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夢薇
留守父母的狀態(tài)
1990年出生的張博然,成長于河北承德的一個小康家庭。他18歲去北京上大學,畢業(yè)后留京工作,2022年搬到上海。同年春天,在一些契機下,他決定給父母上網課。
從情感交流方式來看,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家庭。父親強勢,有一點大男子主義,常年因工作忙碌,對家庭疏于照顧,對妻子缺乏理解與體貼;母親被動,視家庭為生命的全部,步步隱忍退讓,委曲求全,心底有改變生活的微弱火苗,但缺乏行動的勇氣。
面對家庭,張博然有著復雜的情感。小時候他同情母親,抵觸父親,極力避免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但當他進入親密關系時,又在自己身上時時發(fā)現(xiàn)父親的影子。經過疫情3年,關于“什么是最重要的”,他的想法發(fā)生了變化,他不想把父母甩在身后,不想將來面對父母就是在病床前照護的那一刻。
張博然希望他們借助觀念的變化換一種活法,重新?lián)碛行腋I畹哪芰Α?h3>道歉課
在父母面前,建立起老師的權威是很困難的。我想的辦法是,首先,要讓他們信任我,比如我處理好了“爛尾樓事件”,我做的家庭投資決策被證明是正確的。其次,“利用”他們的需求——我媽需要兒子的陪伴,希望從我這里獲得理解和關注,那么上網課就能滿足這一層次的需求;對我爸而言,他無法解決單位的晉升問題,無法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他有解決問題的需求。
就這樣,以每周一到兩次的頻率,我給父母磕磕絆絆上了3個月網課。2022年8月,我從上?;爻械?,期待親眼見證他們的改變。
一天晚上,我處理完工作,發(fā)現(xiàn)我媽眼圈紅紅的。我問了半天,大致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我爸在一旁刷手機,我媽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吃這個,一會兒問他要不要喝那個,我爸很不耐煩,就暴躁地沖我媽發(fā)脾氣。
我想,既然這樣,是不是可以學以致用,好好解決一下問題?
一開始,我爸理直氣壯,說其中有誤會,是我媽忘記告訴他某件事,才導致他很煩躁。我說,無論什么都不能構成你罵人的理由。她遺漏了某些信息,你可以詢問,可以解釋,但不能罵人。我要求我爸向我媽道歉。
很快,我媽就妥協(xié)了。她覺得一輩子都這么過來了,我爸啥時候道過歉,但我非常堅持。當時我觀察我爸的狀態(tài),感覺這樣的處境是他這輩子都沒有遇到過的,他從來沒有主動向別人道過歉,也從來沒有人教他怎樣去道歉。
我想,天哪,我爸50多歲了,竟然沒有道歉的經驗。而我媽已經完全習慣了受委屈,不做任何反抗。經過幾番博弈,我爸說:“行了,剛才我那什么,沒問清,下次注意?!边@種語言方式暴露了他所有的行為模式,一切以自己為中心,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我指出,這不叫道歉。道歉非常簡單,3個字就可以了。結果,我爸的第一反應是:“哪3個字?”他疑惑的表情絕對不是裝的??粗┖┑臉幼?,我媽破涕為笑,我也有點哭笑不得。接著,我爸開始找這“3個字”,他說:“我錯了,行了吧?”
在這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中國無數(shù)的中年男人和妻子相處的縮影。我在想,為什么家庭和社會沒有教給那一代男性說“對不起”,以至連道歉都成為他們陌生的經驗。
我說:“這樣道歉是不對的,如果不會,你可以上網查一查。”我爸聽完還嘚瑟起來了:“這有什么可查的,不就是‘我錯了3個字嗎?”我媽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又試了一回:“我道歉,行了吧?”我說:“你這兩回說得還行,但為啥一定要加‘行了吧3個字?”這時已經過去將近40分鐘,他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迫不及待地想逃離,再到敷衍應付,此刻已接近惱羞成怒。
我媽又站出來打圓場:“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意識到,她也不想待在這個環(huán)境中。結婚30多年,一次又一次失望,也不差這一次。她甚至擔心會爆發(fā)更大的爭吵。
媽媽寫的便箋:學英語能堅持多久呢?
我讓自己平復下來,向我爸解釋:“你仔細想想你剛才的情緒對不對?道歉的目的是讓對方感受到你的誠意,而不是完成道歉的行為?!蔽覌尶粗野?,像過去每次爭吵時那樣,率先妥協(xié):“你說‘對不起就行了。”我知道我媽是受害者,但我還是有點不開心。在家庭中,任何一個囂張跋扈的人背后,一定有一個不時突破自己原則的人的配合與縱容。
我爸還是會無意識地在話末帶上“行了吧”3個字。這成了他的口頭禪,反映出他潛意識里的逃避、應付、抗拒。因為他有非常脆弱的自我和自尊,他無法自我否定。這是我在很多男人身上觀察到的行為,包括我自己。
最終,我爸對我媽說出了“對不起”3個字。他有沒有真正認識到這3個字的重量,我持懷疑態(tài)度。我知道這個過程讓所有人都不舒服,但我相信,他們會開始思考問題出在哪兒。
2022年,我媽正式退休。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沒坐過飛機。她一直跟我念叨,等退休了就可以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能感覺到她在婚姻和家庭里感到疲憊,渴望逃離,渴望有屬于自己的生活。
我們的父母輩是通過短視頻“看世界”的。我媽之前跟我說,看別人騎行很羨慕,后來又說想學開車,還提出要學英語,并買了相關課程。我覺得這就是短視頻的好處之一,有些例子可以讓中老年女性看到人生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我媽想學車還出于一個實際的考慮,我姥姥家距離承德市區(qū)幾十公里,我媽每次看我姥姥都得讓我爸開車送她。如果我爸工作忙,或者不想去,我媽就像少了兩條腿。
在學習“如何溝通”的課堂上,我提出家里要立一個規(guī)矩:不論對家人、朋友,還是陌生人,多講贊美、肯定、鼓勵、支持的話,不講挖苦、貶低、嘲諷、調侃的話。我想第一件落到實處的事,就是支持、鼓勵我媽學會開車。我媽作為一個被家務“禁足”大半輩子的女人,距離出發(fā)只差我爸的一句鼓勵。我希望她能真正為自己活一次,多考慮自我的感受,勇敢地踏出這一步。
在課堂上展開討論時,我爸一會兒怕把他的車磕碰了,一會兒嫌請教練浪費錢。我當時很生氣,對他說:“為什么在你的價值排序里,任何時候都是東西優(yōu)先于人?是不是你的思維習慣里就沒有把家人當人,沒有把他們放在第一位?你看,一旦家里有東西壞了,你首先是埋怨別人?!?/p>
我拿他工作中的晉升難題舉例:“為什么你處理不好單位的人際關系?那是因為你沒有率先處理好家庭的親密關系。行為習慣會反向引導思維方式,你連家人的真實需求都不關心,又怎么可能關注到同事和領導的需求?”
我意識到禁錮我媽的,比如男權思想和世俗眼光,同樣也禁錮著我爸。他們做事不從自己的需求出發(fā),而是從別人的評價出發(fā)。
上完那堂課,我爸的觀念發(fā)生了一些轉變。我媽第一次去學車,他還偷偷跟過去看了看,說明他知道關心人了。
在我媽獨自開車上路的那天,我收到她的微信消息:“到家后特別開心,原來習得一項技能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雖說過程有些掙扎,但最終堅持下來了。謝謝寶兒,你給媽媽的支持與鼓勵,讓媽媽擁有了不一樣的生活和感受。”
通過這件事,我爸發(fā)現(xiàn),我媽靠自己也能干成事。他的刻板印象在一點點改變。
2022年9月30日,是我媽正式退休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日。我們家從未有過儀式感,但我覺得生活需要儀式感,儀式是情感表達的機會。
提前兩天,我就開始訂花,我知道我爸不善于做這些事,他能參與進來就很好。我爸知道后,第一反應是:“不用買,你媽的公司給買‘歡送花了?!蔽倚南?,公司送的跟你送的能一樣嗎?
我爸一輩子沒有浪漫地生活過。他想了一會兒,對我說:“還是兒子想得周到?!彼_始憋賀詞,最后寫道:“祝老婆雙喜臨門,生日、退休同慶快樂!愿今后我們全家所有的美好都如期而至,時光與我們同在,幸福伴我們遠行?!痹谖业挠∠笾校@是他第一次用“老婆”這個詞。
那天早上,我爸給我媽做了一碗長壽面。我媽給我傳來兩張照片,是我爸拍的——我媽抱著花,笑靨如花。我看了真高興,向我爸提議:“你中午帶我媽去一個環(huán)境好一點、有浪漫氛圍的餐廳?!蔽野终f:“都訂好了,我們中午去吃涮羊肉,你二舅他們也去?!碑敃r我挺無語的。后來我想,這或許才是他們的舒適區(qū),也挺好的。
和前女友在一起時,她總覺得我說話兇,分手前還送了我兩本書《親密關系》和《非暴力溝通》。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我的某些行為習慣和我爸的如出一轍。但是,我分明那么討厭這些行為,極力避免成為他,為什么最后偏偏像他?
我想,這一切的根源是因為我有一個“討厭的三角”,我討厭我爸對我媽的壓迫、不理解和不體貼;我也討厭我媽的逃避、不反抗和不溝通;我同樣討厭自己對家庭的不管不顧和脾氣暴躁。這是一個相互作用、穩(wěn)定的三角結構,厘清他們的問題就是厘清我的問題。
想明白這一點后,我想把對家庭成員的研究范圍擴大,因為我知道我爸的性格形成與我爺爺奶奶直接相關。我想往上探究,把爺爺奶奶也納入家庭教育的范疇。
2022年11月,我為一本雜志拍攝《秋園》一書的作者楊本芬。回程途中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辦一場家庭讀書會——讀《秋園》,讓家里的女人讀到“理解”,讓家里的男人讀到“自省”。
第一場家庭讀書會安排在除夕年夜飯后。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姑姑、姑父、妹妹和我,我們一家8口圍在一起,我和妹妹輪流朗讀,讀完每個小章節(jié)后,我再帶領大家討論。為什么選擇這本書?因為它寫的是祖輩和父輩熟悉的歷史和生活,我想通過這根引線去了解他們的過去。
爺爺有些精神分裂,聽力不佳,但他上過學,邏輯清晰,對歷史背景如數(shù)家珍;奶奶只上到初中,但她和楊奶奶一樣,是20世紀生活的親歷者,有很多那個年代的女性才有的生命經驗。
有一次我翻老相冊,看到一張5個人的全家福,其中多了一個不認識的小男孩。我問了姑姑才知道,原來我爸還有個弟弟,七八歲去湖里游泳時淹死了。爺爺受了很大刺激,這也是導致他精神分裂的直接誘因。我知道了這個家庭的傷疤在這里。
我猜想這也影響了爺爺對爸爸的家庭教育,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家庭中,爺爺更把他當寶貝了。
許多人都渴望走出自己的原生家庭,我則希望有機會帶著家人一起“走出去”,逃離迂腐傳統(tǒng)的束縛,去找尋各自作為獨立個體的意義;然后我們再結伴“走回來”,互相認同,互相扶持。這能大幅降低不安全感,增加切實的幸福感。
(穆 萱摘自微信公眾號“GQ報道”,原文編輯李純,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