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楓紅似火

作者簡介：陳建明，婁底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日報》《延河》《散文選刊》等報刊。

一

有人說，這漫山的楓葉都是離人的眼淚。那楓紅如火如血如殘陽，將郁郁蔥蔥的大山點染得如同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

作為貧困縣市的邊遠山區(qū)，它緊挨著鄰縣雪峰山余脈，綿延的群峰中，蒼翠的大山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除了山腳下寂靜的小村莊，空山之中仿佛只剩下大自然的語言。那是鳥鳴風聲，是花開花落，是松濤滾滾，是竹浪陣陣，是斑鳩咕咕，是小獸慌竄踩過厚厚松針的沙沙作響，是某種動物發(fā)出的宛轉啼叫。

村民們喜歡將這座山嶺稱為紅毛嶺。紅毛嶺山高林密，郁郁蒼蒼，人跡罕至。傳說，在這山中出沒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山民獵戶，一種是紅毛野人。紅毛嶺因此而得名。雖然傳說中的野人從未有人見過，但山高林深是毋庸置疑的。

紅毛嶺上林深坡陡，地處偏僻，不僅山多樹多竹子多，還有一多是單身漢多。

紅毛嶺人娶媳婦難，一是因為山高林密，舉目便是青山，出門買包鹽都不容易；二是因為太窮。山里人家地少山多，一年到頭靠種幾畝薄田養(yǎng)家。紅薯、苞谷隨處可種，但想吃白米飯就不容易了。又有哪個姑娘愿意嫁進來呢？

二

紅毛嶺上的小山村里，很少能出一個大學生。這里山路難行，村里僅有的一所簡陋小學只能供孩子們勉強念到小學四年級。從小學五年級起，村里的孩子們便要到十多里外的鄉(xiāng)里去讀書，小小年紀要么早晨踩著星星夜晚頂著月亮，一天走幾十里山路往返跑通學，要么就在學校寄宿。

因此，很多山里孩子上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稍微刻苦一點的也是勉強念完初中。而他則是村里的一個例外，他靠著從家里帶點糧食和咸菜，一路勇往直前，從村里讀到鄰村小學，又從鄰村小學念到鎮(zhèn)里初中，一直到念完縣高中，并考上大學。那一年，他魚躍龍門，成了村里唯一的一名大學生，也成了父母和親人們的驕傲，喜得村里出錢一連放了三天電影來慶祝這件破天荒的大喜事。

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學畢業(yè)之后，在外打拼多年的他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他回來的那一天，山上楓紅似火，滿目秋色迷人。父母的心卻是蒼涼的。辛苦一輩子的兩位老人怎么也想不到，令他們驕傲的兒子好不容易跳出農門，竟然又會回到了山溝溝里，而且連個媳婦都沒能帶回來。善良的老人不忍責怪兒子。父親坐在門前的坪里眺望著遠方，仿佛可以透過這崇山峻嶺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老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那紅紅的煙火在暗淡的天光里一明一滅。母親在灶下生火做飯，暮色中裊裊炊煙升起，驚起一群鴉雀。

沉默半晌，父親忽然下定決心似的說：“兒子，沒事，在外面過不下去了就回來吧。家里現(xiàn)在養(yǎng)了十來頭牛，還有幾頭豬，再多種些紅薯玉米，累是累了點，但吃穿不愁了。你就放心在家住吧，愛住多久就住多久?！?/p>

聽到父親的話，他不由得笑了。他將小板凳往父親面前挪了挪，望著父親那溝壑縱橫的臉，輕聲說起了自己的打算。

在城市打拼多年，忙碌的生活總是帶著些許落寞和缺憾，也夾雜一絲絲流浪他鄉(xiāng)的凄涼與無奈。異鄉(xiāng)的土地上，說著各色方言的南來北往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為生存而各自拼搏。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稍瞬便各散一方。或許，在異鄉(xiāng)的天空下，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可以讓自己忙碌到無暇思考，卻尋找不到心靈的家園。

還記得，有一對朋友夫婦來到沿海地區(qū)打工多年，辛辛苦苦攢下積蓄，買了房子，也養(yǎng)育著兩個孩子。然而，這對夫婦最終做了一個重大決定，那便是賣掉房子，結束多年的打工生涯，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老家生活。在家鄉(xiāng)，他們重拾農耕，過上了舒適自在的田園生活。也許，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是幸福生活的真諦。這件事情像一個引子，深深地觸動了他。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夢想應該在何處開花？作為一名奮斗中的青年，為何不能將發(fā)展的眼光放到家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上來呢？這里盡管山高地遠，卻有著無比豐富的自然資源，這里雖然貧窮，卻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無限的發(fā)展空間。最重要的是，這里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這里不僅有深愛的父母親人，更有無法割舍的鄉(xiāng)情。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闭斔@樣思考、躊躇的時候，家鄉(xiāng)傳來了好消息。國家脫貧攻堅的春風吹進了大山深處。在黨的政策扶持下，山里的人們靠山吃山，有的搞起了養(yǎng)殖，養(yǎng)起了豬牛羊；有的在山里開發(fā)農業(yè)種植，種柑橘、葡萄；有的開辦了竹制品加工廠；還有的搞起了特色農產品電商銷售。短短幾年內，家鄉(xiāng)脫貧了，山里人也擺脫了過去的貧困落后。繼脫貧攻堅后，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實施的好消息又一次鼓舞了山里人的心。在這股鄉(xiāng)村振興的創(chuàng)業(yè)大潮之下，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家鄉(xiāng)善良淳樸的人們，一直讓他魂牽夢繞。如今在這股春風之下，他下定決心放棄城市的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尋求發(fā)展。

在他看來，如今寬闊的公路已經修到村口，山里跟外界的聯(lián)系不再是一件難事。家鄉(xiāng)的物產，家鄉(xiāng)的資源，都可以走出大山了。而城里人每逢休閑假日更是喜歡到山里來品嘗原生態(tài)農產品，順便旅游度假。假如自己能夠在家鄉(xiāng)因地制宜發(fā)展一個特色養(yǎng)殖農場，不僅可以擴大父母的黑牛和黑山羊養(yǎng)殖規(guī)模，還可以創(chuàng)辦一個養(yǎng)雞場，甚至建設一個農家樂山莊。依托青青大山這得天獨厚的生態(tài)資源優(yōu)勢，堅持綠色生態(tài)發(fā)展理念，只要踏實肯干，一定大有可為。這個想法，他已深思熟慮許久。他堅信，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他不但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夢和田園夢，更可以用自己的所學所長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人生藍圖呀！

聽完兒子胸有成竹地說出自己的夢想時，父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原來兒子早就有了對自己人生的清晰規(guī)劃。暮色蒼茫中，父子倆比肩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眺望著遠處的千山萬壑，仿佛看到了一個美好的未來。

三

進山的路是一條崎嶇的小路。這條路那么長，那么遠，而作為一個扶貧干部，她一走就是好幾年。每次進山，這沿途的風景，她總是看不夠。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就像家鄉(xiāng)那片從小將她哺育養(yǎng)大的熱土那般親切、動人。

車行至大山隘口，便可聽聞小溪潺潺作響。至此處只能步行。小溪沿著山勢一路歡歌，迤邐前行。兩岸滿是層層遞進的梯田，再往上便是郁郁蒼蒼的大山。群山峽谷之中杳無人影，除了小溪與她，以及時鳴春澗中的鳥兒，便是一片空山寂寂。偶爾要穿過一些雨霧蒙蒙的田野，田野里空氣清新得將人的五臟六腑都洗滌一凈。穿過田野，一條彎彎的石拱橋靜靜地橫臥在清溪之上，小村在青山之中遙遙可見。這一幕，多么像一幅老電影中的畫面??！

沿著新修的村級簡易公路一路緩緩而上，一座掩映在青山綠水中的古老村莊逐漸顯現(xiàn)。小徑的兩旁翠竹窈窈，古木森森，一條條青石小徑在幾人合抱的大樹之下交叉而過。而兩側山林之中的瓦屋，時隱時現(xiàn)，但聞人語響，不見人蹤跡。

忽然，遠處一條大黃狗從山坡上歡快地向她飛奔而來。是阿婆家的大黃。是啊，幾年下來，就連村里的大黃也早已經將她視為親人，一見人就撒歡不止。而大黃的后面，提著一袋雞蛋顫顫巍巍趕來迎她的是阿婆。幾年前，阿婆一家人還擠在山坡上一棟破敗的木頭房子里。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阿婆一家搬進了嶄新明亮的新樓房。從那以后，每逢進村，阿婆總是千方百計地給她一些自家的產品。阿婆的好意她只能心領了，一邊喊著“謝謝阿婆”，一邊一路小跑著閃身走上了高高的山坡。

高高的山嶺上，一汪藍寶石般的湖泊映入眼簾。這是大山美麗的眼睛，也是山里人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如今正在計劃修建一個自來水廠。從今以后，這取之不盡的甘甜清冽的山泉將會沿這條路流經山下，滋潤更多的人，給山里人帶來希望，帶來財富。站在湖泊大壩上往下眺望，只見美麗的山村中炊煙裊裊，新修的村級公路如緞帶般一路蜿蜒到村口。一棟棟新修的房屋，星星點點坐落在公路的兩側山坡上。好一派寧靜祥和的山村景象！

山下這開闊視野里的古老村莊，是多么質樸而又美麗。幾年下來，在扶貧開發(fā)之下，舊貌換新顏，煥發(fā)出青春的模樣。

而大壩之上，美麗的群山當中，漫山遍野的楓葉正紅似火。一陣風吹過，群山蒼碧中火焰跳躍，湖泊之上銀光閃閃。這一切簡直是天工造物，美不勝收。

美麗的紅毛嶺，美麗的楓樹溝，多么讓人沉醉！

眼前此情此景讓人久久陶醉，不舍離去，可她還要趕往今天的目的地。作為一名扶貧干部，她此行的最終目的地，不是被勸返回學校的輟學少年阿毛家，也不是住進了新樓房的阿婆家，更不是剛做完免費手術治好白內障的爺爺家，而是一個位于大山深處的養(yǎng)雞場。那里有一位滿腔熱血扎根山村的小伙子。他與她一樣是大山的孩子，大學畢業(yè)以后又回到了這片山林，在大山深處養(yǎng)起了成千上萬只羽雞，當起了“雞司令”。在那些楓葉飄零和開滿野花的山林之中，他正用熱血和青春編織著一個美麗的小康之夢。

此時此刻，她想起了一部老電影里的臺詞：“山里人為什么要住在山里？因為他們是神仙的后代！”

是的，夢想一定會實現(xiàn)的。因為他們都是大山的孩子，是神仙的后代。

想到這，她不由得熱血沸騰，加快了腳步。她正急急忙忙地趕去見證并參與另一個人的創(chuàng)業(yè)人生，也急急忙忙地奔赴在夢想之路上，奔赴在屬于她的幸福路上。這一條山間小路她曾無數(shù)次踽踽獨行，今天，終于開出了美麗的花朵，不僅有事業(yè)的，還有屬于她的——愛情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