧”一聲笑了,“忠炎,敢情這里邊流的是酒?”酒麻蒙一拍大腿:“對,對對!龔書記還沒忘記我的本名呀?”隨后酒瓶一舉,四言八句地又唱開了,“書記給咱一瓶酒哇,點點滴滴暖心頭啊。咱為千家萬戶送去拜年的酒,給咱工人兄弟添勁頭嘍!咱們的三水廠喲,日后有奔頭哇!咱龔賢弟是書記,處處都帶頭兒??!”
“咕嘟!”龍船調(diào)一唱就跑調(diào),酒麻蒙干脆蹲下身來,又灌了一大口酒。龔書記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來。酒麻蒙也縱情地笑了。此時此刻,笑聲、喝酒聲和著酒香,在冷冷的夜空里飄蕩著,飄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