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組合的下午茶

蔣志良

每當(dāng)看到這一組“青春”組合表演的照片，我的心總是久久不能平靜。2020年8月28日下午，由上海文學(xué)藝術(shù)院、上海市曲藝家協(xié)會和上海文化出版社主辦的《笑壇歡曲迎雙春·童雙春》新書發(fā)布會在上海文藝會堂隆重舉行。席間，“雙字輩”著名滑稽表演藝術(shù)家童雙春和李青兩位老師為現(xiàn)場觀眾表演了獨腳戲《日本越劇》，成為了發(fā)布會一大亮點、粉絲們的特大福利。節(jié)目雖然只有七分多鐘，兩位老師已經(jīng)演出了無數(shù)次，但此次演出前兩人依然在家做了精心準(zhǔn)備，因為他們對舞臺是如此熱愛，珍惜每一次為觀眾演出的機會，把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展現(xiàn)出來。考慮到二老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主辦方特地在臺上準(zhǔn)備了兩把椅子。臺下的觀眾也紛紛請他們坐下表演。但兩位老師仍然堅持站著表演，李青老師還強調(diào)道：“獨腳戲板要立勒，坐勒沒苗頭了?！碑?dāng)與觀眾久違的兩位藝術(shù)家默契如初地拋出那些他們和觀眾都已爛熟于心的噱頭時，幾乎戳中了幾代觀眾的笑點和淚點……耄耋之年的藝術(shù)家精彩表演，讓戲迷觀眾大呼過癮，掌聲雷動。

幾天后的下午，我將演出照送往童老師家。推門而進，正巧，李青老師也在客廳，兩位老藝術(shù)家容光煥發(fā)地沏茶品茗趣談，正在你一句我一言醞釀創(chuàng)作新的獨腳戲《對詩》呢。兩位老先生詩興大發(fā)，時而出口成章，時而筆墨伺候；時而并肩運手，時而肢體語言；時而吟曲小唱，時而幽默莞爾……我多次目睹“青春”組合的下午茶和這種敬業(yè)創(chuàng)作、認(rèn)真排練的場面。

在寫作《笑壇歡曲迎雙春·童雙春》的日子里，我數(shù)十次采訪家住田林新村6樓的童老師，也多次采訪和童老師同住一單元5樓的李青老師。童老師說：“各行各業(yè)都要有搭檔，而且都需要好搭檔，這樣才能各盡所能，發(fā)揮特長。和李青老師組合配戲，雖說偶然，其實也有必然之處。我們都是‘雙字輩演員，藝術(shù)水平正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大家都在等待最佳機會。于是，臨時搭配，也是水到渠成了。李青老師的演藝、演技水平早已擺在那里，和其他人配對也可以。然而，我們倆是一搭即成。我在劇團里工作非常繁忙。我們之間排練節(jié)目時，他常常要等我。休息天他經(jīng)常從南市區(qū)（現(xiàn)為黃浦區(qū)）少年路，一路小跑到九江路我原來的住處排戲，吃點我愛人做的便當(dāng)后，就開始連續(xù)排練，直至華燈初上。我們從舞臺上一對好搭檔成為生活中的一對好朋友?！?/p>

李老師在舞臺上是“青春”組合的最佳捧哏演員，面對我的采訪，他常?？煅钥煺Z直奔主題：

“自從20世紀(jì)80年代，我和童團長搭檔獨腳戲以來，我們‘青春組合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次演出后總要碰頭喝下午茶，一則交流、切磋幾天前舞臺演出的收獲和不足；二則練練常用的和生疏的基本功，清清嗓音、展展歌喉、圓圓唱腔；三則繼續(xù)構(gòu)思創(chuàng)作新穎的獨腳戲本子，由童團長執(zhí)筆。我們這個下午茶已經(jīng)堅持了幾十年了，聚沙成塔收獲滿滿……我最喜歡做雙春團長的捧哏了，沒辦法呀，阿拉兩人是舞臺‘夫妻，是夫妻總歸要如影隨形在一起的。你看，排練演出在一起，過去我住在南市區(qū)（現(xiàn)為黃浦區(qū)）少年路，常常北上九江路童團長家排練節(jié)目?，F(xiàn)在同住一幢樓，他樓上，我樓下，排練、喝茶更方便了，有時碰到演出緊急情況，我們倆常常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平時，我總會三天兩日從5樓走到6樓向雙春問問好，聊聊話。對了，我和雙春的墓地也已是前排后排地買在一起呢。很多觀眾朋友都說我們倆老有‘夫妻相。”說到這里，李青老師低頭幽默自嘲地笑了。

李青老師，外相看似莽撞突兀，童老師點贊他為“四寶”：“一寶形象可愛，二寶嗓音洪亮，三寶肌肉豐富，四寶表情萬種”。這“四寶”，是他舞臺形象得天獨厚之處，他的演技具有多面性，嗲、酥、軟、輕、情、尖、表、噱等等的特色表演樣樣拿得起，是一個“爆發(fā)”型演員。這正是一個可以恰到好處烘托童雙春老師的英俊、瀟灑的捧哏演員。

而在李青心目中，童雙春有“五好”：相貌好、演技好、唱功好、創(chuàng)作好、人品好。李青常笑言：“雙春是我的好‘老公，我們這輩子一定不離不棄?！彼蔡寡?，能覓到像童雙春這樣的獨腳戲好搭檔真是難啊。他開頭是和筱聲咪配對，后來分開了。接下來和王雙慶搭檔，再后來又和袁一靈組合……最終與童雙春搭檔，終于組成了經(jīng)典的“青春”組合。

說到這對“黃金搭檔”的第一次合作，他們都還記憶猶新。那是當(dāng)年在溫州演出，聽說要臨時趕排小型化、多樣化的節(jié)目，李青心里很著急，因為算下來他很可能是一個空缺、空檔。演員的工作崗位是在舞臺上，何況，“雙字輩”已經(jīng)耽誤了十年的光陰。出乎李青意料的是，團長童雙春要與他臨時搭配，趕排獨腳戲《鶯歌燕舞》。聽到消息后，李青非但沒有笑出聲來，反而熱淚盈眶。他激動得沒說出一句話，只是連連點頭。令他更為感動的，不但是劇團領(lǐng)導(dǎo)能想到自己，而且童雙春還根據(jù)李青的演技特點對劇本進行了加工和修改。

能和童雙春搭檔，李青說，這是他一生的好福氣。童雙春是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高手，他編寫節(jié)目出手快，潮流滑稽、社會滑稽，常常脫口而出，揮筆就來。常常是李青到童雙春家里排練新節(jié)目，地板上鋪滿稿紙，童雙春半跪半蹲在地板上埋頭寫作。“我們創(chuàng)作表演的節(jié)目不是千篇一律、一哄而上，而是千變?nèi)f化、一瀉千里，獨腳戲節(jié)目的創(chuàng)作特別需要圍繞‘五化做作文章，即‘時代化、大眾化、趣味化、知識化、幽默化為好……我很喜歡和童老師一起喝這樣的下午茶，作為一名舞臺演員，我更喜歡享受這種沒有演出任務(wù)的平淡清靜幕后生活?！崩钋嗬蠋熡盅a充道。

“青春”組合的下午茶，是兩位藝術(shù)家的獨創(chuàng)。這看似一種祥和隨緣閑云野鶴的生活狀態(tài)，實是老藝人對舞臺演出的一種超度忘我的自律堅守，是一種精益求精的藝術(shù)境界，也是直接地氣，直議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一種演員責(zé)任。譽滿浦江的“青春”組合獨腳戲本子，就是在這幾十年的下午茶里厚積薄發(fā)，一批批出“爐”獻演給廣大戲迷觀眾。他們演出和創(chuàng)作的獨腳戲共有100多個，真是著作等身，“笑”果累累。

然而沒有想到，2021年5月28日，童老師病重不起駕鶴西去。噩耗傳來，李老師為痛失一位好兄長、好搭檔而淚如泉涌，自身病疴反復(fù)，腿腳患疾的他堅持上樓祭奠雙春兄弟。那天下午，李青老師在小兒子李震聰攙扶下，手扶梯桿顫顫巍巍一步一步艱難走上6樓，后跌跌撞撞一頭撲向童雙春靈堂，手捧三燭敬香，磕頭長跪不起：

“雙春啊，我的好兄弟……你不該走。你怎么不打個招呼就走了呢，何時再有‘青春組合的下午茶？從今往后的下午茶我找誰喝？誰又和我搭檔獨腳戲？哎……雙春啊，你記得嗎？還有好多獨腳戲新節(jié)目等著我們?nèi)?chuàng)作、去修改，等著你去書寫。比如那個《對詩》的獨腳戲本子，我們倆才提綱挈領(lǐng)起草開了個頭，下一步叫我怎么辦。雙春啊，我的好兄弟……你一路走好！”李青老師淚流滿面斷斷續(xù)續(xù)喃喃自語。

在沒有童雙春的日子里，李青老師日日思念，夜夜回憶，撫今追昔之情欲哭無淚?！拔业漠?dāng)家人走了……下午茶也沒人喝了?！崩罾蠋熆偸沁@樣捶胸頓足，痛不欲生。

……

然而更沒有想到，2023年1月2日，李青老師因病逝世駕鶴西去。廣大戲迷觀眾扼腕嘆息，浦江兩岸再也看不到“青春”組合笑壇歡曲爐火純青的表演了。

李震聰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泣不成聲：“童雙春老師逝世，對我的父親打擊很大，平時我們不敢提下午茶，他也從不喝下午茶。我父親一生鐘愛滑稽事業(yè)，一心撲在滑稽戲、獨腳戲上。他心里著急啊，常常說還有很多事來不及去做吶……”。

在我的案頭，珍藏著兩位前輩藝人未完成的獨腳戲《對詩》遺稿：

……

“我是春雷轟鳴一聲聲。”（雙春說）。

“我是青絲抽芽一段段”。（李青說）。

“我是春蕾吐妍一朵朵”。（雙春說）。

“我是青草遍地一圈圈”。（李青說）。

“我是春苗成長一年年”。（雙春說）。

“我是青椒碧綠一只只”。（李青說）。

“我是春筍冒尖一節(jié)節(jié)”。（雙春說）。

“我是青稞美酒一杯杯”。（李青說）。

“我是春芽破土一片片”。（雙春說）。

“我是青松參天一棵棵”。（李青說）。

“我是春風(fēng)吹綠一塊塊”。（雙春說）。

“我是青年風(fēng)華一代代”。（李青說）。

哈哈……（注：此處一定要返老還童般地仰天大笑——李青語）。

“青春”組合的演出照永遠(yuǎn)定格在觀眾的心中。

“青春”組合的下午茶也永遠(yuǎn)定格在觀眾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