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我在前,小黑在后,鼻涕猴兒遠(yuǎn)遠(yuǎn)相跟著,手里拿著一根剛從樹上撅下來的柳枝兒,一邊走,一邊掃蕩河岸上剛剛跌落露珠的野雛菊?;▋荷⒙湟坏?。我看得有些不耐煩,說,你能不能老實點兒,花兒又沒得罪你。鼻涕猴兒抬眼看我,臟兮兮的襯衫袖子抹了下就要過河的鼻涕,鼻腔里呲溜一聲。小黑步調(diào)有些慢,我也不著急,我知道小黑疼,況且疼的地方又如此隱秘。河面上飛來幾只蜻蜓,在盤旋,在俯沖,一只藍(lán)蜻蜓像直升機在水面上停了許久,然后落在水中搖蕩的水草上,像是要休息一會兒。
我不能停下腳步,小黑也不能。母親說了,要一直牽著小黑走,走上一天就好了。在此期間,不能吃草,不能喝水,不能停留,不能躺臥在地上——躺下怕是就起不來了。躺下起不來也就要了小黑的小命。我也那么念叨著,赤腳蹚開橫七豎八的野草。這些草可是真煩人,到處生長,根須連著根須,藤蔓連著藤蔓,鋪展在老河灘上,就像一張巨大無邊的毯子。毯子上有流水沖出的花邊,有野草編織的圖案,有方方正正一小塊一小塊開辟出的田地,長著棉花,長著青豆,長著高高的碧綠的苘和麻。苘和麻的作用不得了,看似青翠的一株,捆扎在一起,用泥塊、土坯和木頭壓在村東池塘里,一個夏天,就漚成了結(jié)實的麻繩——譬如我手里緊緊牽著小黑的那條繩子。繩子的一端牽在手里,另一端系著一根結(jié)實的皮條,綰結(jié)成麻花狀,上端分開兩道岔,掛在小黑的兩個嫩筍樣的犄角上,另一端連著一彎發(fā)光的銅鼻環(huán)。
給小黑扎鼻環(huán)那天,我就有些不解,我問父親,好生生的鼻子戳出一個洞來,能不疼?父親一臉狠勁兒,尖利的鐵釬子在火上燒得通紅,說是能消毒,然后抱住早已拴在樹上的小黑的頭,另一個人用手掰著鼻孔,嗤地一聲扎進去,小黑猛地跳了起來,眼睛里仿佛噴出火來,紅紅的,當(dāng)面前的人都是仇人。有好些天,小黑不讓我近身,一旦靠近,就打著響鼻跳開,掙得拴住它的橫梁砰砰響。
小黑多好啊,小黑是個聽話的孩子。去年杏花開的季節(jié),我從學(xué)?;貋恚赣H說今天夜里怕是要下崽了,吃完飯你跟我一起守著。母牛在圈里臥著,油燈昏黃的燈光搖曳,父親在里屋床上鼾聲起伏,不大也不小,剛好貼合春天寂靜的夜晚。我在床頭打盹兒,忽然被一聲壓抑的叫聲驚醒。母親把油燈放在靠近母牛的地方,一邊按壓母牛隆起的肚皮,一邊輕聲安撫。莫急,莫急,就快好了,都有當(dāng)母親的這一天,都得受一遍生孩娃的苦。母牛前腿弓在地上,后腿直直地伸開,先出來的是一雙蹬動的腿,接著是肚皮。又過了一會兒,母牛再次叫了一聲,不過好像沒什么動靜。母親說,你過來端著燈。我接過燈的雙手有些顫抖,母親把雙手幾乎伸進母牛肚子里。再挺一下就好了,娃兒這就出來了。母親安撫著。雙手一使勁兒,小黑就出世了,母親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用衫子擦著臉上的汗水。這時父親已經(jīng)起身,站在牛圈旁看著,看著母牛,看著小黑,看著母親,看著我,說明天給老牛炒些黃豆,加點料。
我知道一頭牛長大有多不容易,從濕滑的羊水中慢慢站起,蹣跚著腳步,循著母親的氣味尋找,尋找乳房,尋找充裕的汁水。小黑睜開眼了,油燈的亮光在它的眼中點亮,眼前是破敗的土墻,破敗的老屋,但這春寒料峭里的牛圈是溫暖的。母親在牛屋里點了爐子。更多時候,母牛在松軟的草葉樹葉上安靜地臥著,靜靜地反芻,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我跟父親說,你有名字,我也有名字,那給小牛也起個名字吧,就叫小黑。父親不說話,抽一口旱煙,吧嗒了一下嘴,嘴角隱隱的笑意表示對這個名字很滿意。
小黑可以獨自行走了,小黑可以在老河灘上撒歡了。四條長長的腿桿子還是有點細(xì),不過跑起來一點也不輸我和鼻涕猴兒。鼻涕猴兒說,小哥,跟三娘說,讓你家母牛再生一個哇,再生一個小黑——不,小白小綠小紅也行,我都喜歡,到時候我們倆一人一個,天天在老河灘上放牛。我白了他一眼,鼻涕猴兒正雙眼直勾勾瞅著練習(xí)啃草的小黑。生,你以為那么容易啊,你以為像你娘那么能生,一二三四五沒生夠,又生了一個你?鼻涕猴兒好像生氣了,擦了一把鼻涕,氣咻咻坐在草地上。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我娘給我生了那么多姐姐,天天吃飯咸菜都搶不上。那天,我為了哄鼻涕猴兒,把小黑用一把野草引到他身邊。說,你摸摸小黑,身上的毛有多光滑,你用草捅它的鼻孔,保證會打個很響很響的噴嚏。鼻涕猴兒用一根草捅了一下,小黑果然打了個響鼻,低低地哞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以示抗議。鼻涕猴兒以示回報,悄悄跟我說,小哥,跟你說個秘密,但是不許往外傳。我說,你說吧,我保證不往外傳。他就俯過頭來說,昨夜黑兒婦女主任晃著大屁股來我家了,說讓我娘還是我爹去縣城醫(yī)院一趟。還說不疼,沒事兒,就跟蚊子叮了一下樣,就跟馬鱉咬了一下樣,最好讓我娘去,說女人做那個不傷身子。我娘當(dāng)時就發(fā)了瘋,把棗兒蘋兒趕下床,又把我一把推到婦女主任懷里。娘喊著說,要去讓那個禍害人的去,打死我也不去,我生了一群孽障啊,一群討債鬼啊,一群要命的活閻王啊。哪一次不是打鬼門關(guān)進去又回來,哪一次不要了老娘的命。爹在旁邊抽煙,雙腿打顫,一不小心火星子掉在褲腿上,趕緊跳起來彈下去。那就這樣定了哇,婦女主任說。我在她懷里還沒聞夠香味兒,她那胸脯軟軟的彈彈的比我娘的大好多。你不信?不信你下次湊近了聞聞。鼻涕猴兒看我鄙夷的眼神,發(fā)誓說那是他聞過的最好最香的味道。
我信啊,我當(dāng)然信。長生叔家就在我家邊兒上,隔著一條胡同,又隔著一堵墻,每天可以聽見土墻里面?zhèn)鞒鰢\嘰喳喳的叫聲,喊聲,夾雜著哭鬧聲。門前是一個糞坑,糞坑旁邊有一株高大的榆樹,每到下雨天,我家以及很多家在高處的雨水向低處流,糞坑里就漂滿了爛樹葉雞糞鴨糞羊屎蛋兒,散發(fā)著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見的一股惡臭味兒。長生叔家有六個孩娃,按年紀(jì)依次叫桃兒杏兒梨兒棗兒蘋兒,最小的當(dāng)然是鼻涕猴兒——是他的姐姐們給起的,“大鼻涕,長又長,不干活兒,光吃糧?!彼齻円缓埃L生嬸兒就罵,長生叔在一旁笑。鼻涕猴兒倒覺得無所謂,喊就喊,不就是個名兒。但這次不行,隔著老遠(yuǎn)就聽見戰(zhàn)鼓鳴廝殺聲對罵聲。起因是家里死了一只鴨,老大桃兒給鴨子褪毛開膛破肚,在灶火上燉煮了一上午,午飯時端上了桌子。桃兒自恃有功,把一根鴨腿先放在自己碗里,鼻涕猴兒吃得快,另一根鴨腿還在嘴里,就想要大姐的那個。桃兒不給,娘就生了氣,愣是一筷子把桃兒就要送進嘴里的鴨腿搶過來,給了鼻涕猴兒。桃兒先是呆愣了一下,接著眼淚就刷地流下來,然后猛地起身,一不小心撞翻了桌子,鴨啊湯啊水啊玉米餑餑啊撒了一地,長生叔就打了桃兒一巴掌,桃兒就踢了杏兒一腳,杏兒就把氣撒在身邊的棗兒蘋兒身上,一時間亂成了一鍋粥。誰也沒看見,糞坑里的水咕嘟嘟冒泡兒,我父親我母親就喊了起來,那不是桃兒啊,趕緊下去撈。父親就撲騰跳進去,也不管雞糞鴨糞羊屎蛋兒惡臭味兒,濕淋淋地把桃兒從糞坑里撈出來,放在石磨上控水,母親就幫忙掐人中,好大會兒,桃兒才悠悠醒過來。
唉,啥時候是個頭?。窟@日子過得雞零狗碎,就沒一天安生的時候。長生嬸癱坐在地上哭。
鼻涕猴兒說的去縣城醫(yī)院,我好像朦朦朧朧知道些什么意思,大概是像對待家里養(yǎng)的羊啊豬啊牛啊,一刀子下去,就失去了生活的某種意義,也就老實了許多。只是我不理解,為什么要對小黑下手。小黑還那么小,雖然經(jīng)過一年的成長,有了點牛模樣。小黑從春光里走過,它的蹄夾越來越堅實,把河岸上的草地深深地踩了一個坑,燕子飛翔,蝴蝶飛舞,小黑望著遠(yuǎn)去的水流發(fā)出一聲低低的稚嫩的叫聲——那哞聲有些短,有些急促,但發(fā)自腔子里的喊聲還是得到了呼應(yīng),在老柳樹下吃草的母牛也隨之發(fā)出一聲哞叫,那意思好像在說,娘在這里,你玩你的去。鼻涕猴兒在后面追,小黑在前面跑,快要超過的時候,鼻涕猴兒蹦跳著,小黑甩著頭和耳朵,甩著長長的尾巴,把嘴唇在鼻涕猴兒臉上蹭。鼻涕猴兒就咯咯咯地笑,抱住小黑的脖子在草地上打滾兒。而眼下,小黑好像忘記了那些快樂的日子,任鼻涕猴兒在后面用柳枝兒戳它的尾巴也不理會。鼻涕猴兒說,小黑小黑,你高興一點啊。你要是不高興就哭,反正哭鼻子也沒人笑話。小黑的尾巴無力地指向地面,后面兩條腿像是小時候剛剛學(xué)會走路,一瘸一拐,草地上的腳印散亂。我回頭看,手中的麻繩松松垮垮,我不想催促它,只要它站著就好,只要它跟我走,我就好好陪著它。母親為了犒賞我這次帶小黑出門,特意烙了蔥花油餅,就放在我的衣服兜里,還有一瓶水,在肩上斜挎著。
我膽子小,一大早站在大海家門口,老榆樹上的露水還在吧嗒吧嗒往下掉,掉進脖頸子里涼絲絲的。一大堆棉花柴、干樹枝堆放在門口,足夠屠戶大海半年的燒柴,除了殺豬殺羊,他家還做鹵煮:豬頭羊頭大腸小腸兼做香噴噴的辣羊蹄。我不敢喊門,每當(dāng)站在誰家門口,嗓子里就像卡了一塊大石頭,上不去下不來,就在那里卡著,即使喊出聲來,也是結(jié)巴著嘴——大大大大海哥,我爹喊你有事兒。喊了一聲沒動靜,榆樹上的露珠又砸進脖頸子里幾滴,我不得不鼓起勇氣使勁拍門。大海嫂子披著一件汗衫,胸前鼓鼓的。問我有啥事我說——我我我爹找大海哥有事兒,我我我家的小牛。她好像就明白了什么,熱乎乎的手掌在我頭頂摩挲了一下,對著院子喊,起來了,三叔家喊你有事兒。做這事兒離不開大海哥,村里的豬啊羊啊需要閹,主家就會來找他,明晃晃的小刀子下去,嘴里銜著一根穿好麻線的縫衣針,那邊嗷嗷叫著,這邊就結(jié)束了手術(shù)。完事,嘴里含上那么一口烈酒,撲哧噴灑在傷口處,那些懵懂的小羊小豬就爬起身來,哼哼唧唧喊著罵著,躲去了陰涼處。我仿佛知道了一些隱秘的事情,比如父親讓我趕著我家的母豬去葛村配種站,一去一回,過不了多久豬的肚子就會大起來,再過些日子,豬圈里就有了一窩吱哇亂叫的豬崽子。
人手不用太多,大海哥是這場事件的靈魂人物,我這邊剛從他家出來,咚咚的腳步就在身后響著跟了過來。還要去叫長生叔,長生叔雖然長得精瘦,但也還算有把子力氣。去他家我就沒那么怕了。從大海哥家出來我故意繞了一個圈,繞到村口的池塘邊,池塘邊上的梨樹上掛滿瘦瘦的果子,樹老了,果子也變得枯老,都是核兒。等到秋天,我跟鼻涕猴兒爬到樹上,摘一個咬一口,咬一口扔一個,惹得梨樹家的主人二奶奶踮著小腳罵,不安生的兔崽子,要吃就好好吃,這不就都給禍害了。到了長生叔家,推開門,鼻涕猴兒正站在壓水井邊睡眼惺忪地撒尿。我說長生叔呢?他擤了一把鼻涕,睜眼看是我。小哥你咋來了,小哥今天還去不去河灘上放牛,小哥這次該讓我騎騎你家小黑了,你不知道,昨夜黑兒我做了一個夢,你家小黑長出一雙翅膀,我騎在小黑身上,就飛上了天,飛過河,飛過蘆葦灘,飛過咱們村莊的上空,路過我家時我看也沒看,只想著飛過去,再也不回這個破家了……這會子就被尿憋醒了,你就來了。我沒空跟鼻涕猴兒扯飛牛的事情,我只想著把長生叔喊過去,完成我今天的使命。
長生叔在廚房里做飯,圍著圍裙的精瘦個子看起來有點滑稽。光頭,深一塊淺一塊,一看就是長生嬸用鐮刀片子剃的。長生叔在部隊負(fù)責(zé)喂豬做飯,炊事兵,按長生嬸的說法就是在部隊啥也沒混上,就整成了一個豬倌兒、伙夫蛋子。長生叔就罵,日你娘還不是你看我排場才想嫁給我,真就是喂豬了,一天天洗衣做飯伺候著你們。長生嬸這會兒倒不再言語,一邊拍打昨夜黑兒那個在被單上畫的地圖,一邊用更多的沙土敷上去。長生叔返回廚房,抽拉風(fēng)箱,呱嗒呱嗒,灶口里的火苗子躥出老高,鼻涕猴兒站在廚房門口嗅了嗅,不用說今天又是煮的爛地瓜,蒸的玉米餑餑,豬食樣。轉(zhuǎn)回頭進了屋,倒頭繼續(xù)睡覺,他說他還想做那個騎著小黑上天的夢。
這時已經(jīng)天光大亮,布谷鳥在遠(yuǎn)處叫著,傳來不苦不苦的回聲。村后的官路上站了很多人,有端著碗吃飯的,有咬著耳朵說話的,有悶著頭圪蹴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煙的,那模樣一看就像有千斤重的心事。小隊長牛二和大屁股的婦女主任站在一處高臺上,說這次哪個也逃不過,男的不去女的去,女的不去牽牛扒房拉糧食也得完成今年的任務(wù)。我不知道什么才是任務(wù),我從一些人的表情上,明顯看出了不是啥好事情。牛二手指粗短的手掌在空中一揮,那個誰,去開你家的拖拉機,一會都拉上去縣城。
太陽越升越高,照在身上、頭皮上,仿佛千萬個微小的箭頭凌空射來,扎得人渾身不舒爽。我家的牛屋原是給二哥娶媳婦蓋的院落,后來眼見著長成大齡青年就去了東北。生銹的軋棉機還擺放在院子里,用來煉棉油的鍋灶被遺棄在角落,幾株枝葉茂密的梧桐樹伸展開來,把整個院落籠罩在連綿的樹蔭下。門口有一株年輕的刺槐樹,仲春開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槐花,那香味彌漫了整個空間。我負(fù)責(zé)哄騙小黑從牛圈里出來,小黑走到院里,抬頭向著天空哞了一聲。或許有點像我,嘴唇上毛茸茸的年紀(jì)嗓音也開始變得有些低沉,睡夢里也有熱熱的氣息在小腹旋轉(zhuǎn)升起,只是莫名,只是不知道這股力量到底來自哪里。
其實,這一切就要在今天揭曉,小黑和我,就要經(jīng)歷這生命中的同或不同。父親把一根長長的麻繩丟在地上,屠夫大海手里拎著一根油亮的棒槌,長生叔眼神游移著,從我家老院上的土坡走下來,鼻涕猴兒跟在屁股后頭,嚼著手里的玉米餑餑,嘴里還吐字不清地說著,爹,爹,婦女主任又去咱家了,說等會兒讓你跟他們一起上拖拉機。我看見長生叔腳下一個趔趄,仿佛高大精瘦的身子就要從土坡上倒下來。夾棍呢?大海哥問。父親就從院子里找來用繩子拴系一頭的兩根棍子,那棍子還是他讓我昨天在池塘邊柳樹上砍下來的。我問他干啥,他說捶牛蛋。我說為啥要捶,就那樣長著不好嗎?小黑多聽話,我在河灘上騎它趕它,它也從來沒尥過蹶子。父親說,那是你不懂,再長半年就有了性子,不聽使喚,用啥拉車,用啥耕地,指望你?我再沒了言語,用刀子把柳樹皮刮得更干凈些,不知道能否讓小黑減少些疼痛。
我還是不解,躺在牛屋的黑暗中想了很多事情:為什么二哥要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去東北,一個人過著多好,看著云朵樣的棉花從軋棉機里出來,看著煉好的油在鐵鍋里一點點變得清澈。為什么我的腹間會時不時升起一股難以遏制的溫?zé)釟庀?,那氣息像是喘息的洋流萌動的火山找不到出口。為什么長生叔家生了那么多孩娃,家里似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果園,又來了一個黑瘦的天天流著鼻涕的鼻涕猴兒。為什么隊長牛二會召集那么多人坐上突突冒煙的拖拉機去縣城,而那些人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情愿……眼前的黑似乎在屋頂旋轉(zhuǎn),像是一個深深的漩渦,接著又出現(xiàn)了彩虹狀的色塊,每一個都有著自己的形狀——圓形,菱形,四方形,最后變成一個個閃爍的星星,漸漸向更黑更深處漂移。
日頭漸漸升上中天,那種萬箭穿身的感覺漸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身體里像點起一只火爐子,汗水滴答滴答往下流。走在身邊的小黑也是,本來走出家門的時候腿肚子就在打顫,現(xiàn)在抖得更厲害了,汗水在身上流成一道道涓涓小溪。我把小黑帶到一株柳樹下,枝葉間驚起兩只黃鸝鳥,啾的一聲向河岔深處的芒草叢飛去。來到一株老柳樹下,我盡量把牽著小黑的麻繩系在靠上的樹枝上,這樣它就不能隨便躺下了。走了一路,早晨吃的玉米餑餑早已化為烏有,鼻涕猴兒接過我遞過去的水葫蘆,咕咚咕咚飲了一氣。他說,小哥,你看小黑也渴了,要不我用苘葉給它盛點水來。不用,我低低地說??粗『诳蓱z的樣子,轉(zhuǎn)過身去,把蔥油餅撕給鼻涕猴兒一角,兩人一起坐在草地上默默地嚼,也不知怎么的,蔥花油餅沒有了從前的味道。
遠(yuǎn)遠(yuǎn)聽見桃兒喊鼻涕猴兒吃飯的聲音,越過河梁,落在面前的水波上。鼻涕猴兒咬了一口蔥花油餅,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小哥,你說男人長大了是不是都要去割那玩意兒,我娘說那就是個禍根兒,就知道禍害人。他說,我爹從你家回去不說也不動,婦女主任站在院里喊,多大個事,這就嚇軟了?早干啥了,早知現(xiàn)在當(dāng)初就不該一窩一窩往外生??禳c,別磨嘰,一個隊就差你一個人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拖到車上去。娘在一旁眼里掉出淚來,說千萬不能有啥閃失,這一大家子全指望這個沒用的吃飯呢。我看見了那輛就要遠(yuǎn)去的拖拉機,牛二充當(dāng)司機,短短的手臂抓著方向盤,使勁扭來扭去。車斗里坐滿了人——多數(shù)是男人,他們一個個像萎了的茄子,眼睛里有茫然也有恐懼,頭也不抬,一擺手讓自家女人回去,拖拉機冒出的黑煙老長,飄出一股刺鼻的老柴油味兒。這時,我剛牽著小黑走出家門,適才經(jīng)歷過的恐懼還在眼前閃現(xiàn)。
我說了我膽子小,過年找胡大海殺羊時,扯著羊腿,背轉(zhuǎn)身一眼也不敢看。可是父親還是讓我拿著一把草把小黑從牛圈里哄出來。小黑懵懂地跟著,站在門前的那株刺槐樹旁。先是一根結(jié)實的皮條把脖子固定在槐樹上,大海挽了一個繩套,手下一使勁兒,小黑冷不防摔倒在地上,父親讓我死死拽住銅制的牛鼻環(huán),以防小黑探起頭來。長生叔把絆倒小黑的繩套縮小,固定住四個蹄子,臉色煞白地摁住小黑驚慌蹬動的腿。母親拿來一根木棍兒,讓小黑銜在嘴里,說是怕小黑疼痛時咬了舌頭。我聽見壓抑的低沉的哞叫聲,從小黑的腔子里滾出來,一聲接著一聲,嘴里泛起白沫。父親用柳木做的夾棍夾住小黑鼓囊囊的卵袋。和殺羊時一樣,我看見胡大海舉起手中的木棒就轉(zhuǎn)過臉去,聽見噗噗、噗噗如同打在棉花上沉悶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長生叔好像體力有些不支,蒼白的臉上汗珠子滴滴滾落,父親示意母親幫長生叔擦一下,可還是讓摁著的小黑的腿腳松了一下,小黑掙扎著想要站起,被胡大海一腳又死死踩住。漸漸,那沉悶的撲打聲越來越小,小黑腔子里的哞聲也越來越小,只在嗓子眼滾動幾下就消失了,身體慢慢松弛或麻木了下來。我看見小黑的眼中有淚,充血的眼睛失去光澤,眼瞼慢慢合上。
河岔處飛起幾只野鴨,鼻涕猴兒走后,我牽著小黑走向那片葳蕤叢生的芒草地。
一條河流更像是時間的隱喻,從高原,從雪山,從草地,淙淙流淌,走過峽谷,走過險灘,流向深闊的平原腹地。而后,分布成眾多支流,灌溉村莊、田野,灌溉著大地上的每一個生靈。芒草的葉子狹長,就像一簇簇青綠的絨球在老河灘上生長,夏天長細(xì)長的葉,秋天擎起羽毛狀的花,風(fēng)吹過,像是片片松軟的云朵。我還是走得有些累了,腿肚子灌了鉛樣,眼皮直往下耷拉。走著走著,眼前的芒草水樣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成一個巨大的綠色漩渦。我想奔跑,腳下卻陷進污泥,怎么也拔不出腳來。這時的小黑從芒草叢中飛奔而來,像一匹黑色的駿馬,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頭一甩遞過來一根韁繩,我拽住那根韁繩,身體騰空而起,騎在了小黑身上。小黑在河灘上奔跑,我在小黑身上有騰云駕霧的感覺,身邊是隱隱約約的河流,是流動如羊群般的云朵……然而,只是須臾,騎在身下的小黑消失不見,我從空中重重跌落下來,跌落在污泥上,掙扎著,哭喊著,手中緊緊抓住堅韌的芒草,爬出恐怖的陷阱。天是陰沉的,芒草比平時高大了許多,如密林,像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深綠色迷宮。遠(yuǎn)遠(yuǎn)看去,在芒草深處有一座小小的土丘,我眼睜睜看見一道黑影,鉆進了那座土丘——我知道,那是小黑。我知道,那是小黑死后的墳冢。
太陽緩緩落下,落在了河面上,水中升起的裊裊水汽輕紗般舞動,神秘,縹緲。我從驚悸中醒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甩在臉上,癢癢的,像芒草的葉片,像小蟲子爬過。我知道,這時我一定是滿臉淚痕,小黑躺臥的地方,松軟的芒草被壓倒一片。小黑竟然還在。小黑就在我身邊站立,嘴里嚼著流淌出青綠汁液的芒草。
小黑佇立在暮色中,顫抖的腿腳像站穩(wěn)了一些。它的瞳孔安靜,血絲與慌亂漸漸消失。透過那雙黑色的瞳孔,它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黎明即起,父親把牛軛套上,緩緩走出家門。河灘上的奔跑已經(jīng)遠(yuǎn)去,那些綻放的花兒、云朵和流水遠(yuǎn)去,它的腳下只有沉默的土地,綿延起伏,從少年到壯年,仿佛在一夜之間。我似乎不敢看向它的腿間,原本腫脹的巨大卵袋好像縮小了一些,從此后,它將忽略或忘懷一些記憶,一些原本屬于血液中的情感與歡樂,形同一個沉默的伙伴,走過鄉(xiāng)間沉默的光陰。而我呢,是不是也會長成父親那樣的人,站在腳下沉寂的田野上,伴隨谷物的成長,或悲或喜,走過屬于自己的沉寂的一生?
傍晚如期蒞臨,河面上的水汽氤氳,像一個個無法解開的謎團。我知道,很多年過后,我仍然會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和一頭小牛走過那個讓人慌張恐懼的夏日。他把記憶的某些片段深藏,悄悄咀嚼著成長的慌亂與苦澀,而后消失在老河灘上的芒草深處。
責(zé)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