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梅子黃時,江南“入梅”了。
入梅了,江南的晴天就像文章里的標點,占的份額很少。好不容易看見枇杷黃的太陽,那天空往往還有一角灰暗著,淅淅瀝瀝灑著暖暖的雨,有點死皮賴臉的樣子。“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寫的就是這一出,叫“太陽雨”。
總要下幾場大雨的,連著下幾天幾夜,氣勢洶洶的樣子,大河小河的水位眼見著就一泱一泱地漲了起來。接著來中雨小雨麻花雨,忽緊忽慢,牽牽連連,洋洋灑灑,綿綿不斷,分明是填的宋詞《雨霖鈴》和《聲聲慢》。雨終于累了,歇一會兒,空氣里卻依然彌漫著潮兮兮的霧靄。幾乎沒有風,整個江南淪陷在巨大的濕氣團里,什么東西都是濕漉漉的,滿耳朵是水的流動或者滴落的聲音。于是,可能發(fā)霉的東西都發(fā)霉了,可能憋悶的人都憋悶了。于是,人們恨恨地把“黃梅”喚作了“黃霉”。
猜想植物是喜歡這種天氣的。在這個季節(jié)里,植物們比賽似的跳著長,躥著長,差一點肉眼都能看得見莖葉的伸展了。今天是一個苞蕾,明天就是一朵花,后天就是一個小果實。那些須蔓,一個晚上能長出三四寸呢;那些黃瓜、豆角,隔一夜就變個模樣呢。一塊石頭,幾天不見就棲滿了青苔呢;一片泥地,隔幾天就成了草坪呢。在霏霏的細雨里,江南整個兒在蓬蓬松松地發(fā)育呢。青梅黃了,楊梅紅了,芭蕉肥了,枇杷變成金彈子了……人們回心轉(zhuǎn)意了,又把“黃霉”喚作“黃梅”了。
做醬,做乳腐,想法子晾出一竿一竿濕衣裳,主婦們很忙。這時節(jié)田里的活也多,叫“做黃梅”。
女孩子留意的是花事。巷口橋頭,有人在賣花:“梔子花……白蘭花……”是軟軟的吳地方言,“花”字拖得蠻長,顫顫的,又被細雨淋濕了,滿耳朵的滋潤。
叫賣兩種花,其實只賣白蘭花。梔子花的花骨朵有點松散,花瓣薄,白得有點冷,就用花心的一點明黃來點彩。這一點明黃色有洇化的傾向,不久就渲染到了緊靠花心的花瓣。采一束梔子花養(yǎng)在花瓶里,就有了一屋子清雅的香。白蘭花白得并不純粹,厚實,小家碧玉的樣子,和梔子花屬一個香型,稍稍濃郁些。
賣花的多是少婦,臂彎里挽一只淺淺的平底籃,籃底鋪一塊濕毛巾,白蘭花成對并臥著,有點害羞。一根極細的銅絲把一片葉和兩朵花組合起來,還打一個小小的環(huán)兒,便于買花人把花扣在衣襟上。把一對白蘭花扣在衣扣上,女人心里就挺美的,做事,走路,把幽香絲絲縷縷地播散在黃梅的江南。苗條的少女佩著白蘭花,挑一把橘紅色的傘打開,有事沒事地在雨巷里文文靜靜地走,希望走成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少女。江南人不種丁香,那“丁”字倒有點像打開的傘。
男孩子不肯憂愁,就覺得這長篇小說一般的雨和散文一般的水好玩。
老輩人用的斗笠、蓑衣進博物館了。套上透明的塑料雨衣,挽起褲腿,穿上高筒靴,就踩著水花走進雨里去。走進雨里也不做什么,就是嫌屋里憋悶,想到處走走。穿過客堂時,小心避開一竿竿的濕衣裳,尤其要避免在褲襠下鉆過。遇上溝渠河道,聽見蛙鳴,趕緊回家取魚叉。滿世界的水都在流動,都是渾的,三個齒、四個齒的魚叉并無大用,難找目標。
水渠和小河的交接處,有小小的瀑布。一些戀愛中的鯽魚由本能驅(qū)使,一路逆水而來,想利用瀑布切水而上,急吼吼劃動尾鰭,發(fā)出“切切”之聲。在這里,魚叉不如“撈?!边@種裝竹柄的兜網(wǎng)有用。披著寬大的雨衣,握一個撈海守魚,笨笨的,就像棕熊守著洄游的鱒魚。這樣的守水有點“熊”,得有耐心。男孩子耐不得這個,聯(lián)手在小河上筑起泥壩來。壩成,找個破臉盆什么的往壩外排水。排出去的水是由竹畚箕、竹簍子接著的,過水不過魚,沒商量?!把呷崩锏乃宦郎\下去,魚們發(fā)覺不妙,在渾水里亂竄,把水攪得愈加渾濁。男孩子們已赤了腳的,小腿上感到魚在水下滑滑地亂撞—成了,果然水渾好摸魚呢!
筑壩一番忙,摸魚又手忙腳亂,男孩子早已大汗淋漓。把雨衣脫了,把上衣脫了,聽憑大雨小雨打在赤裸的胸背上,抬起手臂抹抹臉,心里喊一聲:“痛快啊!”
只要手里拎著一串魚,渾身泥水地回家也沒關(guān)系,大人不會怪的。
“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焙湍泻⒆右粯油纯斓氖怯曛械耐?。蛙們瞪眼看著赤裸的男孩子,開心得鼓起腮幫子大聲叫:“呱呱呱,呱呱呱—痛快啊,痛快啊!”
梅雨時節(jié),唱主角的原來是這幫水淋淋的男孩子和蛙。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