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時間的外賣詩人：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

或之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詩集《趕時間的人》，把詩人和外賣小哥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把浪漫詩意和人間煙火交織在一起。他叫王計兵，一個54歲的外賣員，5年行程15萬公里，寫詩總數(shù)超4000首。他每日不停地在路上奔波，萬丈紅塵給了他無限靈感，他曾經(jīng)2小時寫詩12首，一個月創(chuàng)作80多首詩。他用雙腳錘擊大地的聲音，堅實而有力，在全國發(fā)出鈍響。

漂泊的他，用詩建造自己“獨立的國度”

“我也有自己獨立的國度/我沸騰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聳立的山川/我還有遼闊的皮/如同黃土……”

——《寫給在人間疲于奔命的每個人》

王計兵的心是不羈的，一件藍色外賣員制服里，包裹著他寬闊的靈魂。

凌晨，他悄悄爬起來，坐在江蘇省昆山市中環(huán)處自家雜貨店里寫詩，瞬間進入忘我狀態(tài)。他在詩歌里行走，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世界碰撞，用文字照耀隱藏在角落里的微塵，化成一行行或浪漫或有力或無奈的詩句，解讀著世界。

早晨，妻子郭依云要在家里做家務(wù)，而王計兵就利用這空閑時間，在店里整理前一天在送外賣路上寫下的詩稿。上午10點鐘，妻子來到店里，他從詩里走出來，再回到熱火朝天的生活里。此時，他是老公，是爸爸，是店主，是外賣小哥。

郭依云性格踏實肯干，老公寫詩，對她來說其實是不務(wù)正業(yè)。剛結(jié)婚時，王計兵興致勃勃地給她寫了一封情書，聲情并茂地讀給她聽，她卻瞪他一眼說：“干你的活兒吧！”她能看到老公眼里的失望?？蓪戇@個有什么用呢？能當錢花？能過日子嗎？

郭依云從來沒想到，老公能靠寫詩成為“名人”！這些年來，王計兵瞞著她偷偷寫詩，在不耽誤干活兒的情況下，2019年，他的詩居然還獲了獎。他用寫詩的3000元獎金給她買了一件兔毛衣服。這是她穿過最貴的衣服，雖然很心疼，但是老公的獎金，她樂于接受，讓他體驗一把成就感。

多年來，王計兵對妻子懷著感激之情。她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嫁給他，和他一起走南闖北打工，從青春少女到華發(fā)中年，一路辛苦，跌跌撞撞。他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把所有的愛都賦予她。她不喜歡他寫詩，他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寫。

王計兵從小就愛寫作，20歲時立志要當專業(yè)作家?？蓪懽鲃?chuàng)造不了價值，父親被他的“冥頑不化”激怒，燒了他寫了20萬字的長篇小說。父親絕望的眼神讓他清醒地意識到，在現(xiàn)實面前，首先要有生存能力，其次才是寫作。王計兵發(fā)誓，寫作，永遠為生活讓路！但打拼之余，他偷偷撿拾著散落在地上的夢想，建造著屬于自己的詩的“國度”。

妻子送兔毛衣服干洗時，從口袋里意外看到了發(fā)票，發(fā)現(xiàn)是5000元買的。這太貴了，她問王計兵到底多少錢，王計兵的腦袋飛速旋轉(zhuǎn)著，說：“這件衣服是打折的，加上各種優(yōu)惠，最后到手3000塊錢。”郭依云后來才知道，衣服花了5000元，其余的兩千塊錢是老公跑外賣掙的。王計兵說：“我就是特別想給你買這件衣服，在昆山市最大的商場里轉(zhuǎn)了半天，還是買了?！?/p>

當《趕時間的人》在網(wǎng)絡(luò)上爆火，王計兵成了詩壇上一名外賣詩人，郭依云捧著老公的詩集，看得眼含淚水。她只知道老公從2018年開始兼職做外賣，卻不知道，他的詩歌在委屈中也悄悄成長。

郭依云看到老公寫給她的詩《妻子的詩歌》：“妻子說/你的呼嚕越來越嚴重了/不是折磨，簡直就是折紙/有時我被折成一個紙船/在浪里蕩漾/有時折成紙飛機/在空中翱翔/有時什么也折不成/就是把一張紙反復揉搓/對此我深表歉意/只能在早晨的一杯牛奶里/把吸管折出/妻子最容易吸食的弧度?！惫涝七煅食雎?，原來，一首詩竟能有如此感染力，比說千萬句“老婆，我愛你”更讓她感動。

重慶一檔電視節(jié)目邀請王計兵夫婦錄制“五一”特別節(jié)目。第一次，夫妻不是為討生活而出遠門。在酒店房間里，郭依云對插卡取電很好奇，她一邊跟老媽視頻，一邊說酒店多么高級，像個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王計兵看妻子的眼神里有心疼有自責，這些年，妻子為他、為家付出所有，唯獨虧待了她自己！往日，妻子跟著他受的苦歷歷在目——

詩，在妻子看不見的地方號角長鳴

“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愛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只能像鐘擺一樣/讓愛在愛里/就像時間在時間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

1992年，被父親燒毀了長篇小說的王計兵，開始在村頭小河里當撈砂工。沉浸在文學夢想中的他，喜歡收工后坐在鐵皮小船上思考。初冬的一天晚上，他隱約看到岸上有個姑娘在徘徊，是郭依云，那是他心儀了很久的女孩。曾有人給他們倆牽線說媒，但王家一清二白，郭家謝絕了。王計兵看著心愛的女孩也在小河里洗砂，卻沒機會接近。

這天晚上，他想擺渡送郭依云過河回家，可船篙被船主拿走了。月亮從樹梢后面爬上來，泛著銀色的光。王計兵想和她單獨待一會兒，但回不了家的郭依云很著急。他索性把郭依云扶到船上坐好，自己縱身一躍跳進水里，推著小船往對岸走去。

河水結(jié)著薄冰，小船劃過，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郭依云有點過意不去，說：“太冷了，你能行嗎？”河水刺骨的涼，王計兵渾身打戰(zhàn)，他哆嗦著說：“我行，沒事兒！”到了對岸，郭依云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了。王計兵有點失落。忽然，郭依云跑了回來，“王計兵，我知道你喜歡我，以后我們倆好吧！”說完她扭頭跑了，留下興奮不已的王計兵，他喜歡的女孩要和自己好！一句話驅(qū)散了他渾身的冰冷。

郭依云也早就注意到了王計兵，他身上有一種儒雅的氣質(zhì)，干粗活也掩蓋不住他的與眾不同。尤其是他埋頭看書的樣子，那么安靜優(yōu)雅。她和家人抗爭，最終，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1993年，王計兵娶回郭依云，他們一起去新疆打工，盡管漂泊的日子很累，但愛情依然美好。美好的愛情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他悄悄寫情書、寫愛的感言，想等合適的機會給她看。他以為妻子喜歡自己看書，一定也會支持自己寫作，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

挖了一天甘草的王計兵，把一篇表達愛的小文章讀給郭依云，勞累一天的妻子卻皺著眉頭瞪他一眼，眼神里的嫌棄讓他心情瞬間自由落體般墜落。

“咱們還是好好打工掙錢過日子吧，白手起家，哪有精力弄這些花哨的東西？”他想了想，也對！先過日子，讓這些“花哨的東西”隨風而去吧！他把那篇文章撕了，一揚手，扔向了窗外。

1994年，大女兒出生，他們回到江蘇徐州。貧瘠的日子里，王計兵使勁尋找著出路。姑姑家的弟弟讓他來昆山，說這里錢好掙些。他帶著妻子和女兒來到昆山。本以為到了昆山遍地是錢，只要肯彎腰撿拾，就能過上好日子。可是，王計兵夫妻的年齡，進廠一點不占優(yōu)勢，他們只能干又臟又累工資低的工作。索性，他們就在路邊擺地攤，賣一元小商品。

每天，幫郭依云在路邊擺好攤，王計兵就去撿廢品。這種“無本生意”，凈賺！一次，他看到幾個女孩坐在草坪上，身邊有幾個喝完的飲料瓶子。他想等她們走了再撿，但不知要等多久，放棄了又覺得可惜。王計兵對女孩說：“你們怎么敢在這兒坐？昨天這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一條蛇！”女孩嚇得站起來就跑。王計兵撿到瓶子，開心地笑著罵自己：“你可真壞！”

郭依云問他：“你這看書的人，撿廢品不怕人笑話嗎？”“怕啥？不偷不搶，光明正大掙錢，我不覺得丟人！”王計兵撿著廢品，可心里想的還是書。

后來，市場進行規(guī)范，王計兵有了自己的固定攤位。他和妻子商議后，決定改行賣文化用品，包括書籍、光盤和磁帶。他把家里僅有的三萬元錢全部用來進貨，貨架上擺滿了書。他坐在這些書中間，好像坐在夢想中央，成了自己“獨立國度”的國王，揚眉吐氣。妻子抱怨：“你進這么多書干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沒想到，執(zhí)法部門找上門來，以售賣非法出版物為由，將東西全部沒收?？粗湛杖缫驳呢浖埽蚱迋z相對無言。王計兵兩手一攤說：“坐吧，這次有地方坐了。”本來挺生氣的郭依云“撲哧”一聲笑了。

王計兵只好東山再起，為了省錢，他們退掉出租屋，到工地撿了些舊木板，在一條廢棄的小河中央搭了間小木屋，一家三口住在里面。王計兵給木屋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水上小屋”。這間水上小屋，冬天冷夏天熱，加上蚊蟲叮咬，滋味一言難盡。再后來，他們的攤位擴大到三間，2002年，二女兒和兒子也相繼出生。經(jīng)過打拼，他們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固定門店和倉庫，王計兵也擁有了自己的電腦。

日子過好了，他的寫作夢便蠢蠢欲動，急待破土發(fā)芽。曾經(jīng)為了生活，他的夢想無限讓步。現(xiàn)在，他不敢恣意去寫，他只是偶爾在煙盒、紙片上抒發(fā)一下情感，還不敢留存，寫完就扔掉。一是怕妻子看到心煩；二是怕自己泛濫的寫作欲望一發(fā)不可收。后來，他找到一個兩全的辦法，偷偷地進行，不讓妻子看到，他在QQ空間里寫。

一個詩歌論壇的博主發(fā)現(xiàn)了王計兵，邀請他到論壇共同創(chuàng)作。王計兵找到組織，有了發(fā)揮的空間。他每天早起對妻子說去店里整理貨物，實際上是在詩海遨游。清晨這點時間不多，他不能寫更多的內(nèi)容，就寫詩，短嘛！等妻子來店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貨物整理得差不多了。他竊喜，在妻子看見的地方，快意生活，又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讓詩歌號角長鳴。

一諾千金，當年的誓言正在兌現(xiàn)

“親愛的，我們不窮/月光穿過玻璃破裂的小西窗/折成一屋的碎銀子/堆滿我們扎著鐵絲的小木床/你的鬢發(fā)和微鼾/就有了貴金屬的質(zhì)地/我們的棉被/一如既往地從中午/就捂住了陽光/一根根滾燙的金條/當年一諾千金的語言/正在兌現(xiàn)/今夜，我們是最富有的兩個人。”

——《銀婚》

2014年，生意比較好做，王計兵夫婦攢錢買房，在昆山中環(huán)安了家。后來，實體店生意日漸衰落，郭依云很苦惱。他心疼妻子，就尋求開店以外的出路。

2018年，王計兵注冊了外賣騎手，幫妻子打理好店里的貨物，閑暇時刻，他去送外賣多掙點錢。一腳踏進這個行業(y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了“人間”。接觸各式各樣的人，看著各種各樣的事，他覺得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需要書寫，寫給自己，寫給世人。

他接到一單外賣，女孩子錯填了前男友的地址。剛分手的男孩借酒澆愁，對著敲門的王計兵怒目相對。王計兵哪知個中原委，他剛下樓就接到女孩電話，說自己填錯了地址，讓他要回外賣送到自己的住處。王計兵返回去再次敲門，男孩正在傷心，心情煩躁，他一把拎起王計兵的衣領(lǐng)，罵罵咧咧，似乎要把滿腔怒氣撒在他身上。王計兵感到一陣窒息，如果再晚幾分鐘，自己的小命就交待在這兒了。幸虧男孩的朋友及時攔住，他才拿著外賣離開。

王計兵沒有因為自己的遭遇憤憤不平，而是對女孩說：“你們還有感情吧！男生很難過的樣子。”一句話說得女孩子眼圈紅了。

回程路上，王計兵內(nèi)心頗多感慨，靈感迸發(fā)，寫出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請原諒》：“請原諒，這些呼嘯的風/原諒我們的穿街過巷，見縫插針/就像原諒一道閃電/原諒天空閃光的傷口/請原諒，這些走失的秒針/原諒我們爭分奪秒/就像原諒浩浩蕩蕩的螞蟻/在大地的裂縫搬運著糧食和水……”

王計兵悲憫地看著這個世界，他熱愛這份職業(yè)，騎行的日子里，每一個細節(jié)都帶給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激情。

2020年，外賣詩人王計兵的詩開始引發(fā)關(guān)注，《揚子晚報》記者跑來采訪王計兵。妻子逗他說：“你偷著寫了多久了？”王計兵不好意思，剛要向妻子坦白，妻子“撲哧”一聲笑著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p>

王計兵以為自己偷偷寫詩瞞過了妻子，其實郭依云心知肚明。后來，王計兵的詩歌開始出現(xiàn)在《綠風》《詩刊》等知名雜志上，并陸陸續(xù)續(xù)獲得了獎項，他的寫作也就“半推半就”地公開了。妻子不再反對。

妻子的沉默就是對王計兵的鼓勵，他創(chuàng)作到了一個巔峰時期。在人間煙火中磨礪出來的詩句，在網(wǎng)上慢慢傳播。

2021年，疫情期間，昆山市實行靜默管理，外賣騎手只能送到小區(qū)門口。他給顧客打電話，顧客讓他必須送到家門口。他為難地說：“我真的進不了小區(qū)，和門衛(wèi)交涉了好半天，只能給你放到門口?！彼詾橐呀?jīng)解釋清楚，但顧客卻以超過400米為由，把他投訴了。平臺罰了王計兵50元錢。

王計兵嘆了口氣，當時，大家都需要一個情緒出口，互相理解吧！可對方不依不饒，一直打電話罵他，怎么解釋都沒有用。這一刻，他心里是委屈的?；氐郊遥拮訉λ麌u寒問暖，那種發(fā)自心底里的關(guān)愛，讓他瞬間溫暖。

郭依云對他說：“人家專職外賣員也不像你這么勞累，你一個兼職的，比人家跑的時間還長！”他解釋：“專職的平臺會給單子，兼職的要搶單子，時刻注意手機提示。而且，要自己匹配哪幾個單子是順道，可以接，省時省力高效地掙錢?！逼拮幽睦镏肋@些門道，就問他，送外賣時有啥故事發(fā)生沒有？“當然有！”他就給妻子講送外賣時遇到的有趣的好笑的小插曲，自己受的委屈只字不提。這些委屈都在妻子看不見的地方，在他的詩里。

2022年7月，一個朋友轉(zhuǎn)發(fā)了王計兵《趕時間的人》到自己微博，只一周，這條微博點擊量超過2000萬次，引起北京觀相文化有限公司的注意。公司找到王計兵，溝通為他出版詩集事宜。王計兵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詩能結(jié)集出版，他很爽快地簽了約。

2022年11月，浙江果麥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慕名而來，和王計兵簽約出版他的第二本詩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王計兵一邊騎行一邊吟詠，他的詩、他的夢想仿佛插上了翅膀，在天空翱翔。

2023年2月、4月，兩本詩集相繼面世?！囤s時間的人》兩個月時間已經(jīng)加印到3萬冊；《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首印1.3萬冊。

4月21日晚上，王計兵和余秀華兩位詩人在抖音進行了一場對談。王計兵含蓄內(nèi)斂，他講述了自己對詩歌的理解和創(chuàng)作歷程。這場詩人與詩人的對話引來數(shù)百萬粉絲圍觀。

兩部詩集接連出版，有熱心讀者帶著詩集找到王計兵家，滿懷敬意地請他簽名。他簽完名，一扭頭，發(fā)現(xiàn)妻子正呆呆地看著他，神情里有一絲惶然。他心里明了，自己這個走紅的“詩人”讓妻子沒有了安全感?！坝嫳?，你會不會經(jīng)不起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郭依云在試探他，他堅定地搖搖頭：“不會！”

于王計兵來說，他還是原來的他，除了給自己的詩集做宣傳活動，他依然送外賣，騎行掙錢養(yǎng)家。他不想妻子因為自己寫詩而感到惶恐不安。為了給郭依云足夠的安全感，他出門的時候就把微信和QQ等社交賬號電腦和手機同時在線。這樣，什么樣的人在和他說話，妻子可以隨時看到。

他很細心、耐心，有人發(fā)來信息，他不回復，等著妻子，她看完了，有時候會替他回復，說他在忙。如果妻子一直不回復，他再回復信息。

就如他寫給妻子的詩：“當年一諾千金的語言，正在兌現(xiàn)！”他不想因為寫詩而影響自己和妻子剛剛幸福的生活。他還是那句話：“寫詩，永遠為生活讓路！”他，要給相濡以沫的妻子足夠的安全感。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