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顆鋼彈血鑄“鐵警”：兩萬公里塵與土，二十六載云和月

蘭蘭

2022年9月，中央宣傳部、公安部向全社會發(fā)布2022“最美基層民警”先進事跡，江蘇省鹽城市公安局鹽都分局郭猛派出所一級警長孫益海赫然在列。

26年來，孫益海踽踽獨行，用一條腿、一個假肢丈量著郭猛鎮(zhèn)的村莊街巷，詮釋著戶籍警察的神圣，做出了健全人都難以做出的成就。鮮為人知的是，英雄的背后，是他默默付出的妻子。這一切得從1995年那一聲意外的槍響說起。

生死相依，我們一起守著鐵樹開花

1995年11月30日，郭猛鎮(zhèn)派出所接到轄區(qū)劉垛村一名婦女報警，聲稱有人因糾紛威脅他們母子安全，對方還有火藥槍。所長安排27歲的孫益海和同事前去處理警情。從部隊轉業(yè)的孫益海，一身英氣，意氣風發(fā)，和鎮(zhèn)上的小學音樂老師武紅梅結婚才9個月。早晨上班前，他還對武紅梅說：“就差生個大胖小子了！”妻子羞澀地笑了。

在郭猛鎮(zhèn)衛(wèi)生院附近的一條小水泥船上，孫益海發(fā)現(xiàn)了當事人的火藥槍、一根槍管及殺豬刀。當他把槍管拿出來放到船頭上時，因為槍管里有火藥和鋼珠，意外突然發(fā)生了。伴隨“砰”的一聲巨響，孫益海只覺得左大腿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左大腿鮮血噴涌而出。他抬頭喊了一句：“快送我去醫(yī)院！”就陷入了昏迷中。

中間，孫益海清醒過兩次，第一次他看到院長不停地搖頭；第二次他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護士把氧氣面罩摁在他臉上，他又昏迷了過去。

孫益海的主動脈被打穿，醫(yī)生靠輸血維持他的生命。可轉眼之間，輸進去的血又都流了出來。醫(yī)生只好對他的左腿做了截肢手術。

再次醒來的孫益海很虛弱，看到妻子哭得眼睛通紅，同事們圍著他站了一圈。他對左邊的同事說：“幫我摁一下左腿，腿痛！”同事趕緊彎下腰，裝作給他拉了拉被子。武紅梅忍不住偷偷落淚。

深夜，孫益海仍感覺左下肢疼痛，讓妻子再幫他按摩一下。實際上這就是截肢后的幻覺痛，武紅梅實在是受不了了，她用臉貼著他的臉抽泣著說：“益海，你的左腿被鋸掉了?！?/p>

孫益海呆若木雞，他不相信，直到武紅梅抱起他的頭，往上抬起，他才看到自己肚子以下裹著厚厚的紗布，一條右腿孤零零地伸著……

他背著武紅梅問了問護士，知道這是七樓，他準備好了，就從這七樓跳下去，所有人都解脫了。

可是，他連跳樓的能力都沒有。他試著想坐起來，卻沒有力氣。武紅梅趕緊幫忙扶他起來。坐起來那一刻，天旋地轉，孫益海又重重地躺在床上。

孫益海在武紅梅的“監(jiān)管”下，沒有自殺的機會。他時而拒絕治療，時而對妻子說：“紅梅，咱們離婚吧，我不能拖累你，我保證不會怨恨你！”武紅梅很傷心地說：“你怎么說出這樣的話？我們是夫妻，你好的時候照顧我，現(xiàn)在你失去一條腿，換我來照顧你！”小兩口對視著，眼淚涌了出來。

28天后，孫益海要出院了。他一下床，下意識地往前邁，身子往前倒了下去。武紅梅伸手去接，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她看著他尷尬而茫然的樣子，心痛不已。孫益海拒絕醫(yī)生遞過來的拐杖，要妻子扶著他往前走?？蔁o論他多么要強也抵不過失去的那條腿帶來的不便，最終他還是選擇接過拐杖。

留在孫益海體內的鋼珠像幾十顆定時炸彈，在盆腔和膀胱處，又痛又癢。他甚至能摸到綠豆大小的鋼珠在肌肉里移動，痛苦不堪。1996年4月，他準備第二次手術，取出鋼珠。手術要在X光照射下進行，麻藥沒有起到作用，孫益海咬著牙忍受著刮骨般的疼痛，聽著“當啷當啷”的聲音。醫(yī)生從他體內取出23顆鋼珠，還有36顆要永遠和他共存了。

武紅梅安慰他：“你其實運氣挺好的，雖然失去一條腿，但還能看到我、看到父母和同事。有多少人遭遇車禍，當場連命都沒有了……”孫益海感激道：“是吧，我當兵的時候，排長也說我運氣好。”那是孫益海在廣州當兵時，軍營里有幾棵一人多高的鐵樹開了花?！皩O益海，你居然看到了鐵樹開花，運氣真好！”排長拍著他的肩頭說……

當天下午，孫益海就看到兩棵鐵樹苗，是妻子從醫(yī)院附近花了60元錢買回來的。她嬌俏地對老公說：“你要振作起來，我們一起等待這棵鐵樹開花！”孫益海點點頭。

重啟人生，帶著36顆鋼珠子彈出發(fā)

沒裝假肢前，孫益海只能困在家里，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還能干點啥。家就在派出所前面，他透過玻璃就能看到同事進進出出、忙忙碌碌，這種對比更讓他絕望。

那天，三個同事來到家里，一進門就嚷：“益海，來來來，打會兒牌，好久沒一塊兒打牌了?！彼{悶，大家都很忙，怎么會找他打牌呢？同事們不由分說把他拉起來。整個下午，大家邊玩邊說笑，氣氛非常融洽，孫益海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武紅梅在一旁端茶遞水，眼里含著笑。

那以后，同事們經(jīng)常來家里找他玩兒，孫益海也在這種放松中漸漸忘記了自己的病痛，逐漸開朗起來。后來，他才從同事嘴里得知，是妻子偷偷邀請大家來陪他。妻子的良苦用心讓孫益海感動。

之前，家里扛煤氣罐、買米買面都是孫益海干?，F(xiàn)在，武紅梅承擔了所有家務活。大的煤氣罐搬不動，就換成小的；拎不動大袋米面，就買小袋的。孫益海發(fā)現(xiàn)，妻子迅速地消瘦了。很多個晚上，她從噩夢里醒不來，大聲呼救，然后再沉沉睡去。

1996年春天，武紅梅懷孕了！這無疑是一劑強心針，讓孫益海有了責任感。他要當父親了，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他要做孩子眼中的英雄，做個被社會需要的人。他對妻子說：“紅梅，我不想在家坐著了，我要上班?！逼鋵?，武紅梅也是希望他工作的，不為收入，就想讓孫益海能重新融入社會，融入人群中，讓正常的工作來療愈他的傷痛。

派出所人手少，孫益海接替同事做內勤工作。財務管理、檔案管理、統(tǒng)計報表、化解群眾矛盾糾紛，都是一些細致的活兒。孫益海很快進入狀態(tài)，一門心思投入到工作中，漸漸忘記了傷痛。武紅梅也放心地回到闊別兩年的教學崗位上。

最初，孫益海是想用工作來療愈自己，不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去感傷。等他接手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單戶籍一項就占去了他大部分時間。那些年，由于村民對戶籍沒有足夠認識，好多人成年了還是“黑戶”。有嫁到郭猛鎮(zhèn)的外地媳婦沒有遷戶口的，有生孩子沒有上戶口的，有出嫁的女兒戶口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遷走而被注銷的……

大家用到戶口時，才想到來找孫益海。孫益海就去村里調查，找到村干部和人證物證，給當事人上戶口。這樣，他就需要經(jīng)常下鄉(xiāng)，到村里去。

他始終不愿意以單腿示人，那種殘疾人騎的電三輪他接受不了，就只能讓妻子騎著摩托車馱著他去村里工作。因為截肢位置太高，他的假肢和身體連接的部位前半部分是個殼，左邊屁股坐進去，然后用牛皮帶從后面繞過來固定到腰上。

1997年，兒子孫武出生后，全家外出時，都是他抱著孩子坐在后面，妻子駕駛著摩托車，不管風吹雨打穿梭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年幼的兒子跟著他，困了只能在孫益海的懷里睡，受盡委屈。孫益海心疼他們娘倆，也痛恨自己懦弱，連自己的殘疾都不敢面對，怎么做兒子的英雄？于是，他不再懼怕別人的目光，買了輛三輪車。然而，三輪車經(jīng)常出故障，武紅梅不放心，還是要跟他一路同行。一次，三輪車壞在路上，武紅梅推車走了三公里才找到修車鋪，妻子的滿臉汗水更讓孫益海心生慚愧。

2005年，全國開始更換二代身份證。全鎮(zhèn)6萬群眾，登記、拍照，工作量巨大，孫益海和兩名輔警忙得不可開交。有的老人距離偏遠，行動不便，他還要挨村去上門辦理業(yè)務。那天，忽然刮起大風，緊接著下起雨來，孫益海的假肢被風吹得扭到前面，他站不穩(wěn)摔在地上，手擦破了皮，鮮血直流。

村里一些孤寡老人狐疑地問：“換身份證還要錢？”看著他們兩毛、一毛的零錢遞過來，孫益海很心疼，他一揮手，不要了。這工本費，他墊了。

就這樣，孫益海一個月辦了1.2萬多張身份證，無一差錯。當年底，全縣16個派出所考核，郭猛派出所的身份證工作排名第一。

一次，一名叫王丫的女子要給女兒上戶口，王丫連自己的戶口也是前一年補登的。她哀求孫益海：“你給俺家孩子上戶口吧，不然她不能上學啊！”孫益海讓王丫提供自己的原始資料，核實后才能辦理。王丫面露難色，她到哪里去找原始資料呀？

孫益海想了想說：“我來辦！”他先根據(jù)王丫提供的模糊地名，聯(lián)系到當?shù)嘏沙鏊?，讓對方幫助尋找王丫的親人和村莊。對方反饋的消息是沒有這個地名，孫益海和對方溝通，說盡好話：“請務必再幫忙查一下，這邊有個孩子沒有戶口不能上學。”

對方被孫益海感動，出動民警去村里尋找，終于找到王丫家人。原來王丫不是她真名，而是夫家給她起的名字。當年，王丫跟著父母來江蘇走親戚，結果走失，被夫家收留。

孫益海安排王丫和丈夫回家鄉(xiāng)做親子鑒定。在家鄉(xiāng)，王丫亦步亦趨給孫益海打電話，說要這證件那證件，跑了一趟又一趟，不好辦。王丫老公甚至發(fā)脾氣說：“不辦了，回家！”孫益海好言相勸，然后一邊和當?shù)嘏沙鏊娫挏贤?，一邊指導王丫夫妻倆辦理，終于在孩子上學前，給她上了戶口。

郭猛鎮(zhèn)有一百多例這樣的疑難戶口問題，久拖不決，在孫益海的認真協(xié)調下，全部得以解決。“這種事，群眾不懂怎么做，我是戶籍警我內行，我不耐心指導，他們就很難辦成！”他如是說。

孫益海非常忙，忙得忘記了自己是殘疾人，武紅梅很欣慰。漸漸地，派出所離不開他，群眾更離不開他。為了更好地服務群眾，孫益海在郭猛鎮(zhèn)派出所打造出365天“不打烊”的戶籍大廳。但是，他每月也會有一兩天的“空缺”。

愛的支撐，“鐵警”夫婦走出最美風景

當年受傷，體內鋼珠留下的傷痕結痂會堵死尿道，孫益海每個月都要去做一次尿道擴張手術，用一根粗8毫米的擴張器扎進尿道……面對常人無法想象的疼痛，因有妻子的守候，孫益海堅強面對。

頻繁的尿道擴張手術讓孫益海非常痛苦。有一次，增生的疤痕堵死了尿道，孫益海長時間不能小解，他蹲在馬桶上，痛不欲生。最后，武紅梅把他送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用針管從他的膀胱里抽出尿液，之后把他轉院送往鹽城市醫(yī)院，做了尿道手術。

孫益海去上海試圖從口腔取皮，植入尿道，減少手術頻率，卻因為自己的疤痕體質最終沒有成功。于是，尿道擴張術一直伴隨他到如今。

兒子孫武上學后，目睹父親帶病工作，被父親的頑強感染，他非常努力，學習在班里一直領先。他從小就立志做一名警察，像父親一樣守護一方的平安。兒子的優(yōu)秀讓孫益海夫妻倆倍感欣慰。

作為妻子，武紅梅想盡一切辦法讓他的生活和工作能舒適些。2009年，孫益海生日那天收到妻子送的大禮——一輛價值11萬元的轎車。他這才明白妻子一直省吃儉用的原因。驚喜之際，他埋怨妻子：“買這么貴的車太破費了！”武紅梅說：“一步到位，這車開著肯定不會把我們扔到路上。”孫益海很感動，雖然這是用家里所有積蓄買的車，有點心疼，可妻子這份深情讓他心里熱乎乎的。

日常，孫益海離不開止疼藥，他的腿會間歇性疼痛。一次，他和同事去另一個城市出差調查一個村民戶籍，本來準備當天回就沒帶止痛藥。沒想到，中午疼痛突然發(fā)作，他疼得汗珠順著臉往下流。同事嚇壞了，到處找藥店，結果藥店沒有適合的止疼藥，他就買了一盒治牙疼的藥，一下吃了兩顆才稍稍止住疼。同事說：“嚇死我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你的腿好了，誰知道你遭這么大罪！”

2012年，孫武上了高一，成績依然優(yōu)秀，可武紅梅由于常年勞累積勞成疾，在學校上課時暈倒在樓梯間。孫益海讓她住院治療，她說：“高中是兒子的關鍵時期，我住院，誰照顧你們爺倆？再等等，等兒子考上大學我就住院?！?/p>

2015年，高考前夕，武紅梅突發(fā)眩暈癥，嘔吐不止。她悄悄去了醫(yī)院，經(jīng)檢查是子宮肌瘤引發(fā)的貧血。為不影響兒子高考，她再次拒絕住院。當年，孫武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此時的孫益海，工作忙得焦頭爛額。他讓妻子住院，武紅梅又以照顧他身體為由，僅僅在家休養(yǎng)。

2019年夏天，孫武大學畢業(yè)，考入鹽城市公安局工作。此時的武紅梅身體虛弱到不能行走，她臉色蒼白，體重不到100斤。孫益海帶著她到鹽城大醫(yī)院檢查身體，醫(yī)生懷疑是白血病。孫益海一下子怔住了。他無助得像個孩子，失去左腿他都沒有流淚，面對虛弱的妻子，他卻眼里含著淚花。

武紅梅安慰他：“沒事的，你現(xiàn)在挺好，兒子也大了，我其實沒有什么牽掛了。”這句話說得孫益海再也忍不住，眼淚淌了下來。所幸，復診結果還是嚴重貧血，但醫(yī)生建議摘除子宮。

武紅梅住院準備做子宮切除手術。孫益海陪在醫(yī)院里，但找他辦事的群眾太多了，電話不斷。他剛要關機，武紅梅說：“你回去吧，有爸媽和哥哥嫂子在這就行，所里離不開你，你在這也幫不了我什么?！痹栏改负透绺缟┳右矂袼骸澳氵€是回去吧，這里有我們，萬一所里有什么重要工作，別給耽誤了！”他看看武紅梅，妻子沖他點點頭。

就這樣，白天，孫武在醫(yī)院照顧媽媽，晚上，孫益海從郭猛鎮(zhèn)開車40分鐘趕到醫(yī)院陪護妻子。

這天，夜晚的燈發(fā)出溫暖的光，妻子疲憊地睡著了。孫益海很累，卻不敢打個盹，他看著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流進妻子的身體里。此情此景，他仿佛又回到自己當年住院那個時候。那時，妻子青春靚麗，文藝浪漫，站在人群里是被矚目的女神?，F(xiàn)在的她，消瘦、蒼老，容顏不再。她為了自己，為了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了，她用生命救贖了他，卻累垮了自己。那晚，他拉著妻子的手久久地摩挲著，感懷著。

二十多年來，孫益海夫妻風雨相伴，伉儷情深。孫益海是妻子的支柱，武紅梅是丈夫的拐杖。兩個人互相攙扶，彼此成就，走成了郭猛鎮(zhèn)的一道風景。

2022“最美基層民警”“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中國好人”“全國優(yōu)秀警嫂”……孫益海夫妻的榮譽證書足足有一大摞。這些證書的背后，都是武紅梅的巨大付出。

2023年春天，窗外的鐵樹已經(jīng)長到一人高了，孫益海指著鐵樹對妻子說：“我就是這棵鐵樹，你是我的園丁，不斷地澆水、施肥，我才能有機會開花。這些年，我的生命里有一半的活力來自你，你讓我的生命有了厚度，這輩子，多虧有你！”

武紅梅笑笑說：“當你失去左腿那一刻，我不想你的人生從此活在缺憾里，那就只有我來做你重生的左腿。你帶著我，我支撐著你，我們一起攙扶著走向人生終點?！?/p>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