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琪
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有一種人是倒過來活的,就像影片《返老還童》里的本杰明·巴頓,每過一年減一歲,最后向死而生。
這樣的人,他們年輕時歷經(jīng)千帆,少年老成,似乎人生是從安靜謹慎而又通透滿足的80+開始倒計時的。他們中年時豁達淡定,睿智無畏,晚年則天真直率,簡單清朗。
初見黃蜀芹導演是她帶著影片《青春萬歲》來我們中學做講座,那時社會變革,百廢待興,四十出頭能獨立執(zhí)導電影的已算年少有為。當年沒有宣發(fā)的概念,也沒有票房的壓力,她騎車獨自前來,僅僅是因為她和我們學校里一位語文老師一起下過鄉(xiāng)。
講座最后的互動環(huán)節(jié),一個伶牙俐齒的學姐指出片中1950年代的學生作業(yè)本封面是極具1980年代特征的新本子,她亢奮地總結這是道具工作人員的低級錯誤。之前一直語速緩慢,惜字如金的黃導演飛快地感謝了中學生的認真細致,堅定而誠懇地表示是她忽略了細節(jié),是她這導演的錯,不關別人的事。她語速很快,一氣呵成。
算起來那時是她享年八十余歲的生命中點,她最霸氣,最自信,內(nèi)心強大而無所畏懼的時候,也是那天,讓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職業(yè)在接受掌聲和敬意的時候也需要承擔看似和自己并不相干的責任。
幾年以后,我陰差陽錯地學了導演,黃導演也機緣巧合成了我的畢設導師,一個不善言辭的學導演的女生因為一個同樣不善言辭的女導演那句“論文就這么寫,有問題我去說”,心里踏實萬分。
后來的日子里,從內(nèi)心到外表,黃導演似乎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有活力,越來越有創(chuàng)造力,現(xiàn)在看來她是在創(chuàng)作的“青春期”里完成了《童年的朋友》《超國界行動》《人·鬼·情》《圍城》《畫魂》《孽債》等優(yōu)秀影視作品。
在別人的刻板印象里以男性為主體的職業(yè),女導演的性別特征往往是模糊的。但在我中學時見識了黃導演挺身保護工作人員后她卻活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坦然,她毫不掩飾自己作為女人的弱點,如同一個被公認優(yōu)秀的年輕女子,她也會感性沖動,義薄云天。在我自己的職業(yè)迷茫期,面對敬重的黃導演“提點修改意見”的要求,笨嘴拙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用出國前的兩天把她正籌拍的電影劇本《我也有爸爸》改了一遍,交稿后第二天她打來電話,先是開玩笑地什么也不說,只讓我去把機票退了,然后她的話一如既往的簡短“就這么寫,其他的我?guī)湍闳幦?,實在不行我自己給你酬金”。
于是我正式成了一名編劇,后來和其他同事一起在黃導演主持下完成了《我也有爸爸》和《嗨,弗蘭克》的電影劇本以及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拍成的其他幾個項目,她努力向其他制片人和導演推薦我,幫我們?nèi)幦~@獎作品的署名。在我忐忑提及想借外景拍攝的機會去美國看看時,她告訴我“就這么去,你在紐約沒親戚的話我?guī)湍惆才拧薄Hチ瞬胖?,她找了一個多年沒聯(lián)系的朋友,安頓我住她們家。那時,我三十歲出頭,當面背后都會叫她“神秘的大佛”,似乎她就是我們的同齡朋友,現(xiàn)在想來那時她生命意義上的年齡可能真的倒退到了三十多歲。
再后來,她越來越單純直率,語言也越來越簡短直接。即使是那部足以載入影史的《人·鬼·情》,她說自己的初心僅僅是拍一部真正“好的”片子,她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對一切新事物充滿好奇和疑問,最常問的話是“為啥?”最常見的要求是“講給我聽聽”。就連評價一個人在她也只有兩個標準“好人”還是“壞人”,這分明是清純少年的處事態(tài)度,簡單明了,直抒胸臆。
黃蜀芹導演出身名門,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和穩(wěn)重,她家庭幸福,婚姻美滿,先生鄭長符老師是我們口中的“總理”,黃導演應該是一個被保護得很好的人,但因為導演的職業(yè),也因為她內(nèi)心純真如少年般的堅定和義氣,她永遠在盡力保護自己的藝術理想,保護合作者,保護歲月沉淀后的那份少年感。
在黃導演最后的歲月里,她忘了很多事,說話也更少了,但說起創(chuàng)作拍攝依然眼里有光。曾經(jīng)看她對夏曉昀導演含糊地說“出外景啊”,夏導慌忙答應著出畫又入畫,告訴她“我外景回來了”。最后一次我確定她認出了我,對我說的話是“你路遠,回去啊”,我明白她已經(jīng)回歸到了自己的兒童時代,一個懂事乖巧,能替別人著想的孩子。
在告別這個世界前,她似嬰兒般純真而俏皮,悄悄地蜷縮進自己的襁褓中,遠離紛擾,不再說話甚至很少睜眼。
2022年4月21日,她的倒計時時間到了,于是,她離開了……
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