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散文作品集,共收錄了50余篇作者記述和回憶皖南小城鎮(zhèn)上傳統(tǒng)手藝人和手藝故事的文章,極富地方文化風貌。擺渡、糕點匠、剃頭匠、補鍋匠、銅匠……這些人與這些手藝有不少業(yè)已消失在日益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生活中,而隨之遠去的更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和禮俗文化。作者以白描的寫法,不僅將筆觸停留在記錄手藝過程,更多的是承載著一種生活記憶與人情往來。
夏天是個令人心潮澎湃的季節(jié),我在這個季節(jié)進入了宣紙行業(yè)。上班的第一天,經(jīng)老工人提示,我按照工藝流水線,將所有的車間轉(zhuǎn)了一遍。第一站是在一個特別臟的大房子里,見兩三個人在一個大大的堆滿白草的房間里,有人用又長又粗的棍子對準一捆草狠狠地抽打,也有人用兩根細細的鞭子對著桌上已經(jīng)凌亂了的白草抽打。無論棍子還是鞭子,每一次抽打都能帶來一陣灰霧?;异F被揚起來,半天落不了地,新的灰霧又接著產(chǎn)生。屋子里變得影影綽綽,如夢如幻。人走過去,灰霧像一堵堵軟墻,攔阻著別人。這道工序叫鞭干草,他們將經(jīng)過自然漂白后的稻草通過鞭打的方式,抖去草上的石灰、石塊,讓草變得純凈起來。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我,想疼了腦袋也找不出農(nóng)村比這更臟的活。
這些打散的草被他們團成一個個松散的草塊,送到一個水池邊。這里蹲著一人,拿著農(nóng)村篩稻谷的篩子,將草塊放在篩子上展開,放在水里,一手將篩轉(zhuǎn)圈,另一手在篩里的草上劃動。池水隨著篩子的轉(zhuǎn)動瞬時變白,一圈一圈地向周邊蔓延。這人將草在篩里劃得差不多時,篩趁著轉(zhuǎn)動的方向被轉(zhuǎn)至岸邊,水隨著篩的縫隙往下流,草又神奇地變成一個圓柱形。圓柱形的草被放到旁邊的平板上,另一個草塊又下水了。草里有石灰,通過這道工序洗凈。池水是流動的,泛著白地往池外淌。草是干的,稍微一動就有灰塵飄出。洗完的草還需要經(jīng)過木板與木板的擠壓,榨去水分后再送去選揀。世上沒有任何選揀像宣紙行業(yè)一樣,選揀后不是將草扔掉,而是將草留下來。
草變得精純了,被送往舂碓。舂草的地方看著很熟悉,因為我從小就開始接觸。記得每年進了臘月,我們家就要做餅子、熬糖,一是為了給物資貧乏的年代里的孩子當零食,二是熬的糖可以做成酥糖、歡團等,作為春節(jié)時待客或禮尚往來的禮品。餅子是由米舂碓成粉做的,糖熬出來后也需用米粉來保存。這些粉需要碓細、過篩,一般來說,都由父親踩碓,母親過篩。碓一上一下,換來不大的碓屋里單調(diào)的舂碓聲,母親盤坐在碓邊,拍著細篩,將濾剩的粗粉倒進碓臼里,又從里面舀出碓過的粉。這一碓,就是大半天的時光。我與弟弟稍大時,就由我們倆替代了父親。父親在忙別的事時,我們兄弟倆一左一右站在碓腳,雙手把著扶手,人在用力下踩中一高一矮,換來碓的一上一下。宣紙廠的碓長著一樣的碓臼,不同的是帶動碓頭的臂很長,數(shù)量也多出好幾座。傳動的那一頭連著一根粗粗的橫梁,由鋼鐵鍛制,橫梁在電動機的帶動下將碓帶動得此起彼伏,樣子很是好看,場面也非常壯觀。在這里我還看見了兩座不一樣的碓,這樣的碓沒有碓臼,而是有齒的石板。每個石板前坐著一個人,將一塊巨大的餅子一樣的東西,隨著碓的起伏不停地翻挪。
在另一座大水池邊,這里的人僅穿著一條褲衩,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地拿著撐船時用的竹篙,往水池里狠命地搗,池水泛起了白色的浪花。竹篙的另一頭連著布袋,這道工序叫袋料,經(jīng)過碓打后的宣紙原料在這兒進行最后一道清洗工作。袋料的旁邊是撈紙,這是宣紙成紙的第一道工序。兩位撈紙師傅站在水池的兩頭,抬著一個方木框,鋪上紙簾,將方框在水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再一提,一揭,一張宣紙就這么完成了。行至曬紙車間,令人窒息的熱氣撲面而來。在高溫中,只見每一個房間的中間都立著一堵厚厚的只有一人多高的墻,墻的兩面分別有一個穿著褲衩光著膀子的人,他們從一邊的架子上揭下一張白綢緞一樣的紙,用刷子一刷一刷地貼上矮墻,水汽隨著刷子的舞動彌漫開來。這樣的高溫環(huán)境我是待不住的,便去了檢驗車間。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基本都是女工。只見她們有的將鋪陳在桌上的紙一張張地翻動著,有的將一張張紙夸張地在空中翻動,紙揚過一道道弧線落在桌上,有的則用一把斧頭一樣的剪刀對準紙邊推過去,紙邊落地,一摞紙立刻像挺立的將士,齊刷刷地站在了桌上。
一圈看下來,沒有看見曾經(jīng)的稻草是怎么形成白草的,其中的過程好像有意被隱匿了。我在此后幾十年的工作與生活中,才逐步對這個行業(yè)有了了解。原來一般人看見的宣紙廠都只是宣紙的制造環(huán)節(jié),而稻草的加工環(huán)節(jié)與真正意義上的宣紙廠是分開的?,F(xiàn)在的宣紙廠對很多的工藝進行了提升,比如鞭草、洗草、袋料等工種,都不同程度地機械化了,只有撈紙、曬紙、檢驗三個工序沒變。這三個工種與碓皮工都算是技術(shù)工種,有著較為嚴格的師徒傳承關(guān)系。其他工種一般只是由一個師傅稍微帶一下便可獨立操作,包括宣紙的原料加工也是,這些工種技術(shù)含量不高,更多的是作業(yè)環(huán)境差、體力消耗大。
在新中國成立前,鞭草、洗草、袋料等工種與踩碓工都是外鄉(xiāng)到我們這兒打工的勞動力來做。當時的舂碓由人力傳動,非常耗體力,老板供給伙食,這些人一天可吃五頓飯。一旦到了夏季,這里完全是個男人的世界。踩碓、鞭草、曬紙工絕大多數(shù)不穿衣服,汗流浹背時衣服不僅是累贅,還容易壞??赡芤驗榇蠖鄶?shù)宣紙工人或蓬頭垢面,或衣冠不整,工作環(huán)境或露天或在低矮的房內(nèi),或灰塵漫天,或冷水刺骨,或酷熱難當,他們被人們稱為“棚花子”。家境稍好的人是不會選擇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的,當年人們習慣性地認為這樣的工作與叫花子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尊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