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記

石頭記

石頭：一位七十多歲老頭兒，居士。就你們山大出來的。他一人去管涔山頂天池邊改造舊屋居住在那里。一座大山，就他自己住。他給人看病，要問人的生活環(huán)境……何時去看看他。想想躺在山頂看月亮，我想你會瘋掉。我現(xiàn)在修佛，不和你一樣……但估計也要瘋。

（管涔山，晉地。隋煬帝曾建浩大行宮，夏天避暑）

玄武：那肯定。但暫不提月亮，說另一事。我想和那老頭看病要了解人生活環(huán)境一樣，很多人寫作出問題，也得從他生活找原因。不少朋友一成不變，越寫越干枯，慘不忍睹，因為他生活一成不變。而且他沒有尋找變化、打破僵局的動力。他沒有新的動力和活力。而且他一邊寫下去，一邊焦灼，一邊還千方百計維護(hù)他的生活狀態(tài)唯恐有變化……

石頭：他們恐懼生活狀態(tài)被打破。

玄武：你不同。我也不同。我們好歹有動力去尋找，去打破平衡，匯入活水。這樣才有進(jìn)步?！瓰槿说囊饬x和寫作意義均在此。

石頭：說起進(jìn)步我想到年輕人……我特別關(guān)注年輕人，他們身上有咱沒的東西，而咱們老了，有時看問題腐朽都不自知……

玄武：然。

楊敏：他唯恐生活會被改變，因為他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一無是處，他沒有能力離開或改變。所以形成圈子，互相吹捧，互相厚顏無恥地阿諛，互相扶持，捏揣著走路，回家又后悔不已，再互相謾罵，直至死去。死后還得給他一個好的墓志銘。只可惜幾年后，新人換舊人，無人知曉。

石頭兄從太原出發(fā)，一路步行，往老家壺關(guān)走，行程221公里。一直惦念他這次行走應(yīng)該留下點兒文字，現(xiàn)在終于出來了。

默默地讀，一字字讀完。他文字簡，像破損的瓦片。像一雙沾了雪泥的腳。

我沒有感動，或別的什么。因覺他的行走，就像我自己在走。在塵間，赤心者往往能聽到赤心者的呼喊，這呼喊那般熟悉，也像出于自己喉嚨。

人當(dāng)如此，心之所思，足為之踐，手為之書。

氣出丹田而聚于文中，秒殺種種虛偽、虛假、無病呻吟、小情調(diào)及花拳繡腿做作審美。

我在公號小眾推出石頭的行走文字，迅速得到巨大反響，跟帖留言的各地朋友，跟帖長度在手機(jī)上能排兩米多，到后來留言已滿，展示不出來了。也有朋友擔(dān)心一次行走修行會演變?yōu)橐粓觥按┻^大半個中國”之類?？梢钥隙ǖ卣f，這個擔(dān)心完全多余，在小眾決然不會。該文是從作者博客直接拿來，因是友人，并未告知。我們只是希望對文壇各種假有所觸動，而實際已有觸動。

小眾在積累一種有區(qū)別的文學(xué)力量。它并未有意區(qū)別開來，只是默默在做。它更真實、真誠、身體力行。更樸質(zhì)，有力。它不會各種花哨技巧和無病呻吟。心之所思，足為之踐，手為之書。我們唯愿，這樣的文學(xué)力量匯流更大、更兇猛，也更沉著。

弱水記

人一生所處，真正有交情的不會太多。弱水，我重要文友之一。所謂友，即能在你情緒極為低落時，賜予慰藉，或者鼓勵；所謂文友，即因文結(jié)識，尤其是原本完全陌生者，比如我于弱水。那時我在網(wǎng)絡(luò)上，做一個叫“漢字”的文學(xué)論壇，混山南海北的朋友，他們中不少，現(xiàn)在已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中堅力量。我是自負(fù)的人，年輕時在寫作上猛沖亂撞，總覺勿需他人鼓勵；但友人的關(guān)切卻異常重要。弱水節(jié)制、理性、優(yōu)雅。她從不過激，亦不火熱。我單身時她還介紹一女生給我，照片很美，據(jù)說是某省級高官女兒。我斷然謝絕。她可能一直奇怪我為何不接受，后來小心翼翼問過。我未答。我想她現(xiàn)在明白，除個別因素之外，我不喜突如其來的改變；不喜被動生活，為他人他物主宰。我樂意親身經(jīng)歷人生過程，包括艱難、磨難，一一自己去做，得到或失去。

她以前在晉城。有次她出差至我在的城市，來看我。我當(dāng)時奮力救一條病狗，是溫小刀。我住公園門口，溫小刀病得瘦了，原本幾乎不能動，那幾日回光返照般好轉(zhuǎn)。它在我們腳下，在公園草坪，歪歪斜斜地奔跑——它只是想奔跑，表現(xiàn)出想奔跑的樣子，一邊搖著尾巴。我猜它是想說：“你們看，我好了，我能跑了?！睆男峙鹿返娜跛?，竟然敢俯身去摸它毛發(fā)，小刀就舔她手。

溫小刀沒幾天就死了。埋在公園我們散步時路過的樹下。我午夜挖坑時，月光落在坑里面。我覺得是把溫小刀和一片月光同時埋了進(jìn)去。

不久她調(diào)來我所在城市工作。某晚小聚，餐畢散步。大雪初霽，有天地茫茫的孤迥。她說，好想在雪地里打個滾啊。話音未畢，便于一聲輕叫跌落雪中。我拉她起，笑說你輕點兒，把雪壓疼了。風(fēng)冷硬，抬頭天很低，滿天星光在頭發(fā)上面閃爍。積雪無聲息，四面圍攏而來，如此溫暖。

我極少能張嘴求人。唯有一次，因朋友生意事請弱水幫忙。她猶豫著答應(yīng)了。我知道以她的為人，她做這個事也很困難，但她還是做了。

弱水后來去北京。去前短信問我，該如何選擇。我是不贊成的，因為我的確不喜歡北京。甚至厭惡，尤其厭惡那種貌似而非的大繁華之下，一種鄙俗的市儈氣息，這與我愛的民間草野相去太遠(yuǎn)。但她還是去了，說為了孩子上學(xué)。我想她是對的。在很多事上，我其實是極迂、極固執(zhí)、與世相抗的人。

有幾年不見她，時常會想到她。好在之前的論壇“漢字”現(xiàn)在成了微信公號“小眾”，依然是當(dāng)世文界英雄，呼嘯往來。弱水是美女，總溫婉地淺笑。我在午夜飲酒，邊酌邊裝幾壇。我有用親種鮮花泡制而成的烈酒，其色沉，其味香，天下計五壇，我命名為玄酒。五壇之中，當(dāng)有弱水一壇。明日便寄出。春日風(fēng)雨至，愿我友安康、美麗，永遠(yuǎn)溫柔。

黑陶記

與黑陶兄近有一晤。他是宜興人。龐培兄說，宜興人來自山里，那里是出俠客的地方。

黑陶兄結(jié)實?，F(xiàn)在仍打陳式太極。他說每天一小時，冬天打到出微汗。

我想到湛湛跳躍的火光中，泥土漸漸變硬。還有鐵漸漸變軟，流淌起來?；鹬袝忻利惖奶?，也會有寒氣逼人的劍器。兩者性質(zhì)，其實相同。

我慢慢想念著一些朋友，他們漸漸生動，就好像在我身邊坐著，微笑起來。

人與人相交，不見亦如故。

黑陶是我始終關(guān)注的一個江南作家，即便是在因癡迷園藝而遠(yuǎn)離文字，與江南花友們廝混的數(shù)載歲月里。我很難界定黑陶作品的性質(zhì)，在我的判斷里，他的作品更近于詩，而我尤愛其詩作，偶爾因之想到圣·瓊·佩斯。一些與詩有近緣關(guān)系的散文作品，會在句子的跳躍和迅疾轉(zhuǎn)換中產(chǎn)生密度以及對讀者的逼迫感，而黑陶早期的句子干脆斷裂。全是句號。長句極少，每個句子都堅硬如石。巨大的想象空間及綿延不盡的詩意，便潛伏在這句子的斷裂里。

在黑陶筆下，江南的文化氣象得到巨大拓寬。我讀過他一則關(guān)于散文的論述，他以維度來闡釋對散文的認(rèn)知。我以為，這則短論，是當(dāng)代對散文寫作極有建設(shè)性的文論。

謝謝

請在登高眺望的地方

再植一棵向日葵

太陽升起

我會看見所有的背棄和迷途

霧靄中，一條去往金字塔的路

惡習(xí)由來已久

誰能洞察此際的知返，是不是一場地震的

余波

暗色的河流里

塵沙，接過了浪濤的洗滌

而我的覺醒，是一排鉛字的吶喊

如果我不說愛

——風(fēng)，就會把故鄉(xiāng)

吹瘦

與君書

微風(fēng)淡淡吹著

美好的物事，在閃光

輕下來的靈魂，有一萬里路

開一萬朵二月的花

杏花、梅花，眾多不認(rèn)得的花，簇?fù)?/p>

紛紛告訴我

——這花開的答案

現(xiàn)在，越來越小，越來越安靜

沒有人會為我的癡絕擔(dān)心

一條路走在夢中

也走在雪白的紙上

我就用一些回憶，鋪排看不見的生活

用一些懷念，構(gòu)建新的城堡

真的不想醒來

真的，真的，只想融入一幅畫的青色

——像一朵二月的花

被人間慣壞

同道者

——致鄢子和

有一種遇見

是注定的，仿若

在漢坊婺窯，必定要說到青瓷與詩

遠(yuǎn)古和現(xiàn)代

……瓷色里，跳動的火焰

有黃金的臉

在時空中追逐，在無數(shù)章節(jié)中尋找岔路口

和另辟蹊徑，我們所經(jīng)歷的，是酒和長短句釀造的滄桑

一條羈旅被時光不斷復(fù)述

它們像婺瓷，有剛?cè)?，有開裂之苦痛

燒灼后之圓滿

……當(dāng)一再提及風(fēng)

與塵土飛揚(yáng)，我們的額際

也必定是烙印了比現(xiàn)世更堅硬的、決絕的

——“是什么，讓兩顆不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