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賀子文
婁底市婁星區(qū)文化館
內(nèi)容提要:何紹基精于小學,工書善詩,書法深耕顏體,碑帖結(jié)合,溯源篆分,為晚清書壇重鎮(zhèn)。其晚年撰書《劉牧庵神道碑銘》,關(guān)涉“湘軍”諸多重要人物,不但可補史乘之缺、文獻之失,還是研究其晚年書法的重要資料,也是學習書法的重要取法對象。
何紹基撰書《劉牧庵神道碑銘》全稱《皇清誥贈光祿大夫云南巡撫牧庵劉公神道碑銘并序》,碑石兩塊,青石質(zhì),大小一致,碑長251厘米,寬78厘米,厚21厘米。左右碑各18行,滿行33字,共計1028字。單字6厘米見方。右碑每字完好,上部為碑額,篆書,7行,滿行3字,共20字??坦O佳,形神兼?zhèn)?。碑石現(xiàn)藏婁底市博物館。
碑額:
皇清誥贈光祿大夫云南巡撫牧庵劉公神道碑銘
碑文:
皇清誥贈光祿大夫云南巡撫牧庵劉公神道碑銘(并序)
賜進士出身誥授奉直大夫欽加六品銜前翰林院編修四川學政道州何紹基撰書并篆額
范蔚宗始立《獨行傳》,補馬、班之墜例。以后諸史,祖襲其意,更有《孝義》《隱逸》諸傳。凡以闡繹幽光,敦扶教本,較《循吏》《文苑》尤為重。且先顧家乘、閭史,浮詞溢譽,秉筆者欲借以信今傳后,往往恧焉。今于湘鄉(xiāng)劉公得其翔實確至,乃敢書其隧道之石。
按狀:公諱象謙,字虛谷,又字牧庵。其先由安化之古梅遷湘鄉(xiāng)之楊家灘,遂為縣人。世有隱德,伏而不耀,至公考卓齋公以古義律身,先正格言,未嘗離手口。生子四人,伯氏象履,道光乙酉舉人,耒陽教諭。叔氏象恒,己亥舉人。季氏象益,國子生。公其仲也,蚤充縣學生,食廩餼,九應鄉(xiāng)試不雋,士林惜之。生平以《功過格》約敕言行,無疾容,無遽色。卓齋公棄養(yǎng),葺茅茨為“罔極廬”,與兩弟守墓讀書,距家二十里。每日歸省母蕭太夫人寢膳,仍返墓所。居母憂,苫塊墓旁,哀泣之聲,山中人不忍聞見。友愛篤至,兩弟抑抑受教,獲成名業(yè)。道光初元,合邑以公名應孝廉方正制科,公辭曰:“孝廉方正,求一字之無愧且不能,況四字乎?”堅辭不就。里人稱之曰:“是真可當四字無愧矣。”行古鄉(xiāng)亭介甲法,邑中翕然從之,莠民斂肅,有王彥方、孔仲山之風。引掖后進,先德器而后文藝,子弟輩坐無交足,行無曳履。所居近楊市,或終歲不見其履跡。先業(yè)頗饒裕,祭服外無裘帛,粗繒大布,道貌渾樸,拯恤饑寒無少吝。不信釋道,屬纊時,諄諄勖兒孫勿以浮屠法治喪,蓋性既剛正,又銳自刻屈,思扶弼圣道,為人心風俗防檢,老而彌摯云。
生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廿八日寅時,卒于道光十七年正月初二日戌時。配蕭太夫人,事舅姑以孝聞,合葬于巖頭楊家寨。子三人:岳曙,四川補用道;岳昭,今官云南巡撫;岳昕,道銜即選知府。皆以儒生從戎,積功勛,被褒遇,致隆貴,推恩所自,增榮無疆,謂非種德氐行,粵宛鐘祥,報施之不爽歟?鄧湘皋丈輯《沅湘耆舊詩》,各采行誼為小傳,嘗為余述公學行。公弟象恒[1],與余季弟紹京為鄉(xiāng)舉同年,因更得其褆躬繕性之詳,蓋《獨行》《孝義傳》中人也。岳曙等來求銘,銘曰:
圖1 清 劉牧庵神道碑銘·其一(拓片)
粵事之興,庚戌、辛亥。衍迆披猖,沿江并海。訖于蕩平,將二十載。湘軍郁起,楚才大昌。冠倫魁能,萃于湘鄉(xiāng)。三曾、三李,競爽旂常。爰有三劉,觥觥后起。投筆棄觚,風驅(qū)電駛。皆名將姿,功崇望侈。觀察在蜀,巡撫于滇。惟伯惟仲,驊驥先鞭。叔也領郡,退處覃研。深山大川,水源木本。沿溯先德,植深涵遠。自卓齋翁,圣賢關(guān)楗。至我牧庵,益勵繩規(guī)。孝思罔極,征車固辭。鄉(xiāng)亭古法,俗整風移。秉正砭邪,蹈規(guī)跖矩??奖乳?,嚴謹步武。老成已謝,余芬尚煦。帝資良棟,追美哲人。有賢伉儷,并縟絲綸。鄉(xiāng)仰耆德,祀社宜神。我讀遺詩,欽挹蓋久。獲文其碑,大書紆肘。金石吉祥,附公不朽。同治六年歲次丁卯孟冬月庚辰朔越七日丙戌建。
碑文所稱“三曾”“三李”“三劉”,聯(lián)系上下文意,“三曾”當指曾國藩、曾國荃、曾國華或曾國葆兄弟,“三李”指李續(xù)寬、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兄弟,“三劉”當指劉岳曙、劉岳昭、劉岳昕兄弟。清末政治腐敗,民不聊生,民變蜂起,最終太平天國運動爆發(fā)。此時的清軍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戰(zhàn)斗力,兵敗如山,不得不起用地方團練,于是“湘軍”應運而生。江忠源、羅澤南在湘首辦團練,而“三曾”中的曾國藩最終成為湘軍統(tǒng)帥,成就蓋世功業(yè)。湘鄉(xiāng)蕭氏兄弟,李氏兄弟,劉氏兄弟、叔侄(如劉騰鴻、劉騰鶴、劉連捷、劉岳昭、劉岳曙、劉岳昕等),前赴后繼,相繼從軍。劉岳昭隨駱秉章鎮(zhèn)壓石達開部后,即往云貴平定苗人起義,累官至云貴總督。同治六年(1867),劉岳昭上奏朝廷,請詔贈其父象謙云南巡撫銜,其實也就是一個榮譽稱號。三曾、三李、三劉皆為湘鄉(xiāng)(包括現(xiàn)在婁底市、湘潭市湘鄉(xiāng)市)人[2]。追索起來,湘軍的最初發(fā)源地即是楊家灘(現(xiàn)婁底市漣源市楊市鎮(zhèn))。如果發(fā)掘其中的故事,這通碑文背后隱藏著波瀾壯闊、飽含血淚的近代史畫卷。何的這篇碑文可以說文字簡潔,囊括萬象,不但點出了湘軍中最重要的一些人物,也談及晚清湖湘文獻巨子、新化人鄧顯鶴(1777—1851)。
鄧顯鶴,字子立,一字湘皋,嘉慶九年(1804)舉人,曾為寧鄉(xiāng)縣訓導,晚年主講邵陽濂溪書院。一生致力于對湖南地方文獻的收集整理,編纂《沅湘耆舊集》(即碑文中“《沅湘耆舊詩》”)200卷,其中載:“象謙字虛谷,一字牧庵,湘鄉(xiāng)人……倡行古鄉(xiāng)亭令甲法,……悠悠義里,安得盡如君家兄弟者,買田結(jié)鄰,長為無懷氏之民乎?”[3]其中有“倡行古鄉(xiāng)亭令甲法”之句,而何所撰書碑文中有“行古鄉(xiāng)亭介甲法”句,一為“令”,一為“介”,究當以何為是呢?查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亦作“介甲法”[4]。何紹基稱書法為“書律”,橫平豎直,課之甚嚴,于詩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許多現(xiàn)存詩稿,都是幾經(jīng)修改,如湖南博物院所藏《東洲居士老忘懶》《老蝯家在瀟嶷鄉(xiāng)》詩稿手卷;有的幾至不能辨認,如其晚年殘稿。但細看之下,字法準確,筆法精到,字字可辨,句句可讀。從現(xiàn)存資料看,《東洲草堂詩鈔》與《東洲草堂文鈔》皆經(jīng)過反復校讎,以確保無一紕漏,為人書碑,同樣謹嚴。而《沅湘耆舊集》卷帙浩繁,有個別錯漏,在所難免。兩相比較,當以何書為是?應為“介甲法”。
世人論何氏書法,喜歡引用近人馬宗霍在《霎岳樓筆談》中語:“道州早歲楷書宗蘭臺《道因碑》,行書宗魯公《爭座位帖》《裴將軍詩》,駿發(fā)雄強,微少涵渟。中年極意北碑,尤得力于《黑女志》,遂臻沉著之境。晚喜分篆,周金漢石,無不臨模。融入行楷,乃自成家?!钡@種說法是不能深究的。事實上,何氏24歲在濟南得孤本《張黑女志》,即珍若球璧,不離行篋,悉心學習,直到晚年還一再題跋?,F(xiàn)存其臨此志真跡一通,顯然與其34歲所書《泉山墓志》為一家眷屬,用筆精悍秀整似《張黑女志》,而整體仍為顏書風貌。何紹基于北碑無所不學,從現(xiàn)有資料看,何把對北碑的滿腔熱情似乎全部傾注在《張黑女志》上。這似乎可以看成是對他的老師阮元書學思想的一種呼應。何紹基在50歲左右勤習歐陽通《道因法師碑》,60歲后遍臨漢碑。其晚年之書,氣息淳古,峻拔開張。他的好友楊翰(1812—1879)跋其為李概所臨《黃庭經(jīng)》小楷時說:“何貞老書,專從顏清臣問津,數(shù)十年功力,溯源篆隸,入神化境?!盵5]此為的評。
《劉牧庵神道碑銘》書于同治六年(1867)冬,何紹基時年69歲,正值書藝爐火純青之時。通篇一筆不茍,嚴正而不失生動。何紹基言書法,概以“橫平豎直”為律,這正是其父何凌漢從小對他的教導,最能體現(xiàn)這一原則的是他的楷書。其楷書主要取法顏真卿,他尤其對大小字《麻姑仙壇記》時時研習。其跋小字《麻姑仙壇記》曰:“大小《麻姑仙壇記》,余兄弟每見即收,每與友于閑靜時,出多本互相評賞,并他帖古拓,縱橫滿幾,色香無際,以為至樂?!盵4]可見其鐘愛程度。無論其青年、中年、晚年,顏書風貌皆一以貫之。但其青年時書風精整遒厚,也有《張黑女志》的影響。40多歲時,其書風受魏晉小楷影響,體勢方闊,淳古渾厚,如小楷《臨〈黃庭經(jīng)〉冊》《易安人墓志》《封禪書》《李廣傳》等。這一時期小楷精品很多,大字楷書如《何凌漢碑》,雖厚重方嚴,但略失之刻板。50歲后,其勤習《道因法師碑》,故這一時期楷書用筆峻利,體勢日見挺拔,如《李星沅碑》《咸豐圣旨碑》等。60歲后,其專意于隸篆,故其楷書結(jié)構(gòu)橫撐,用筆略見搖蕩,一如其隸。在其日記、書信中可知其晚年右臂疼痛,書寫可能受到影響。他晚年留下的眾多詩稿和書札用筆并不見有絲毫的顫動,這種帶有抖動的用筆習慣多見于其篆隸、大楷、大字行草書作品中。何紹基早年研究許氏《說文》,熱衷收集三代金文拓片,《東洲草堂文鈔》中關(guān)于考釋金文的題跋多達173則,可以想見他在這方面所花時間和精力。他晚年以金文筆意作小篆,融篆入隸,篆隸楷行諸體打通,恐怕和他早年的這段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何紹基生平所書碑石、墓志很多,如《李星沅碑》《何凌漢碑》《咸豐圣旨碑》《鄧石如墓志》《重修歷下亭記》等,不勝枚舉。但大多數(shù)不是其自己撰文,且碑石或毀壞或不存,有的僅存拓片,有的僅存殘石?!稏|洲草堂文鈔》所收何氏所撰碑志21通,目前所見保存完好者僅此一通。此碑之后,再未見何氏撰書這樣的高碑大碣。綜上所述,《劉牧庵神道碑銘》是何紹基最晚撰書且保存完好的一件晚年代表作。
何紹基撰書的《劉牧庵神道碑銘》有著豐厚而獨特的歷史文獻價值,可補史乘之缺,可證文獻之誤。其書結(jié)體大方舒展,溯源篆分,熔鑄顏歐,面貌獨具,對后來者影響巨大。翁同龢、何維樸、譚延闿、譚澤闿、曾熙、李瑞清等,或?qū)W其跡,或師其心,無不受其沾溉。對于現(xiàn)代學書者而言,何紹基的書學無疑是一座內(nèi)蘊豐富、取之不盡的書法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