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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大人說,我快出生的時候,給媽媽號脈的老中醫(yī)也說:“準是個男孩兒?!笨墒牵业牡拇_確是個女孩兒。
家人重男輕女,據說,當時家人已經謀劃好,要把我送給一對無法生育的雙職工夫妻。
據姑姑回憶,我好像預感到自己的命運,生出時拳頭緊握,腳丫亂踹,雙眼凌厲,嘴巴張得奇大,一眼可以望見喉嚨里那兩顆小小的扁桃體,似乎以這種方式在跟命運抗爭。隨著震耳欲聾的哭聲,兩顆扁桃體有節(jié)奏地一顫又一顫,震懾住了在場的所有親人,他們決定留下我。
任憑怎么努力,我都無法“拼湊”出媽媽的臉龐。嘗試了很多次,媽媽的樣子,的的確確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似的。倒是我那冰冷的爸爸,短暫地出現(xiàn)在記憶里。那有限的一點點記憶,就像幾頁帶有顏色的生命底片,有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還有綠色的,最后的記憶已是少女時代了,爸媽都在,是焦糖色。
當時的情形,我們家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用我媽的話來講:內憂外患。一個女嬰的降臨,沒有給家庭帶來一絲喜悅。雖然沒有被送走,但是,我在家里處于無人照管的狀態(tài)。
我想我一定擁有世上最單純而又最愚鈍的家人,他們總要告訴我當時的一些事情,拼湊起那些我毫無印象、對我更毫無益處的最初幾年的記憶。
先說一段有關黑色的記憶。應該4歲左右,有一天,我像著了魔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家人的哄勸和恐嚇都無法阻止我的哭聲。最后我爸爸失去了理智,他抱起我,要把我往家附近一個高高的水塔里塞,水塔里有口深不見底的水井。我媽和她單位的好多叔叔阿姨都參與了那次“營救”,我至今一點兒都不懷疑我爸真的想把我淹死在井里。后來我得救了,坐在隔壁阿姨明亮的家里,燈光溫暖而刺目,讓我一下子就能想起黑色的水井。大家憐愛的表情讓我明白,我差一點就沒命了??墒?,我一點兒都不感激,也沒有慶幸,反而一直回想著陰森森的井水泛著黑黢黢的冷光。
再說一段有關白色的記憶。不記得我爸是如何教我識字的,只記得那是寒冷的冬天,我舉著發(fā)酸的胳膊,捏著一截兒白色粉筆默寫學過的字。手指凍得生疼,好不容易捏住了粉筆,卻想不起來如何寫字;好不容易想起來字的模樣,又捏不住粉筆。直到從黑板這頭默寫到那頭,我才可以離開。那個冬天,朦朦朧朧,躲在圍巾里的嘴巴不斷哈出的白氣、捏不住的白粉筆以及黑板上的白字至今記憶猶新。我想,這一生,冬天在我的記憶里都會是白色。
接下來說一段有關紅色的記憶。一天,5歲的我在吃紅色的西紅柿,可是西紅柿的汁液弄得嘴唇又疼又癢,我不喜歡。我小心翼翼地把西紅柿遞給爸爸,這個行為一定激怒了他。只聽一聲呵斥:“吃掉!”我立刻低下頭,眼淚掉在紅色的果肉上,大口吃起來。奇跡般的事情發(fā)生了,嘴巴不癢也不疼了。眼淚是個好東西,既可以止癢也可以止疼。
下面要講一段有關綠色的記憶,或許是我這輩子最難忘、最開心的記憶,每次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涌上心頭,我都會用這段記憶來驅散。那時我7歲了,因為弟弟的出生,我離開爸爸媽媽,被寄養(yǎng)在奶奶家已經2年了。一天深夜,很晚下班的爸爸帶回來幾排酸奶。確切地說,90年代還沒有酸奶,應該是類似果酸乳的飲料,飲料瓶子做成一個個綠色的卡通娃娃的形狀,每個娃娃都戴著一頂綠色的塑料禮帽。摳開禮帽露出果酸乳的錫紙瓶口,插一根透明吸管,就可以嘗到酸甜的味道。
那一天,爸爸沒有放下東西就走,而是坐下來,把我攬進懷里。他拿出一支白兔模樣的小牙刷,恰巧小白兔的衣服顏色也是綠色的。爸爸擠好牙膏,教我如何刷牙。他甚至拿起牙刷,幫我一下又一下地刷起來。我始終回憶不起來爸爸的臉龐,只覺得爸爸的手握著我的手,特別軟。我希望自己的牙齒好多好多,這樣他就可以刷得久一點??墒?,刷牙還是結束了。他又拿出一個指甲刀,開始給我剪指甲,一下,一下,又一下,嘎嘣脆的聲音,我至今都無法找到可以跟它媲美的音符。
爸爸總是隔一段時間給我送來那些果酸乳飲料,給我刷刷牙,剪剪指甲。他總是晚上下了班才來,坐不了一會兒,又匆匆離去。
最后一段是有關焦糖色的記憶,我讀初中了。媽媽一如既往地繁忙,爸爸所有的注意力,就是讓我好好讀書。我每天被關在家里,不許看電視,不許玩游戲,不許外出,不許社交,每天晚上都要學到深夜??晌乙廊皇悄莻€敢跟命運抗爭的孩子,被關在房間的我,只好拿出一本本課外書裝樣子。看困了就睡,睡醒了繼續(xù)看,幾乎每個晚上都是在呼呼大睡中度過的。
有一天,停電了,爸爸送來一根點著的蠟燭,就出去了。橘色的燭光,讓房間顯得更加靜謐,光影之中,我再次酣然入睡。睡得正香,只覺臉龐發(fā)燙,伴隨著陣陣焦煳味。我驚醒,只見蠟燭已燃到桌面,書籍封面的邊角已經燒起來,塑料底座的臺燈也被烤得變了形。我驚呼:“爸爸媽媽!家里著火了!”客廳里的爸爸媽媽沖進來,爸爸劈頭蓋臉問道:“你是不是睡著了?”我羞愧萬分,但是毫不膽怯地狡辯:“我沒睡?!眿寢屢贿厰嗟綦娫匆贿吥媚ú疾潦没覡a,氣急敗壞道:“你個小妮子(北方方言,女孩兒)!早晚把自己給燒了!”我只是重復道:“我沒睡?!睆拇艘院?,我學習時被要求禁止關門,就這樣度過了毫無隱私的整個少女時代。那明晃晃的被燒成斑駁紋理的書桌上,像印了一朵巨大的變形的焦糖色棉花糖。
生命最初的底色,只是底色。歲月匆匆,記憶雖然無法更改,但是我拿到了人生的調色盤,那個敢于跟命運抗爭的女孩子,擦掉時光的舊色,拿起畫筆和松節(jié)油,覆上調出的新色彩。
我把這段文字發(fā)給年過六旬的爸爸媽媽看。
爸爸說:“我女兒是個才女?!?/p>
媽媽說:“我女兒最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