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父親拉車

宋振學

什么是累？什么是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也會有不同的回答。什么叫不怕累？什么叫不怕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體驗，也會有不同的說法。為什么不怕累？為什么不怕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也會有不同的意志和努力。當年，父親為了掙錢買生產(chǎn)隊里的工分，維持家里的基本生活，拉了幾年地排車。他十三歲那年，也曾幾次幫父親拉車運貨。父親不怕苦不怕累的堅強意志、敢于迎難而上的精神和實際行動，深深地感動、教育和鼓舞了他。

七月的一個周六中午，他放學回家后，放下書包拿著雙桿網(wǎng)就到公路邊的水溝里捉魚去了。那時候生活困難，祖孫三代多口之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父親一個整勞力支撐著。家里有時候吃鹽都要等著雞下了蛋去換，平時很少能吃上肉，他找時間用小網(wǎng)子逮些小魚蝦，放上幾個辣椒燉著吃，一家人就算是改善生活了。當時他正起勁地捉魚，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頭看，不遠處的公路上父親在向他招手。父親喊他：“你趕快回家，找根繩子過來，幫我拉車到縣城去。車上拉的是木板子，我裝車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一下，路上拉車使不上勁，沒辦法呀！今天下午不上課了吧？”聽父親這樣說，他立刻答應道：“哦，行，行行！”隨即收起網(wǎng)，快速將臨時扔放在溝邊的小魚蝦裝進魚籠子，跑步回家后，找了一條細長的繩子，又趕緊跑到公路上。

三伏天氣溫很高，公路的沙子路面更是烙人腳。父親將繩子拴在車把的一旁，對他說：“你在這邊往前拉，要均勻用力，邁步時要穩(wěn)當?！彼c頭答應。拉了一會兒車，他大汗淋漓。父親笑著說：“你這樣一直使勁，我感到輕快了?？墒堑娇h城路還遠呢，你要保持耐力，不能著急，不然一會兒就走不動了！”他看看父親，笑著點點頭。往前走了約半個小時，父親及同事的三輛車都停下來休息，準備一會兒爬上一個較陡的長坡。他年齡小，第一次如此用力拉車已經(jīng)很累了，坐在路旁的樹蔭下，連續(xù)喝了幾口瓷壺里的涼開水，身上的汗水還是不停地往下淌，他感到渾身乏力，不想再站起來了。此時，父親已經(jīng)與另兩輛車的同事商量了盤車爬坡的事。

每輛車上都有幾十塊木板子，摞得很高，足有一千五百斤重，爬較陡的長坡實在困難，只能用盤車的辦法，相互幫助，一起用力。大家要先盤上第一輛車，停穩(wěn)放妥之后，幾個人全都走回，再合力盤上第二輛、第三輛車。他第一次見到盤車的事，很是好奇。盤的第一輛車是父親的那輛，他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拽著肩膀前的繩頭疙瘩，弓腰用力使勁蹬腳，鞋底下的沙子“呲呲”地響，一會兒他又大汗淋漓了。父親的兩位同事作為幫手，車旁一邊一個，雙手抓在車框和木板上，側(cè)著身向前用力推車，也已經(jīng)汗流浹背。父親強忍著腳腕的疼痛，弓身彎腰，咬著牙用力，一步接一步，頭拱地般往前使勁，幾乎是爬行在陡坡上，臉漲得通紅，豆大的汗珠連續(xù)滴在腳下，也顧不上用手擦一擦。拉著載重車輛爬長坡，必須一鼓作氣，中途是不能停下休息的，否則一旦停下來，就難再啟動，甚至會往坡下溜車，造成危險和損失。

在幾個人的共同努力下，第一輛車終于上了長坡。父親把車停穩(wěn)后，又在附近找了兩塊石頭，分別放在兩個車輪的后面，防止滑行溜車。大家一同走回，盤第二輛車的時候，他和父親作為幫手，與父親在車的同一側(cè)用力。父親的腳腕疼得厲害，一直堅持著用力。爬坡最困難的時候，路過的幾個青年走過來幫助推車，大家合力把車盤上了長坡。三輛車全部盤上長坡之后，他和父親幾個人都累得走不動了，有點中暑，便趕快坐到樹蔭下喝水休息。

下午的太陽曬到身上火辣辣的，他和父親咬著牙拉車趕路，又連續(xù)走了近二十里路，才好不容易到了縣城卸貨的地點。晚上七點多，從車上卸下木板子之后，到小飯店里坐下吃飯，貴的炒菜舍不得吃，一毛錢買了兩碗煮肉的湯水，他和父親一人一碗，將自帶的煎餅撕碎泡在里面，吃起來竟感到特別香。又餓又渴的時候，肉湯泡煎餅卷怎能不香呢！飯后他不想再走路了，腿疼腰酸，實在是走不動了，他和父親等幾個人躺在路旁的地排車上，很快都睡著了。睡在車上，也顧不上蚊子咬了，甚至是感覺不到了，因為實在是太累了。

很快到了冬季，臘月初的一個星期六過午，下小雪了。他放學后在家里幫母親收拾院子里的東西，剛用木杈和掃帚堆起了晾曬的柴草。父親推門回來了，遞給母親一大把剛買的芹菜，之后到爺爺屋里說了幾句話，放下一紙包大葉茶，出來對他說：“我把地排車停在公路邊了，車上拉的是一根水泥電線桿，大約有一千三百斤。今天是星期六，你再幫我拉車出一趟門吧，下雪了路上難走，我一個人不行。估計明天晚上能回來，不耽誤你后天上學?！彼犃舜饝溃骸靶?，行！”放下手里的掃帚，拿起掛在墻上的一根捆柴火的繩子，跟在父親后面出門了。

父親將繩子拴在地排車一側(cè)靠近車把的位置，囑咐他：“路上車多，一定要注意安全。要均勻使勁，來回幾十里路要撐下來?！毙⊙╋h在公路的沙子上，薄薄的一層，踩在上面有點滑，拉車用力有時候會猛地滑一下。拉著一千多斤重的地排車前行，每邁出一步都要用力，而且要連續(xù)用力。父親的手緊攥著兩個車把，車袢緊緊勒在肩膀上，一步一弓身，一步一彎腰，使勁往前拉。他靠在父親身旁，一手扶著車把，一手緊拽著肩膀上的繩子，用力向前邁步。走了二三里路，他和父親都熱了，解開上衣的扣子，繼續(xù)堅持趕路。北風呼呼地刮著，小雪不停地下著，在這風雪天氣里，他和父親不但沒有感到冷，而且越走越熱。他時而看一眼父親因一直用力拉車漲紅的臉，時而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心里有些著急。父親對他說：“不用擔心，腳下是沙子路，下小雪不耽誤往前趕，別人冷咱不冷，是不，你冷嗎？”他回答道：“不冷，真是不冷，我熱，我身上都出汗了！”他再抬頭看時，父親的臉上，汗珠子往下滴了。父親說：“咱趁著這個小下坡便于啟動，停下車歇一會兒，我脫了棉襖涼快涼快再走?！彼透赣H都出了一身汗，剛休息了一會兒就感到有些涼意，只好趕快拉車再往前趕。剛走了一會兒，父親又說：“下了這個小坡，接著就有一個上坡，中途不能停車歇息，過一霎兒會更熱，我不穿棉襖了，只穿褂子就行了?！弊咧咧赣H的褂子全濕透了，飄在身上的小雪與汗水混在一起，冒出了熱氣。父親擦一把頭上的汗水，趁著下坡一陣輕松，一只手扶著車把，快速熟練地把褂子脫了下來，順手搭在了肩膀上。下坡的路走完了，低處是水漫橋。水漫橋就是平常水小的時候從橋下的孔洞里流過，水大的時候從橋上面漫過的橋，當然比兩頭的路面要低不少?，F(xiàn)在這樣的橋不常見了。車停在水漫橋上，實際是停在了最低的地方。他和父親暫時休息，從車上拿下瓷壺喝水時，里面凍了一層冰碴子，堵住了壺嘴，連續(xù)晃了晃，才慢慢喝了幾口，實在是涼得難以下咽，嚼一下碎冰塊就像是吃脆蘿卜。

上坡開始了，承重的兩個車輪難以啟動，他和父親彎腰九十度用盡氣力，好不容易啟動了，卻難以直接前行，沒辦法只能走“之”字形，否則就有倒車下滑的危險。此時，只能往前用力不能停下來，還要謹慎防止走“之”字形碰到路上的行人，每邁一腳都感到腰酸腿疼，每走一步都會有汗水滴下，他只有一個信念，咬牙使勁向前走，一定要爬上這個坡去。一陣陣冷風刮過，一陣陣雪花飄過，接著又是陣陣雪粒子，砸在他的臉上和脖子里，也飄落在了父親光著的背上，與汗水融在一起，化成了雪水，一滴一滴往腳下流淌。父親的光脊梁變成了紫紅色，一直冒著熱氣，雪花打在身上很快就被汗水化掉了。他看看父親，心里一陣陣發(fā)酸，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前面有兩個空身趕路的人回頭看了看，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幫助推車。有了這兩人的幫忙，拉車不用再弓腰用力走“之”字形了，可以抬起頭來使勁徑直向前走了，不長時間就爬上了橋坡。他高興地喊了一聲：“為人民服務！”幫忙的人笑著離開了，他和父親心里很感激，也都很高興。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到了一個公社的駐地，天已經(jīng)黑了，他和父親將車停在路邊吃晚飯。父親買了兩碗油條菠菜熱湯，每人一碗，一毛錢一碗，不算貴，泡上包袱里的煎餅卷，熱乎乎的真好吃，幾片油條很香。吃了煎餅再喝一碗熱水，胃里好像是飽了，手和腳也暖和了，感到很舒服。

小雪不下了，遠處黑乎乎的。不再趕夜路，也實在是累了，便早點睡覺。他和父親用兩根帶小岔口的“開棍”，頂在兩個車把的后部，車輪前后用小石塊挨著，防止滑動。然后將車上帶的行李卷鋪在車下，麥草席子鋪在路面的沙子上，每人一床舊棉被，蓋在穿著棉衣的身上，躺下后很快就睡著了。早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露頭了，他看看父親的頭，摸摸自己的臉，大片白霜與脖子處的被頭連在了一起，連頭發(fā)和眉毛上也有了白霜。沉沉地睡了一夜，中間沒醒過，做了什么夢全忘了，雖然腰和腿仍然有些酸疼，但還是舒服輕松了不少。

又要趕路了，他看看父親這個家里的頂梁柱，深深知道了什么是不容易。實在是太辛苦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對他說：“莊戶人吃苦耐勞是本分，為了生活，為了家里的老小，為了將來，沒有吃不了的苦，沒有受不了的累呀！再說了，這與打仗時到處逃荒要飯相比已經(jīng)強多了，要知足?。〉饶汩L大以后，不論在哪里，或是干什么，都不能怕苦怕累，要敢于迎難而上，有所作為。社會是發(fā)展進步的，莊戶人的日子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