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觸角，無形穹隆

雷虹

近些年，我特別喜歡研究基站這種東西，并且以它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了多部作品。寫這篇文章時，我推開窗戶，視線越過鐵皮圍欄，小城的街頭盡頭，沒有一輛行駛的汽車，也沒有一個人影。夕陽西下，橘紅色的陽光反射在不遠處高大的通訊桿、塔上。儼然是故事中的城市景象。

我對這種鋼結(jié)構(gòu)桿、塔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

一直以來，我所居住的這座“四線城市”并沒有什么能讓我覺得很有科技感、很前衛(wèi)的地方。小時候，通過家里那臺21寸的長虹牌彩色電視機，我看到了小城以外的廣闊世界，了解到很多甚至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都沒機會看到、沒機會接觸的“高科技”玩意兒。那時候，我經(jīng)常站在家門口的水泥坪子里，望著遠方的輸電塔，心里覺得那是個很厲害的大東西。每當拉住爸爸的手問起，他便會告訴我：那座塔有電，很危險，千萬不要靠近它，否則就會沒命。

這便是我對簡單的現(xiàn)代鋼構(gòu)塔的第一印象：那是一種非常大、非常危險、令人敬畏的存在。

尋呼機、“大哥大”在城里流行起來的時候，我注意到家門口遠處的大樓上突然安裝了一座通訊基站。它也很大，不過比輸電塔要稍微矮小一些，偌大的桿子上，裝了很多看起來很高大上的神秘裝置。它孤零零地屹立在大樓的最高處，俯瞰舔著冰激凌甜筒的我，俯瞰著整條人民路，俯瞰著幾乎整座小城。

所以，當我描寫這部小說里的母塔時，我是帶著鄭重和一絲敬畏之心的。一方面，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故事里，大大的鋼構(gòu)通訊塔有一種天然的壓迫感，使我覺得人類很渺小，它上面密集的收發(fā)裝置，代表了渺小人類的偉大智慧。另一方面，在我的心目中，這種挺拔的鋼鐵之軀，有一種肌肉美感，令我很崇拜。

從尋呼機、“大哥大”到可以發(fā)短信的藍綠屏手機，到可看圖片、可玩簡單游戲的彩屏手機，再到千篇一律的觸摸屏，可以移動辦公、即時聊天、進行各種娛樂的所謂智能手機——二十多年過去，即將到而立之年的我，見證了方寸大小的機器，從一開始只有極其單一又昂貴的通訊功能，發(fā)展成如今人們手中揣著的一種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同時，隨著通信技術(shù)、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的發(fā)展，城市里各式各樣的通訊基站也越來越多了。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越來越多的手機等無線工具，借助蜂窩通信網(wǎng)絡(luò)或衛(wèi)星等信號傳輸形式，以終端顯示的方式為人們呈現(xiàn)出海量內(nèi)容，拓展了人的視聽、精神疆域，在一定程度上碎片化地豐富了人的知識面。這個時代，有人的地方就有使用手機的需求，就會有基站。使用網(wǎng)絡(luò)得以呈現(xiàn)數(shù)據(jù)的包括手機在內(nèi)的這些無線終端，離不開通訊基站。或許是受身邊手機的影響吧，對于我而言，比起輸電塔這種偶然才能看見的龐然大物，星羅棋布的通訊基站更讓人感到親切。

基站的工作原理并不復(fù)雜。過去也沒有人告訴過我它有多么重要。但小時候的我心里便知道：它是科學技術(shù)的結(jié)晶，是人類實現(xiàn)“萬物互聯(lián)”的重要桁架。于是，對于整天玩泥巴的我來說，對從小喜歡科學幻想的我來說，那些通訊基站成為我覺得我在這座小城里能接觸到的唯一具有神秘科技感的事物了。

于是，在我的筆下，那座覺醒的通訊塔，呈現(xiàn)出來更多的是一種“母性”。不僅僅是對人類，它給有生命的、無生命的萬物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自我的覺醒，不是它的錯，更大的陰謀不是它能理解的，更不是這座城市的普通人能知曉的，過去的那些無法考究，也不再重要了。覺醒后的它擁有“點化”的能力，它像一個母親一樣，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給了眾多終端以生命與意識。一夜之間得了“失睡癥”的人類，睡眠、生存的方式從此改變。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萬物，都需要它“活”著，這樣才能得到它的恩澤和關(guān)懷。在那個城市中，在那個世界里，它是一個很自然的存在。它是高高在上的唯一的圣母，唯一的神，它是無法被替代的。

這像極了我們現(xiàn)實中的基站。在現(xiàn)代社會，無論是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陸地還是海洋，天上還是地下，每天使用移動設(shè)備的人們，有誰的工作和生活能離開它呢？

剛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座很高的基站，建在老校區(qū)全是煤渣和黃土的荒涼操場旁。粗壯的基站桿子刷了白漆，直挺挺、干干凈凈的，看上去能給人一種無來由的安全感，我感覺自己正受到它的保護。有一次，定期來維護基站的通訊公司師傅扎好腰上的安全繩準備攀爬，看到我裹著衣服站在附近小心翼翼瞟了許久，神情舉止有點奇怪。憋了好久，他告誡式地對我喊了句：“小朋友，不要像我一樣亂爬這個哦，很危險的?！闭f心里話，那句“小朋友”讓一直以來就帥氣外露、臉蛋顯嫩的我得意了很久。當然，我自然是不會去攀爬通訊桿、塔的，畢竟那時候我已經(jīng)18歲了。而且我從小便恐高。即使我知道，桿、塔上的風景一定很美。不過，在晴夜我會走到操場上，撿個臺階坐下，視線越過旁邊親親抱抱狂撒狗糧的大學生情侶，越過漆黑的教學樓，越過一旁那高高的桿塔式基站，望向遠方的星空?？窗?，就連把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時，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都是基站。

我想，只要愿意努力，人類文明是一定能走出地球，向太空開拓出更廣袤疆域的。作為一個樂觀的科幻迷，我一直都深信不疑。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在想，如果拋開天災(zāi)，在走向太空之前，人類就被自己的“創(chuàng)造”扼殺在了地球搖籃里呢——比如研究出讓人一勞永逸、讓人失去進取心甚至放棄肉體的新型生存方式；人為制造出可怕的地質(zhì)氣候災(zāi)害；被反客為主的科技產(chǎn)品打?。怀撩杂诨?、生物工程，研發(fā)出用于戰(zhàn)爭的細菌病毒；搞出時間機器、黑洞之類的玩意兒，最后失控把全人類玩死……很多科幻小說對這些內(nèi)容早有涉獵，不過，那些厲害的科學幻想，大多或與科學前沿相關(guān)，或與科學概念相關(guān)，或與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有點距離的高大上的科技產(chǎn)品相關(guān)。

而對我這個在小城里學習、工作、生活的普通工薪階層老百姓來說，我每天能接觸到的，就是無處不在的通訊基站及相應(yīng)的各類接收終端了。手機、交通與安防設(shè)備、智能穿戴、電腦、聯(lián)網(wǎng)家居、帶車聯(lián)網(wǎng)功能的汽車，這些，小城里有。也只有這些東西，離我平時的生活較近。這些工具，都離不開地面通訊基站的支持——嚴格來說，天上那些七七八八維護成本巨大的衛(wèi)星也是“基站”的一種，現(xiàn)階段來說還算不上完全可靠，只能作為地面設(shè)備的一個補充。

網(wǎng)絡(luò)上有這么一種說法，即造物主和造物之間的關(guān)系，勢必從起源、服從，走向覺醒、反叛。在《母塔之下》這個故事里，屬于人類造物的母塔并沒有參與其中的紛爭。作為萬物敬仰的存在，C位般的存在，它只是“點化”了眾生，無意中改變了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則，即萬物的活動幾乎都得經(jīng)過它——手機與人類之間交換了工具屬性，手機奴役人類，它們匯聚提升智慧的網(wǎng)絡(luò)通信，需要母塔的支持；人類需要休息，沒有母塔特定的通信訊號波，就一定無法睡覺；新的社會需要秩序，沒有母塔唯一的一次干預(yù)和通訊支撐，新社會里眾多其他類型的“智體”就只能一直活在戰(zhàn)爭的“混沌”中……總的來說，母塔所做的事，其實與自我覺醒前無異，仍是“通訊服務(wù)”罷了。不過，在這個新的社會運行模式下，手機等“智體”會反哺，保護母塔。而有正常思維能力的部分人類反抗軍，也不會為了打敗手機、為了顛覆這個末世般的新社會，去毀滅母塔。故事里的各方勢力，無論誰統(tǒng)治誰，誰顛覆誰，都需要母塔好好的，否則大伙都得死——絕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個道理，各方都懂。

在我們身邊，那么多的基站，也都好好地運行著。它們還在不斷發(fā)展，不斷進化。我們已經(jīng)被大量的宏基站、微基站包裹起來了，它們已然成為人類文明的觸角，正悄無聲息地在地球上編織出一道無形的穹隆。最近的新聞上說，我國目前擁有的通訊基站已快超過1000萬座，之后還將以驚人的速度增長，進一步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賦能。不只是基站——即使身處在小城里，我也不由得感慨，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變化得太快了，這真是個日新月異的社會。

我筆下的基站還有很多。不過到目前為止，那些更多的是以純粹工具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在《母塔之下》這個故事里，一夜之間，過去的造物主成了舊的造物主，成了自己造物的子民和工具。過去的造物則成了造物和舊造物主的新造物主。

舊造物主與新造物主之間的屬性轉(zhuǎn)換，也許真的僅僅是在一夜之間呢。放下手中那部可能下一秒就會控制你意識和身體的智能手機，抬頭望望星空，看看外面那璀璨的城市文明之光，不要熬夜，去睡個好覺吧。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的還未到來，你和你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將在如今無處不在的蜂窩網(wǎng)絡(luò)穹隆之下，邁向未知的明天，邁向一個隨時變化中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