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客居生活

某些時候我會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出租屋，并不只有我們一家三口，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和我們一起生活。我瞥見對面墻上殘留的疤痕，湊近，是屋主人用透明膠貼畫撕去時留下的碎片，蝶翅般黏在墻上。有五處，頂端的最大，兩指節(jié)長，粘著白紙，其余如黃豆，在姜黃色墻上長期攀爬，臨了，順便夾帶點殘痕下來。它們凸起在那里，像屋主人留下的眼睛。

我花了近兩個月時間才讓自己的睡眠變得安靜下來，然而，我和這間屋子從根本上是脫節(jié)的——我不能以主人之眼神俯瞰它；它，這個水泥堆砌的空間，亦有自己的個性，將僵硬的影子豎立起來，清晰而冷峻的線條里充滿傲慢。我們喪失了在自己家中的豪氣、懶散和閑適，變得多疑、機(jī)敏和感傷。在嶺南，房子幾乎占據(jù)了人們的全部時間，腦子里沒有其他的事。真的，似乎除了房子人們根本不想知道和此話題無關(guān)的事情。

清晨，出租屋外的保安正在對講機(jī)上講話，間歇時的咳嗽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太陽升起，推嬰兒車的老頭老太匯聚長椅，展開菜價、氣候、明星、八卦的熱烈討論。隔著一堵墻，躺在床上的我能捕捉到那些話題瞬息萬變的流逝之姿。這屋子的墻像裝飾品，像四壁被打通后，垂下了一些灰布條。這屋子里有炊具、桌椅板凳、沙發(fā)、衣柜和床；甚至，在廚房的鋼管上，屋主人還留下三把傘，落滿灰塵。那天雷暴突然催逼出傾盆大雨時，我在困頓中看到三個“驚嘆號”，欣喜中將它們?nèi)∠?，拎著去接困在超市里的丈夫孩子。這些普通物件，雖被置換了主人，卻依舊信守忠誠地服務(wù)著，我們卻不敢暈陶陶以為它們已徹底屬于自己。

當(dāng)孩子突然開心，不管不顧地選擇老一套表達(dá)方式，在床鋪上猛烈彈跳起來，嘴里發(fā)出“耶耶”時，我趕忙制止：“不能跳……”他以為聽錯了。我脫口而出：“這是別人的床……”孩子愣住了，連同他的歡快，都被速凍在那里。忽然間，我感覺很羞恥——我們?nèi)妓趧e人的床上——這本是大人間的秘密，突然被我撕開了個口子，讓真實的豆子滾落一地，令孩子身體僵硬。我和丈夫?qū)σ曇谎邸－h(huán)繞著我們?nèi)齻€人的空間里，嗡嗡地回想著那句話的回聲——別人的床，別人的床。我們兩個大人無力再接下一句。我們的自尊，被瞬間擊碎。我聽到我們同時在心里嘆了口氣，可在表面上，我們都維持著做父母的尊嚴(yán)，平靜地看著孩子，默不作聲。孩子敏感地觀察到父母的臉色并不嚴(yán)厲，拿捏到這行為并非絕對不可以，便又試探著開始蹦跳，不過，嘴里不再發(fā)出“耶耶”聲。我壓低聲音說：“噓，輕點……”好像墻上的五個斑點已變成攝像頭，將我們在這個空間的一切行為都記錄下來，等算賬的那一天再拿出來播放。

和這堵墻一樣，這個空間的其他物體并不是對我們不友好，它們只是以某種莫名的方式，把我們“排除在外”。挺立在大臥室的衣柜涂著棕黑色，是七旬老人的色彩譜系，根本無法猜測屋主人的年齡屬哪個階段，卻可判斷出其人有規(guī)矩、持重、恪守秩序等品格。拉開柜門，沉重木板在滑輪上緩慢移動，嘎嘎打開一個密室。里面的格檔如千佛洞般敞開，散發(fā)出來自深處的霉味，又混雜了雨水、樹葉、昆蟲等多種味道。我想起自己在家鄉(xiāng)的衣柜，乳白木板輕快移動時如芭蕾舞，撲面而來的繽紛彩衣件件如侍女，窺見主人歡欣鼓舞，無言地呼喊：穿我，穿我。衣柜，女主人的特權(quán)所在地?，F(xiàn)在，我不是董事長，只是臨時CEO，理不直氣不壯地將衣服塞進(jìn)去。暗想，定要清洗后暴曬才能上身，否則，渾身柜子味。

起初，我很不習(xí)慣將東西放進(jìn)抽屜。它們和衣柜一樣，也空空蕩蕩，但這種空，卻和新家具不同?？傆幸粡堈郫B的報紙或幾顆小螺絲、一個小燈泡、幾根曲別針提醒你——這個空間，曾被他人占用，你不過是個后來者。這感覺讓我很窩火，很懊喪，無端地想發(fā)火。在我的潛意識里，我已做好隨時離開此屋的準(zhǔn)備，所以我怕東西放在隱蔽處不好找。抽屜是個封閉的小盒子，是儲存秘密的地方，而如我們這般的旅居者，不必享有使用密盒的權(quán)利。一切都攤在眼前，到走時一打包即可。我出生的小城有種僵死的沉靜，而我成年后生活的那座西部大城，浩大空蕩，秩序凌然。我現(xiàn)在旅居的這座海邊之城，完全不像一個安居地，而像一條大船，人們跳上來再跳下去，總在旅途中。

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畫面：公交車站，一個單獨的女孩，短褲或短裙，瘦長腿，蹬著高跟涼鞋，露出腳趾，拽著個和腰部一樣高的大箱子，大紅色，銀色拉鏈閃著傷疤般的亮光。她一瘸一拐地向公交車走來。當(dāng)她上車時，整個身體弓著，奮力拖拽著死尸般的箱子，露出半截黝黑的腰肢，并沒有任何旁人上前搭把手。她將她的全部家當(dāng)都放在了那個箱子里。我感覺她在移動一間房子。那房子里有她日常所需的全部東西：牙膏、牙刷、毛巾、拖鞋、內(nèi)衣、外套、枕巾、被單。她死死地拽著它，像拽著全部世界。她終于和它又貼在了一起，于是，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好像給箱子說了一句情話。她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為何一個人？這樣的人，不斷地被我碰到，在深圳，在每天的公交車站旁。我害怕她的高跟鞋在拽箱子時斷掉，也害怕那銀色拉鏈裂開，里面的東西嘩啦露出，那慘烈，將如草原上吊起一只羊，剖開它的膛。當(dāng)我凝視那個大紅箱子時，會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黑包。據(jù)說，搶包人才不屑那種大家伙，他們盯的正是我這樣的小包包。

那一天，我們困頓在那個節(jié)點上。我們兩個人，將床墊拖起，將鋪在床板上的紙殼抽出，將活動木板拆卸掉，試圖將只剩骨架的床轉(zhuǎn)個方向，騰出個放桌子的地方。那床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卻依舊被衣柜擋住。若硬塞，則柜門打不開，整個衣柜便僵死在那里。我們傻了，渾身冒著大汗，身體還保持著搬運狀。若再把床轉(zhuǎn)回去，簡直是床打了人一記耳光。我們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炎熱，熱的痛苦從小腹涌到胸口，堵在心頭，像一潭死水的上空沒有一絲風(fēng)，連水面的浮渣都一動不動?？蛷d像臌脹的氣球內(nèi)部到了最后的臨界點。無論如何，我需要一張書桌。這桌子對我，如同那個大紅箱包對那些單身女人，是全部世界。那個瞬刻，我抬眼看他。那一眼時間很短，也很長，時間被凝固成珠子，定格在我們呼吸的唇邊。我給予他信任，同時，也給予他壓力。我就那么看著他，腦子像一片荒原。他凝神思考著，順手放下床頭，也示意我放下床尾。我知道——轉(zhuǎn)機(jī)來了。他打開了一扇柜門，讓它貼著墻，就那么敞開著，而床，則安插在那扇門之前。從這敞開的半扇門中可以拿取衣服，所以，衣柜復(fù)活了，桌子也復(fù)活了。原來，真的可以“急中生智”。

我想起我和丈夫共同認(rèn)識的一位同學(xué)，移民加拿大后離婚又回來，到我家來借書時，講他在異國如何找工作——根本不會開叉車，逼到那時，只管點頭說“Yes”，手腳并用地開了起來，不管死活地朝前沖，居然，不一會兒就掌控了那個鐵家伙。可他到底還是厭倦了。出國前曾是上市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的他，適應(yīng)不了地廣人稀的寂寞生活，不惜離婚，回國，租住一間小屋，重新過起中國人最普通的市井生活。剛才那個發(fā)愣的時刻，我的丈夫，一定如我們的那個同學(xué)般，站在叉車上，猛烈旋轉(zhuǎn)腦漿，要拼殺出一條血路。

這個居所沒有書桌，我決定以餐桌替代。然而，它那么重，往小屋抬時，縫隙中傳來吱嘎吱嘎聲。我們將它拖拽推搡進(jìn)來，像把罪犯送進(jìn)監(jiān)獄，像把閨女送到不喜歡的婆家。試圖將縫隙合攏時他才想起，沒榔頭。我脫口而出，菜刀。用菜刀把敲打桌腿，縫隙即刻合攏后，我心情大好。細(xì)看這桌子，居然是折疊式的。打開，變形金剛般大了起來，將有限空間擠壓得只剩一道縫，于是趕忙合攏。又發(fā)現(xiàn)桌下鑲嵌著四只小抽屜，沉重狹小，真是累贅?？伤麉s即刻領(lǐng)悟：打麻將剛好。原來，屋主人在我之前，也將這桌子進(jìn)行了“一桌兩用”。當(dāng)晚，我靠在繪著兩只歡快米老鼠的床頭看書時，一抬眼，瞅到一米外呈現(xiàn)出的凌亂景象——衣架上搭著襯衣汗衫、床單被套裝在塑料袋中、散亂的襪子、背包斜斜露出的帶子。我害怕那大紅箱包猛然裸出內(nèi)臟，可現(xiàn)在，這衣柜已暴露出一派毫無任何自衛(wèi)力的腸腸肚肚，軟塌塌曬于燈光之下。我扯過淺綠色窗簾，讓它擋住柜門，將臺燈轉(zhuǎn)了個方向，這樣，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豁牙正咧嘴微笑。

因為住在一樓，陽臺上的玻璃推拉門內(nèi)加了層鋼筋折疊門。這道門很重要，外出時一定要鎖上。然而，屋里多出個上鎖的折疊門，模樣很怪，讓這個空間變得像個小監(jiān)獄。但我們的另一個同學(xué)攜夫人來這里做客時，不斷點頭稱贊，說這才是人住的地兒。他供職在某個風(fēng)力發(fā)電集團(tuán)，也是財務(wù)總監(jiān)，工作流動性很大，總在嶺南各城市間遷徙。他說自己住的是“監(jiān)獄”。在崗廈，市民中心（深圳最熱鬧的地方），他夫人為了省錢，便租了間窄小的屋子，廚房和衛(wèi)生間皆為長方形，胖人能蹭到墻皮。熱天時無法淋浴，只能從桶里舀水往身上潑。睡到半夜，空氣稀薄，幾乎被夢給魘住。四周皆為小商販，不是賣菜就是賣小吃，或者收垃圾，吆喝聲徹夜不斷，兼有長發(fā)女飄香走過，混雜如風(fēng)俗畫。混跡其中的他，常常忘記自己是大學(xué)畢業(yè)，有注冊會計師認(rèn)證，在電腦上統(tǒng)帥著一個龐大的報表群，公司盈利虧損，皆從他的指尖滑過。因為那間租住的小屋實在逼仄，擠壓得他抬不起頭，感覺人生毫無意義。那個城中村的氣場龐大而腥膻，能將置身其中的人瞬間變成俘虜，能讓人忘掉這世上還有別的生活方式。他夫人沒經(jīng)驗，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所以雖萬般不適，他也只能咬牙挺住。他不斷描繪著自己的理想居所：在一間大房里，有穿堂風(fēng)吹過；在靠近陽臺的地方有把躺椅，可以躺在上面看報紙。六個月后，他搬到梅林一幢老樓的三居室，內(nèi)部干凈素樸，而且，那里有一張帆布躺椅。住了六個月“監(jiān)獄”，已瀕臨崩潰的那個男人，在穿堂風(fēng)的撫慰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在復(fù)活。

有只莫名的昆蟲不請自到，身型比蝴蝶笨重，有翅膀和觸角，總是爬，不飛翔。早起我扯開窗簾，它便擺動著姜黃身軀迅疾逃離。有一天傍晚，還是那種蟲子，居然爬到我剛剛打開的臺燈上。等我找到塑料手套捏著報紙過來后，卻再也找不到它的蹤跡。再一天，它出現(xiàn)在床頭，令我憤怒。難道，你要伴我入眠？舉起桌上電蚊拍就拍過去，沒打中，一轉(zhuǎn)身，脫身順床沿滑下，蹤跡全無。那夜我的睡眠恍惚破碎，耳邊總窸窣著它觸角的聲響。一墻之隔的外部，是草地，是不斷澆灌著雨水的嶺南大地。它順利地鉆過紗窗，到近旁散步，邂逅了我的臺燈、我的床頭和我之后，又翩然回家。好安靜的夜晚，被它的窸窣聲切割成匹薩。它反復(fù)出現(xiàn)，以一種寓言式的方式告訴我：這個居所，同時也屬于它。幾番折磨后，我們彼此同意了這個契約，容忍了對方的存在。

月末繳納房租時，我依舊未能見到屋主人——一切通過網(wǎng)銀完成。這里是嶺南。在這個酷熱之地，植物格外繚亂，四季被搡進(jìn)一個暗黑甬道，而我將長久地生活在這里。無論它賜我的是暴雨還是謠言，是曝曬還是絞殺，我都只能默默接受。來吧，讓該來的都來吧。夜里，當(dāng)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后，不再感到呼吸困難。我發(fā)現(xiàn)，只要忘記了舊時刻里的舊自己，我便能即刻收獲深眠。日復(fù)一日，我不再被羞恥感和疼痛感所咬噬，而變得行動果決、語言干脆、目光篤定。我知道，從我的身體里已長出了另外一個人；我知道，只有硬心腸的人，才能見到波詭云譎、五光十色的新大陸。

（丁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版有《工廠女孩》《工廠男孩》《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與愛》《陽光灑滿上學(xué)路》《雙重生活》等多部。曾獲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多個獎項。）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