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豐一畛
還有個男生沒走。她猶豫著要不要去隔壁的儲物間拿清潔用具。課表上這間教室這個時段是沒課的。她來時,前后門卻關(guān)著,窗簾也拉上了,里面?zhèn)鞒龆嗝襟w播放的聲音。她沒敢造次,諦聽了會兒,聲音不像是掩人耳目的。她倒退兩步,握住后門的把手,徐徐轉(zhuǎn)動。門開一條縫,她貓腰,擠進去,眼前頓時一黑。緊蹙的額頭剛要舒展,黑灰里忽然彈出一束凌亂的光,她只好抬起胳膊遮了遮,再次屏住呼吸,捩頸,瞟向室內(nèi)。
她躡手躡腳,找了個空位置坐下了。
等電影放完,出字幕的時候,最前排一個女生斜扭了身,撩著頭發(fā)說,別忘了老師提前布置的鑒賞作業(yè)。這話就像下課鈴聲,學(xué)生們呼啦啦站起來,說話聲很快淹沒了電影的背景樂。窗簾還拉著,前后門幾乎同時被打開,兩種不同色澤的光長驅(qū)直入,從她的位置看,走過前門的學(xué)生肩膀以上的部位沐浴在某種明黃里,走過后門的學(xué)生,腰部以下則被一團模糊的紅黃所纏繞。
教室安靜下來,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確切點說,是她意識到她聞到了香水味。嗅覺似乎遲到了,又仿佛來得正是時候。教室里剩下一個人并不影響她的清潔工作。她的猶豫是多余的,猶豫后面躲著的自尊心更是不必要的??伤送锹淅锬莻€男生的背影,感性退變?yōu)榱硪环N理性,她決計再等一等。掏出手機,憑著支離破碎的印象,她搜索到了剛才播放的那部電影。她戴上耳機,準(zhǔn)備從頭看一遍。只與電影的最后一小節(jié)相遇,一知半解又囫圇吞棗,讓她覺得不舒服,就像身上哪里有些刺撓。但她也沒辦法盡興,她有她的崗位職責(zé),她是來工作的,擦黑板、擺放桌椅、打掃衛(wèi)生,保持這間教室干凈整潔,她便能獲得每月三百塊的酬勞。自尊心作祟,她讓自己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情緒旋渦。她盯一會兒手機,就抬頭看看那個男生的背影,動作重復(fù),但那刺撓的感覺反而被勾得腫脹起來。說到底是時間不對。說到底她應(yīng)該立馬投入工作。
電影的名字叫《八月照相館》,是個愛情電影,情節(jié)本來引人入勝,但她要逼著自己強行跳脫再逼著自己趕快融入。她好像跟自己摽上了,或者跟那個男生摽上了,生生讓時間變得錯上加錯。
還好,電影救了她。她不再抬頭了。那些光影把她拽進了另一個世界。
男生什么時候過來的,她沒察覺。他敲了敲桌子,她仰面,表情茫然,看到他的笑時,電影里的話瞬間在腦海蕩漾——你為什么一看到我就笑?她站起來,摘掉耳機,男生的笑是僵的,還沒走嗎?他說了句廢話。她低頭,木木的,回過神來,心想,你怎么還不走呢?
挺羨慕你們的。他說。什么?她不明就里。看個電影就算上課了,真好。她看著他,微瞇了眼。我是來蹭課的。他解釋說。是嗎?她故作鎮(zhèn)定。能加個微信嗎?以后蹭課方便些。今天你們調(diào)課,險些錯過了。她不說話,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就笑了笑。她知道她笑起來有酒窩,像電影里的那個女主角。你喜歡電影專業(yè)?她岔了句廢話。挺迷的。他說。她想繼續(xù)問他現(xiàn)在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忽然覺得無趣。他等著她說話卻沒等到,氣氛略顯尷尬了。加個微信好嗎?他沒忘了他的心思。她后悔沒多問他幾句。我也是來蹭課的。她說。是嗎?他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是電子信息工程學(xué)院也就是現(xiàn)在的媒體工程學(xué)院的,你呢?我……她支吾著說,我也是媒體工程學(xué)院的,不過,是來蹭晚上的課的。哦……他耷拉下眼皮,欲言又止。走廊里傳來腳步聲,他眼神閃了閃,遺憾似的說,不好意思,那……再見了。他擺擺手。再見。她也舉起胳膊,彎了彎手指。
除了常規(guī)動作,今天還要擦拭下門窗和桌椅。已經(jīng)耽擱了太多時間,晚上七點,說不定會有大一的學(xué)生來上晚自習(xí),她關(guān)掉電腦,取來工具,忙活起來。她不想讓一個陌生的男生知道她是個勤工助學(xué)的女生。但這似乎并不是她說謊的全部緣由。她沒有細想。這邊的活兒干完,她還要去所在學(xué)院的光學(xué)儀器實驗室。那邊的工作更繁雜,報酬也更高一些。然而,她準(zhǔn)備下學(xué)期辭掉。同班同學(xué)都知道她是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學(xué)生,也知道上完實驗課只有她會留下來幫胡光頭打雜兒,辭去不干無異于掩耳盜鈴,但是,似乎只能這樣了。班里同學(xué)對胡光頭有意見。全班五十人,上學(xué)期《光學(xué)應(yīng)用》課,被他掛掉了三十個,補考又全讓過了。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如果大家知道他還干了些別的,或許會更憤怒。當(dāng)然,也未必。
胡光頭是創(chuàng)新中心的主任,個子高,圓臉寬額,不說話時上嘴唇也微噘著,他讓其他老師先挑這些學(xué)院層面選出的助學(xué)的學(xué)生。每人一個,她被剩下,便歸了他。她跟著他去了辦公室,他給了她一把那間光學(xué)儀器實驗室的鑰匙。加個微信?他抱起胳膊,上身后仰,打量著她。她看見了他嘴唇上的唾沫星子,微信不是QQ吧?她的反問愚蠢,聽上去類似冒犯。那個時候,微信才被開發(fā)出來不久,用戶并沒那么普遍。她沒下APP,班級里有事,用的是QQ群。她沒覺得沒微信是件多么不體面的事,但他看向她的那種輕蔑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如此明目張膽,充滿了正義感似的,她的羞恥感仿佛一下子被扎出來,整個人也頃刻間掉入那種貧困學(xué)生與生俱來的自卑里了。他像特別熟悉這種自卑,下嘴唇也噘起來,這樣,他的嘴巴便呈現(xiàn)出小喇叭的形狀,而且,下邊要比上邊厚一點。這里有網(wǎng),你下一個,微信聯(lián)系更方便。他語氣輕松,像看在那種自卑的面子上,原諒她了。他們加了微信,也加了QQ。但他并沒有在微信上聯(lián)系過她。
光學(xué)實驗室的窗簾很厚,有兩層,外層是紅色的,內(nèi)層是黑色的。只要拉上,實驗室便暗下來,成了個地窖子。她承認她有些虛榮,不虛榮也來不了這所藝術(shù)院校。藝術(shù)院校不只有學(xué)藝術(shù)的學(xué)生,她報的新聞,服從調(diào)劑,結(jié)果被調(diào)劑到了信息工程學(xué)院新開設(shè)的電子科學(xué)與技術(shù)專業(yè)??伤莻€文科生。進校第一個學(xué)期,期末考試前三名,有機會轉(zhuǎn)專業(yè),她盡了力,但還是失敗了。她要為她的虛榮買單,只好硬著頭皮去求導(dǎo)、解矩陣方程,還要學(xué)著辨認物鏡與目鏡。這間實驗室,光學(xué)玻璃、橡膠件、塑料件、玻璃器皿等的除塵方式是不一樣的,貴重儀器要用擦鏡紙或乙醚、乙醇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脫脂棉球蘸洗液清洗。不同儀器零件的清洗方式也不同。她有些吃力,哪怕僅僅作為一個實驗室干雜活的,她也是不稱職的,胡光頭看出來了,起先還派活,后來便不聞不問了。她干了什么、干得好不好,他不表態(tài)。有時候她去請示,還沒說完,他就打斷她說,好。雖然她還給他當(dāng)著助手,但從某一刻起,他看不見她了,也不準(zhǔn)備再看見她了。她該松一口氣才對,卻反而不自在,越是不知來了實驗室該做點什么,越是要找點事來做。結(jié)果,事好像越來越多。連每次上課前必須要準(zhǔn)備的一次性腳套也由她負責(zé)去指定地點搬運了。
她后悔了嗎?當(dāng)時填志愿,像魔怔了似的,非要報這個學(xué)校。她想起那一天了,軍訓(xùn)結(jié)束,迎新晚會在即,學(xué)校不再限制新生的著裝,每個女孩都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空氣里彌漫著香噴噴的味道。晚會是直播的,年輕的學(xué)生揮舞著熒光棒,齊聲高唱,“天上人間,如果真值得歌頌,也是因為有你才會變得鬧哄哄”。她的T恤和牛仔褲是母親在鄉(xiāng)下的集市上花幾十塊錢買的。這一切仿佛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但她置身其中,怎么可能跟她沒關(guān)系呢?即使真沒關(guān)系,即使只是個旁觀者,那又何妨呢?女孩子是該有一點虛榮心的吧?勤工助學(xué)的報酬,她一點點攢著,攢到一定程度,她生平第一次去了大城市的專賣店,選了條連衣裙。不過是條普通的裙子,她卻一直糾結(jié)要不要穿出來。沒人理會她的糾結(jié),但對于她,糾結(jié)又是那么地浩大。她迷戀上了這種富饒的糾結(jié)。四個女生住一間寢室,她不想回去,拎著購物袋去了實驗室。她反鎖了門,將每一扇窗的窗簾拉到最緊。她把自己剝得只剩胸罩和小褲,鞋襪也脫了,換上了連衣裙。她光著腳,雙手提著,轉(zhuǎn)一圈,再轉(zhuǎn)一圈。她走來走去,恍然看見自己站在迎新的隊伍里,左右搖擺,輕輕哼唱起王菲的《人間》。
她又遇到那個男生了,在圖書館的報告廳。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氛圍不好,學(xué)生們熱衷于各種社團活動,從住宿區(qū)到教學(xué)區(qū)的主干道兩旁,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宣傳海報。新學(xué)期伊始,學(xué)校設(shè)立了博士講壇,每周定期舉行一次。大一的新生,也要強制每周上兩次晚自習(xí)了。這周論壇的主講人自稱是個人類學(xué)家。她以為人類學(xué)家關(guān)注的只可能是宏大命題,結(jié)果娓娓道來的卻是一個村落里人們的日常生活。他還放了部紀錄片,只有短短十九分鐘,影片講述了涼山地區(qū)的彝人通過喚醒家族記憶以凝聚力量來對抗毒品、艾滋病侵擾的故事。互動環(huán)節(jié),那個男生舉起手,一直舉著,但主持人沒給他提問的機會。他沒爭先恐后,也沒惱,主講人回答完,他帶頭鼓起掌。他們隔得不遠,他應(yīng)該看見她了。講座結(jié)束后,她故意坐著不動,讓別人先走。他起身了,邁開步子,門口狹窄,等著出門的學(xué)生人頭起伏攢動。他匯入進去,沒過來跟她打招呼,甚至也沒往這邊瞅一眼。她莫名有些失落,不知怎么了,受了委屈般,想哭。完全不至于的。她想起《八月照相館》來了,跟著,那種刺撓的感覺也來了。她已經(jīng)把電影緩存在優(yōu)酷里,該找一段寬裕的時間把它看完的。可能因為得病了,或者要死了,男主人公明朗的眸子里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繾綣與平靜。那個男生,臉方鼻挺,眉清目秀,眼睛深處也漫溢出某種說不清的安靜來。等主講人以及私下里圍著問東問西的學(xué)生離開了報告廳,她克制住接著看《八月照相館》的沖動,走在后面。夜色如水,她忽而覺得那個男生有可能會在迷蒙的夜里守候著主講人,這樣,他們便會再次偶遇了,當(dāng)然,這只是她的幻想。
三生萬物。第三次相遇注定是要牽扯出藤藤蔓蔓的?;蛟S這一次不應(yīng)叫相遇,而該叫守株待兔甚或圍獵。下一周的同一天下午,她走進那間公共教室時,他已經(jīng)在拖地了。她既驚愕又羞憤,擋在他面前,橫眉冷對。他不看她,也不說話,自顧自干著活。他往后退一步,她就往前走一步。換個方向,他往后退一步,她又跟進一步。他去衛(wèi)生間涮拖把,她也跟著,站到男廁門口。他拎著濕漉漉的拖把出來,一個在門內(nèi),一個在門外,兩身相峙,四目相對。水滴落在地板上,答答聲響在他們心里。你把拖把拿到儲物間吧,我去規(guī)整一下桌椅。他說,沒有其他可干的了,門窗桌椅我用儲物間里一塊干凈的抹布擦了。她不接拖把,地面上的水洇成一個小小的橢圓,水光反射出一艘綠瑩瑩的船狀物。她張嘴,又抿上了,領(lǐng)受了神啟似的,連著退了兩步。他拐進走廊,放好拖把,去教室擺放了桌椅,她像臺攝像機,與他保持著兩步的距離,亦步亦趨。他又到衛(wèi)生間洗手,她沒堵他,進了女廁。哇一下,女廁里傳出哭泣聲。他站在女廁門口??蘼暃]了,她走過來,兩身相峙,四目相對,她的淚還掛在臉上。女廁門口也有一攤水跡,不規(guī)則,隔著淚花,眼前的水跡邊緣晃蕩著一朵鋸齒狀的云。想加個微信。他說。好,她說。她閉了下眼,眉頭一皺,將一顆淚兜在眼角。他們掏出手機,她點開識別碼,他掃了她的,非常默契。她通過時,那顆淚滑下來,掉進了水跡里。你走吧。她說。好。他說。她轉(zhuǎn)身又進了衛(wèi)生間,這次是啜泣了。
他約她一塊吃東西,她沒回。他約她去看電影,她沒回。再約她一起吃東西,她回了,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打掃衛(wèi)生的?我也勤工助學(xué)過,因為想考研,才辭了。他說。我說了謊,你不生氣?她問。那天放的那個電影里,女主人公隔了一段時間來到照相館,問男主人公,我沒來,你生氣了吧?他答非所問。她沒再多問,收拾東西,出了門。
《八月照相館》里,在游樂場,男女主人公坐過山車時,手抓在了一起,似乎順理成章。但靜下心來想一想,這種順理成章反而會有刻意安排的感覺?;蛟S所有情感故事其實都經(jīng)不起放大,一經(jīng)觀摩,便漏洞百出,只是不自知罷了。但他們也注定要磕磕絆絆地開始了。應(yīng)該是某次過人行天橋的時候吧,她還在說著什么,好像在回答他剛剛提的問題,他突然牽住了她的手,同樣猝不及防,同樣順理成章。再走出一段路,她才意識到他們牽手了。一個念頭在腦子里徘徊太久,變成了現(xiàn)實,倒有點葉公好龍似的。她感覺她跳動不止的心忽而不知所措地停住了。他們在路旁的長椅上坐了會兒,夜有些混沌,他們好像還是說著話的,馬路上車子的奔流幻成了布景,喧囂吸著他們的聲音。她覺得懶洋洋的,撇頭,隔壁長椅上坐著的男人在打電話。他湊過來,吻了她。
為什么?她說。什么為什么?他問。她不說話。喜歡一個人沒有為什么,他又說,非要問為什么呢?你知道的,我想考電影學(xué)的研究生,當(dāng)然,聽了那個人類學(xué)家的講座,又想考人類學(xué)專業(yè)的了。但無論考什么,考總會考的。我鋪墊得有點多了。我要說什么來著?我想說,曾經(jīng)很想拍個片子,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找到了??蓪W(xué)校里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你蹭課的那個班,回過頭來布置作業(yè)的那個女孩,簡直驚艷。她傷心起來。真要說真話嗎?他說。她抬起頭,看向隔壁,長椅上的人起身,路過他們時扭了下頭。原來是個短發(fā)女人,看他們時還帶著怒氣。她嘆口氣,為什么不呢?她說。她們學(xué)藝術(shù)的,五官精致,家境優(yōu)渥。我配不上,他話說得擲地有聲,可是,我為什么非要去配?我們?yōu)槭裁匆X得我們一錢不值?他扳過她的臉,擎著,你一點也不丑,窮也不是你的錯,我愛你,怎么了?她目光出溜了下,不敢看他,頭埋進他懷里,他的決絕仿佛一束光,照出了她的猥瑣。她無地自容,想平白無故地恨點什么,又不知能恨點什么,她又想哭了,但又忍住了。愛好像并不是件多么舒服的事,尤其看到愛里有將就的成分,偶然的成分??蛇@懷抱確乎又是溫暖的,欲罷不能的。她攬著他的胳膊,他們癱在椅子上,那個短發(fā)女人又打著電話走過來了。
就這樣,他們戀愛了。他說他課多,又說在準(zhǔn)備考研,他們并非天天見面。但每周她負責(zé)的公共教室要大清掃了,他一定會過來幫忙。她沒告訴他,她還在學(xué)院的實驗室里當(dāng)助手。他治好了她的一部分虛榮,她不告訴他也不是因為虛榮,工作手冊里寫明了,實驗室不準(zhǔn)帶閑雜人員進入。在公共教室,如果晚上沒有班級來上晚自修,他們工作完有時會待到宿舍要熄燈了才離開。要么各自溫習(xí)功課,要么一人戴一只耳機看部電影。那一天很快來了。他起先在親吻她,舌頭探進她嘴里,冷不丁站起來,恍恍神,關(guān)上窗戶,拉上窗簾,反鎖了前后門。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她沒想到是這種時候,在這里。有一次,她來清掃教室,來得早了些,看到門窗緊閉,窗簾也拉上了。那時她剛剛申請到這個工作,沒經(jīng)驗。她上去推門,擰門,咚咚敲門。怎么回事?她還自言自語。她又咚咚敲門,鍥而不舍。門終于開了,一男一女走出來,衣衫明明是整齊的,只不過那男生走過她時,罵了句,操。
他要脫她的衣服。她忸怩著。在這里不行。她說。他喘著粗氣,左手撬開罩子,攥住她的胸揉來揉去,右手伸入小褲,撫摸著她的屁股。她也跟著喘氣,腳像踩在棉花上。不行。她說。他兩只手同時縮回,彎腰,將牛仔褲和內(nèi)褲一下子拽到了腳踝,一挺身,那東西彈出來,朝上舉著,陣陣發(fā)顫——
鑰匙插入鎖孔,咔嚓了聲。她沒注意。門吱嘎吱嘎響了幾下,她聽見了,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連衣裙還在身上,來不及換下來了。三下五除二,舊衣服被胡亂丟進塑料袋,塑料袋被囫圇塞進鞋套箱子里。里面有人嗎?是胡光頭。有。她說。她深吸一口氣,把鞋襪拎到門口臺階邊。開一下門。他說。好的。她又深吸一口氣,開了門。他看到她時,有點傻眼了,上嘴唇幾乎噘到鼻子上,牙齦都露出來了。鎖門干嗎?她不接話,不自覺地退了步。怎么還光著腳?她再退一步,并攏腳,夾緊腿。他越過她,走向?qū)嶒炇业暮笈?,拉了一把凳子到空曠處。過來。他說。她預(yù)感到了不妙,渾身發(fā)抖,跑到門口,想推門,沒推開。他不知什么時候反鎖了門,等她擰開鎖,他已飛奔而來,揪住了她的裙擺。他又重新反鎖了門,幾乎連拉帶拽,他們來到實驗室最后一排。她想叫的,張開嘴,被他低低的怒喝嚇住了。她睜大了眼,被一屁股蹾在凳子上。別動,也別喊,他說,我不會碰你的。她坐在那里,像個木偶,他給她固定了姿勢。他退后一步,拉開牛仔褲的拉鏈,掏出了那東西。他的手不停地動,眼光從她的光腳開始,一路攀援到她的臉。然后順流而下,又從臉到了腳,好像一盞紅光閃爍的探照燈。她徹底嚇呆了,腦子里一片空空如也,果真沒動,也沒喊。他的嘴也沒閑著,嘰里咕嚕說著臟話,最難聽的臟話。他說他要操死她。他挺著那東西走過來,移了移她的身體,又走回去,繼續(xù)一邊看著她一邊擼起來。她被換了多次姿勢,又被無數(shù)臟話無數(shù)次掩埋,她看到了他額頭上的汗珠子,那些密密麻麻的光點像希望又像絕望。他一只手順勢握住了臺顯微鏡,屁股哆嗦起來。中間有一會兒,她有意識了,摸到了手機。這里是實驗室。她驚懼中無頭無尾地說了這么冰涼的一句。話剛出口,他受刺激了一般,射了。他取出紙巾裹了裹那東西,把它塞回褲子里去,蹲下來蜷縮了許久,然后慢慢挪動步子,用紙巾擦了噴在地上的液體。他沒再看她,站起來走了。房間里黑了一層,她的腳麻了,腿也麻了,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臺精美的儀器,終于與這間實驗室融為一體。
電話響了。他的還是她的?她推了他一把。這里是教室,她說,可這里是教室。他愣怔了片刻,這話里藏著的話炸在他心里。他感覺已經(jīng)被擊敗了,可他還不愿意放棄。他抓住她的胳膊。教室里刺激。他說。是嗎?她甩開了,徑直往后門口走。他轉(zhuǎn)過身,忘了褲子還團皺在腳踝那兒,步子沒邁出去,一個趔趄,摔倒了。
有兩個星期,他們沒再見面,算是種冷戰(zhàn)吧。他發(fā)微信,她也回。他道歉,她接受。他辯解說愛了沒有性是可怕的,性恰恰是愛的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她說,明白。他承諾,如果覺得進展快了,那慢慢來吧,等你心理上接受了再說。她說,好的。那我們什么時候能再在一起吃飯呢?她沒回。她想說,上床沒什么了不起的,她早就準(zhǔn)備和他上床了??缮系哪且谴膊判?。她不能想象她趴在或躺在課桌上讓他干的樣子。她不允許這樣。她承認她有些虛榮,她承認他比她坦誠、真實。他讓她覺得,窮,不丟人。讓她領(lǐng)悟,藝術(shù)院校里,白天鵝有白天鵝的道,丑小鴨也有丑小鴨的道。但他的真實有時候也讓她覺得作嘔。他比她更拮據(jù)嗎?他連開個房的錢都沒有,還是不愿意出?有一次聊天,他說過,現(xiàn)在有一種電影酒店,挺時髦。她等著他說帶她去,他沒說,換了話題聊別的了。
這兩個星期里,學(xué)校里出了檔子事兒。表演專業(yè)的一個女學(xué)生把一個男老師舉報了,說他性騷擾。學(xué)校里傳得沸沸揚揚。但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反轉(zhuǎn)。說是這個女學(xué)生主動找的那個男老師,想通過他的人脈關(guān)系上一部戲,相當(dāng)于做個交換。而且,那個男老師也確實幫她了,但她不知怎么又反咬一口。事情接著又反轉(zhuǎn),原來他們是戀人關(guān)系,那個男老師為了這個女學(xué)生已經(jīng)離婚了。學(xué)校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一時間,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這件事儼然成了個撲朔迷離的案子,他給她發(fā)截圖,是某個群里充當(dāng)起破案專家的學(xué)生們的議論,他感慨,學(xué)藝術(shù)的就是不一樣。她回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順著話說,那一塊去看個電影吧。好,她說,正好我的補助發(fā)下來了,請你。
她執(zhí)意要去市區(qū),打的去的。從大學(xué)城到市區(qū),只有202一路公交車。他們坐的出租車中途超越了一輛202路車,公交車里一如既往人滿為患。到了市區(qū),她像換了個人似的,攬著他的胳膊,歡喜雀躍。她拉著他進了家女裝專賣店。里面的裙子真漂亮,她去試,一件又一件,試好了讓他看。選擇是那么艱難的事,店員建議她把中意的兩件都買了,她又重新試了一次,瞄了他一眼,只選了其中一件。她直接穿身上了。刷了微信支付,她牽起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舊衣服。他們出來,進了家鞋店。里面的鞋子真漂亮,她去試,一雙又一雙,試好了讓他看。她把中意的兩雙拿到他面前,問他,哪一雙與身上的裙子更配?他指了指。她說,我也覺得這雙更合適。她直接穿腳上了。她讓他也選一雙。不必了,他說。但她沒管他的話,拿過來一雙,要幫他試,他自己試了,挺合腳。刷了微信,她牽起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舊衣服、舊鞋子以及他的新鞋子,他們走在鬧市的街頭,天瓦藍瓦藍的。她又拉著他進了家男裝專賣店,讓他挑一身休閑西服,他問她今天怎么了,她說什么怎么了?他沒再問,打量她一下,照做了。
都是你在花錢,我能不能請我女朋友共進晚餐?重新走在鬧市的街頭,他說。當(dāng)然可以。她笑意盈盈。他們?nèi)コ粤伺E?,點了情侶套餐,188元。果汁當(dāng)酒,他們碰了杯。要不點瓶紅酒吧?他說。你怎么也這么虛榮了?她說,還是算了吧。她舉杯,漾了漾果汁,看著他高聳的鼻梁說,這一天終于到了,想嗎?當(dāng)然。他說。他舉起杯子,將杯子里的果汁喝光了。
去那家全市唯一的影院式酒店之前,她想起來個事,急匆匆進了家彩妝店。她幾乎沒化過妝,平時偶爾會描描眉、涂涂嘴唇。她進去請化妝師給她化了下,出來時,已經(jīng)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了。沒想到,她可以這么美。她本來就是有底子的,底子還不薄,缺的只是這么一進一出。酒店大堂的燈光富麗典雅,他們被這精致的柔和所包裹,短暫的面面相覷之后,她遞出了身份證。一個晚上888元,數(shù)字的寓意真不錯,可數(shù)字本身太沉重了。還需要先生的身份證件。服務(wù)員提醒。他不茍言笑,神色凜然,也慢慢掏出身份證,手在半空停滯片刻,做了個決定般,遞了過去。
房間挺寬闊,大幕布正對著床體,投影儀主機懸掛在床體的正上方,插了房卡,機子自主啟動了,屏幕顯示了首頁??头堪惭b了智能系統(tǒng),躺在床上就能控制房間里的燈光、窗簾、空調(diào)等用電設(shè)備,還能控制房間的門鎖。他們又是一陣面面相覷,這次比較久,久到似乎忘記了下面要做點什么。
去洗漱吧。她說。好。他回答。他們同時變得遲鈍了。誰先?她問。一起吧,他說。我害羞。那我先吧。他脫光自己進了衛(wèi)生間。也就十多分鐘,出來了,穿上了酒店里的睡衣。她洗漱也沒花多長時間,補妝耽擱了會兒。出來時,還穿著自己的新裙子。換上吧,會弄皺的。他說。我們先看個電影,完了再換好不好?他沒反對。他們躺床上,他摟著她,重看了一遍《八月照相館》。有關(guān)這部電影的那種刺撓的感覺應(yīng)該再也不會來了。如果男主人公不死,他們會怎樣?她問。他們會像我們一樣,戀愛結(jié)婚生子。他說。我們會結(jié)婚嗎?他不回答她天真的話,撫摸她,剝她的裙子。她沒有再換上睡衣的機會了,他甩掉了他身上的睡衣,壓了上去。
他們做了兩次,每次都是漫長的,中間穿插的愛撫、親吻也是漫長的。她用聲控的方式打開屏幕上的音樂播放器,選了王菲的《人間》,調(diào)低音量,循環(huán)播放。她在王菲的天籟之聲里眩暈、痙攣,失去自己又獲得自己。臨睡前她是想穿上睡衣的,但懶得起來,就那么赤裸著滿足地睡去了。
聽著她微微的鼾聲,他稍稍調(diào)亮床頭的暗燈,輕輕掀開被子,欣賞著她的胴體。他哧哼鼻子,吮吸著空氣中她散發(fā)的體味兒。她翻身了,腿還抽搐了下,他重新給她蓋好被子,下了床,捏起她的手機去了衛(wèi)生間。他關(guān)嚴衛(wèi)生間的門,坐上馬桶,劃開她的手機。微信里,沒有任何文字和語音來往,有個人給她轉(zhuǎn)了錢,她沒收。她備注的這個人的微信名叫“光頭胡”。等錢自動退回去,“光頭胡”又把錢轉(zhuǎn)過來,她還是沒收。他進入“光頭胡”的微信頁面。這個人很少發(fā)朋友圈,只有兩條鏈接,一則國家級實驗項目入選名單,一則實驗金課建設(shè)進度表。他查看她的短信來往,就在前兩天,她尾號9177的建行卡轉(zhuǎn)賬收入一萬元。今天的消費都是從這個卡里支出的。他搜索學(xué)校的官方網(wǎng)站,依次點開組織機構(gòu)、教學(xué)部門、媒體工程學(xué)院、師資力量、教授(正高級專家),真有一個姓胡的光頭。他閉上眼,讓自己潛入沉思的狀態(tài),腦子里似乎飄來蕩去著一些絲狀物,如煙似霧,清晰可見。他倏地睜眼,耐起性子將屏幕上的APP都翻看了一遍。備忘錄和QQ里沒什么蛛絲馬跡,他倒吸一口氣,或許找不到什么了。出乎意料,就在他準(zhǔn)備起身的那刻,他的手觸到了系統(tǒng)軟件文件夾,里面有個語音備忘錄。他眼前一亮。爾后,耳朵也亮了。他趕忙靜了手機的音。
教授簡介里有“光頭胡”的辦公地點和電子郵箱,他連夜趕回學(xué)校,在實驗樓一樓的儀容鏡前整理了著裝。對,他穿的是她給他買的休閑西服和皮鞋?!肮忸^胡”的辦公室在四樓,他在四樓的廊道里踱來踱去?!肮忸^胡”走過來,又走過去了。辦公室的門開了,關(guān)了,又開了。他直接推門進去,又把門關(guān)上了。胡老師您好,他打了聲招呼。胡光頭滿臉驚愕。他坐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開門見山地說,我是她男朋友。胡光頭走兩步,坐進辦公桌后面的老板椅。
這是她的手機?!痢聊辍痢猎隆痢寥铡痢?xí)r××分××秒,您在微信上給她轉(zhuǎn)過錢,她沒收?!痢聊辍痢猎隆痢寥铡痢?xí)r××分××秒,她的銀行卡收到了一筆轉(zhuǎn)賬。
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
這里還有段錄音,想必這個您能聽得懂,我看一下,錄音的開始時間為××年××月××日××?xí)r××分××秒。錄音很短,他放得更短,只放了幾秒。
你想怎樣?
做筆買賣。手機您拿去,成交價五萬。
訛詐?
破財消災(zāi)。
怎么相信你?怎么知道你沒轉(zhuǎn)錄或拍照?
盜亦有道。您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摁手印。還不相信,需要我現(xiàn)在給您跪下,也可以。我只要錢,只要這一次錢。而且,我能保證,她那里也沒有備份。
五萬太多了。
不講價。我是去年畢業(yè)的學(xué)生,找不到工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您就當(dāng)獻愛心了。我不想把這事鬧大,您肯定也不想。咱們就合作一次,出了這個門,您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您。
胡光頭說要考慮下,他給了他十分鐘時間。半個小時后,他出了他的辦公室,去了衛(wèi)生間,換回自己去市區(qū)時的裝束,拎著購物袋,走下樓去。
一樓的儀容鏡前,他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掏出手機,刪了她的微信,拉黑了她的號碼。坐上去城中村的公交車,他一路都在想,要不要把她的那張裸體照也刪了。
她長得還可以,身材不錯,就是小腿太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