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1938，老舍與文藝大眾化

陳荃

抗日戰(zhàn)爭初期，離開濟南到武漢生活的一年，是老舍人生中從思想到文學創(chuàng)作及生活等方方面面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為保衛(wèi)武漢進行文化宣傳

1937年11月上旬，老舍還沒有離開濟南——那真是凄涼的日子，齊魯大學的學生幾乎已經(jīng)走完，教員也走了一半，而老舍的妻子剛生下的幼女不滿3個月，版稅稿費已很久沒有收到，家中存款僅夠購買柴米。若獨自逃亡，把家屬留在濟南，于心不忍；若舉家逃亡，一路上危險不斷，可想而知，不是淪為難民就是全家落難。

戰(zhàn)事的消息越來越壞，在這樣整日的矛盾徘徊之中，正如老舍在其自傳中寫的“一個讀書人心中最珍貴的一點氣節(jié)”，最終戰(zhàn)勝了恐懼與不忍，使他于11月15日從濟南動身，前往武漢。臨行前，看著家中的癡兒弱女，老舍心中萬般悲痛，并把這復雜的心情化作一首詩：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潸應淚，血若停留定是灰。

已見鄉(xiāng)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已見鄉(xiāng)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大抵是這一時期從全國各地奔赴武漢的文人心中所想的最真實寫照，國家已經(jīng)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個人的離別思緒、不舍牽掛，路途的萬分危險，又算得了什么呢？

離開濟南，是老舍“八方風雨”流亡生活的開始。此后，老舍又從武漢到重慶、洛陽、西安、蘭州……武漢，作為這段生活的起點，不得不說更是一種超越個人的、時代的選擇。

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后，武漢一時成為全國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最重要的區(qū)域。尤其是在文化方面，這一時期武漢在文化上的領袖地位，是在武漢整個近現(xiàn)代史中任何一個時期都難以與之相比的。這種文化事業(yè)的空前繁榮，從武漢的報刊發(fā)展情況可見一斑——戰(zhàn)前，武漢僅有報刊20余種，而截至1938年武漢失守前，各類報刊總數(shù)將近兩百種。

因為時局的變動，上海、北平（今北京市）的文化人、文化教育機關、文化團體等不得不向全國各地移動。許多長期生活在書房、文藝沙龍里的學者、作家、藝術家、報人，紛紛離開平、津、滬、寧等文化中心，來到武漢。他們準備把文化觸角從沿海伸往內地，把武漢建成新的文化中心，從而推動抗戰(zhàn)文化的發(fā)展。

截至1937年底，先后匯聚在武漢的學術、文化、藝術團體數(shù)有百余個，各類文化名人在千人以上。在這里，他們發(fā)起文化運動，來自全國各地的知識分子自發(fā)自覺地為保衛(wèi)武漢進行文化宣傳，號召長江中游廣大的城鄉(xiāng)群眾支持抗戰(zhàn)。老舍，正是這群文化名人中的一員，1937年11月18日，他抵達漢口。

用老舍自己的話說，他一向不關心政治。20世紀20年代中期，老舍到美國與英國留學，他最初的作品是模仿西方文學的短篇小說，關注的是北平滿族鄰里間的生活，他用地道的當?shù)胤窖耘c獨有的幽默筆觸再現(xiàn)胡同街區(qū)的日常生活。這種關注是新鮮的、獨特的、本土化的，但正是這種獨特與本土化，使他的作品游離于五四運動以來主流作品之外。30年代早期，日軍對北平的侵略深深地攪亂了老舍的生活，他也沒有參加任何正式的抗議游行活動，但那時的不關心政治，大多是出于一種文人的清高。而離開濟南，奔赴武漢，則純粹是出于當時激蕩在全國人民心中的“拼命保衛(wèi)武漢”的愛國之情和堅持抗戰(zhàn)的虔誠信仰。

初試抗戰(zhàn)文藝：創(chuàng)辦《抗到底》

在武漢，老舍先是住在漢口，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北方的人來說，他既不習慣武漢冬天極冷、夏天極熱的氣候以及和蘇州館子相近的飲食烹調風格，也不習慣隨處可見的蜈蚣、蚊子，更不習慣漢口濃厚的商埠氛圍。不久，他便搬到武昌，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蕩船，在大學校園里散步，這讓他感到舒適和高興。12月，在馮玉祥的資助下，老舍與何容、老向（王向辰）等友人聚集在武昌千家街福音堂里一起活動，籌辦通俗刊物《抗到底》。

《抗到底》創(chuàng)刊于1938年1月1日，發(fā)刊詞中的“不抗戰(zhàn)，國必亡；不抗戰(zhàn)到底，難博最后勝利”，鮮明地表達了這份刊物的立場，即精誠團結，一致抗戰(zhàn)，抗戰(zhàn)到底。老舍曾說，這份刊物誰寫的都歡迎，只要他寫得明白；什么題材都是好的，只要它有益于抗戰(zhàn)。在這樣的辦刊宗旨指導之下，每一期《抗到底》都既有政論，又有文藝；既有新小說，又有大鼓詞。那時正當臺兒莊大捷，“文章下鄉(xiāng)”與“文章入伍”的口號喊得地動山搖。馮玉祥在該刊幾乎每期都發(fā)表一兩首“丘八詩”，如《可愛的傷兵》《上海游擊隊》《打麻將》等。馮玉祥文化水平不高，但愛寫打油詩，他曾說他的詩粗俗到家了，和雅人們的雅詩比不了。他是個大頭兵，把“兵”字上下拆開，就是“丘”字和“八”字，他寫的詩就是“丘八詩”。

與其他刊物最顯著的區(qū)別是，《抗到底》更重視士兵與老百姓的閱讀體驗，渴望把抗戰(zhàn)文藝帶到更廣泛的群眾中去。老舍和其他編輯不但為士兵和老百姓寫稿，還邀請他們寫稿。他們交了許多軍隊與難民收容所的朋友，使這些朋友既成為《抗到底》的讀者，也成為《抗到底》的撰稿人。在武漢出版的14期《抗到底》中，就包含《抗日負傷將士作品專號》《抗日通俗文藝專號》等。在這些專號里，老向寫出了《抗日三字經(jīng)》；老舍寫出了新《女兒經(jīng)》等膾炙人口之作。以《抗日三字經(jīng)》為例，把國人熟知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改寫為“人之初，性忠堅。愛國家，出自然……”言簡意賅通俗易懂的同時還朗朗上口，這些嘗試使《抗到底》成為當時人人爭相購閱、暢銷一時的刊物。

老舍在《抗到底》上的實踐，為當時的報刊文學帶出偏重通俗文藝的趨向，用中國的一些傳統(tǒng)文藝形式充分地為抗日救亡服務。

文藝走向大眾：創(chuàng)辦《抗戰(zhàn)文藝》

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以下簡稱“文協(xié)”）在漢口總商會禮堂召開成立大會，周恩來、郭沫若、馮玉祥、邵力子、胡風、郁達夫、豐子愷……來自社會各界的文化名人齊聚一堂。他們?yōu)橹腥A民族的解放這一共同目的而來。

會上，馮玉祥鮮明地表達自己對抗戰(zhàn)文藝的主張，認為士兵的物質食糧與精神食糧是同樣重要的，所以兵站不僅只供給軍糧，也該預備文藝作品，大量的預備文藝作品。他還認為，武人應摸筆桿，文人應摸槍桿，文武雙全，齊做抗戰(zhàn)的好漢。這一點，與老舍當時“把文化帶給大眾”的思想無疑是相契合的。

文協(xié)第一次理事會上，老舍以最高票當選為常務理事，并擔任文協(xié)的總務組組長。為了彰顯“民主”的精神，文協(xié)的章程中沒有會長或理事長，總務組組長事實上就是文協(xié)對外的全權代表。

1938年5月4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會報《抗戰(zhàn)文藝》在武漢創(chuàng)刊，這份刊物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和影響下的、包括各抗日階層的文藝界最廣泛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的會報?？锾柗Q“文藝工作的研究室，文藝運動的記錄冊”，設有論文、小說、通訊、漫畫、歌謠等多個欄目。在發(fā)刊詞里，《抗戰(zhàn)文藝》號召全國的文藝工作者“清掃內部一切糾紛和摩擦，小集團觀念和門戶之見，而把大家的視線集中于當前的民族大敵……把整個的文藝運動，作為文藝的大眾化運動，使文藝的影響，突破過去的狹窄的知識分子的圈子，深入于廣大的抗戰(zhàn)大眾中去！”

這場文藝的通俗化、大眾化運動，與五四運動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發(fā)起的具有革命性的新文學運動無疑是有沖突的。老舍自己也說過，制作通俗文藝最初給自己帶來了工作與心理上的雙重別扭——一個寫慣了新文藝的作者，明白新文藝所要爭取的是自由，它的形式更要力斥陳腐，現(xiàn)在突然要回到舊的創(chuàng)作模式中去，怎么受得了呢？只有抱著寧肯犧牲了自己的趣味，也要讓教育程度稍低的讀者讀到一些可以懂得的新東西的決心，才能把創(chuàng)作通俗文藝的痛苦轉化為樂趣。在這種決心的指引下，老舍號召試圖創(chuàng)作通俗文藝的同行“忘了自己是文人，忘了莎士比亞與杜甫，而變成一個鄉(xiāng)間說書人；不管講什么故事，必須把故事放在個老套子中間”。

在“舊瓶裝新酒”的創(chuàng)作思路指引下，老舍放下小說，開始創(chuàng)作鼓詞、舊劇、民歌、話劇、河南墜子，甚至數(shù)來寶。他不僅自己練習舊文學體裁的創(chuàng)作，還將自己習得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發(fā)表在《文藝戰(zhàn)線》《抗戰(zhàn)畫刊》《自由中國》等刊物上，力求給予更多有志于參與文藝通俗運動的作者鼓勵與幫助。1938年一年內，他就創(chuàng)作了《新刺虎》《忠烈圖》《王家鎮(zhèn)》等京劇，雖然京劇在中國南部不甚流行，“真懂二黃戲的人絕不會買這路小本子”，但它們到底在武漢街頭賣唱本的小攤子上兜售了起來；他參與創(chuàng)作的“七七”周年話劇《保衛(wèi)大武漢》成為當時演出次數(shù)最多的劇目；他創(chuàng)作的《抗戰(zhàn)一年》鼓詞，在“七七”周年紀念日散發(fā)了1萬余份。這種文藝通俗運動的結果，不僅使文藝深入民間與軍隊，更使得文藝本身獲得新的力量，產(chǎn)生了新的風格，那就是：文藝應當關切它所在的社會；既要關切社會，便要走到民間，走到前線去認識社會；認識社會便認識了自己的同胞，便會設法令同胞們懂得我們的作品。

1938年7月，武漢的空襲越發(fā)頻繁，文協(xié)成員在友人家中開晚會時，十有八九會遇上空襲。為保全文協(xié)的運營，避免想走也走不脫的境地，7月13日，老舍、何容、老向等文協(xié)干事帶著文協(xié)的印鑒與零碎東西，辭別武漢。

來時，老舍對武漢的最初印象是“嘈雜混亂的漢口、又小又臟的漢陽、奇丑無比的黃鶴樓”；別時，文協(xié)的“窮而樂”，會員們在夜間空襲下摸黑開會的情境，已成為老舍心中難以磨滅的印記。多少相識與不相識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即便會中窮得連“清茶恭候”也做不到，大家往往能自動掏出稿費，請眾人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飯食，在公園，在咖啡館，在友人家里討論關于抗戰(zhàn)文藝的問題。

1938年老舍初到武漢之時，曾作《大時代與寫家》一文，可說是這一時期齊聚武漢的文藝工作者內心的真實寫照：“救國是我們的天職，文藝是我們的本領，這兩者必須并在一處，以救國的工作產(chǎn)生救國的文章。”

“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樣的格言在1938年的武漢落到了實處，“文協(xié)”的成立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文藝成為軍民必需的精神食糧，筆觸所及，體現(xiàn)了在強敵面前威武不屈的民族韌性，看到了一個民族在血泊與烈火中傲然屹立起來的英雄形象。文